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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女人(小说两则)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向本贵

  春梅
  
  1
  
  人们说,方圆百里,就数清溪坪的姑娘长得漂亮。清溪坪的姑娘一个个如三月的花儿一样,光艳可人,羞花闭月。在清溪坪的一群姑娘中,长得最漂亮的又数春梅了。人们都说春梅如果是城里人,选个美什么的,肯定会拿第一。
  春梅不但长得漂亮,她还心灵手巧,十几岁的时候学了缝纫手艺,居然就在自己家里摆起缝纫机做起裁缝来了,她做的衣服清溪坪的老老少少都说好,特别是给姑娘们做的衣服,不但漂亮,还赶时髦,看着电视上的姑娘穿的衣服好看,她就能做出来。人们问她怎么看一眼就能做得有模有样,春梅笑着说:“有心就能做好。”
  春梅却是个苦命的孩子,十岁的时候,她父亲就去世了,是她娘含辛茹苦地把她盘养长大,如今能挣钱了,春梅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母亲却老了,春梅不想离开母亲,她要让母亲幸福地度过晚年,不管上门来的媒人把男方的家里说得如何的家财万贯,把男方的长相说得如何的英俊帅气,把男方的脾气说得如何的通情达理,春梅总是一句话:“他愿意来我家,我就答应他说下一步的事情。”
  春梅的话一放出,便有许多的青年小伙来到清溪坪,打听一下春梅的住处,就有人朝村前溪旁那栋吊脚木屋指了指。不过有人朝那小伙睃了一眼,说:“你不用去,去了也没用。”小伙没听懂这话的意思是什么,还是去了。
  老远,小伙便听到了哒哒的声响,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声响,才走了几步,小伙就站住不动了,他被一幅画面惊呆了。在吊脚木屋的下面有一条小溪,清亮的溪水现出一个亮汪汪的水潭,水潭里倒映着一个姑娘的身影,水里的那张脸像是一朵盛开的荷花,那样的清纯,那样的美丽,小伙再也不敢近前了,过后就踅转身匆匆走了,惹得许多人一阵笑:“这样的人也想人家春梅,不是一朵好鲜花插在牛屎上么。”
  当然,也有小伙走进了春梅的家里,春梅给他倒了一杯茶水,然后,她又坐在缝纫机前做着活儿,一边跟小伙说着话。她的老娘从来是不会听他们说话的,老人在灶屋办茶饭,不管成也不成,饭还是要吃的。
  “你有什么要求么?”有时,是小伙先开口,端着热热的茶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春梅,这样问道。
  春梅抬起头来,看了小伙一眼,说:“没有什么要求,但孝敬老人却是第一位的。当然,也包括你家的父母。”
  有时,则是春梅先开口:“你怎么想到要上我家的门呢?”
  小伙沉默了一阵,才说:“听说你长得漂亮,就来了。”
  当然,这样的人是不会让春梅动心的。春梅要的男人是能把她的老娘当成自己的亲娘一样孝敬。
  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然后是秋天,到春梅家的小伙不知道来了多少又走了多少,这年冬天,一个青年小伙又走进了春梅的家。这个小伙来的时候不像别的小伙那样把身子从上到下都打扮得整整洁洁,甚至连皮鞋都擦得锃光发亮。这个小伙当然穿得也很整洁,也穿的皮鞋,只是,这个小伙不知道怎么的那衣服上有许多的泥泞,皮鞋也歪了,额头还有一个紫色的伤疤。春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她想笑,这人怎么地走在大路上也摔跤啊。
  小伙一定是看出了春梅心里想的什么,说:“刚才进村的时候,看见一个老人牵着一头公牛下溪喝水,那头公牛一定是被关烦了,看见旁边菜园里的青菜,就把老人撞倒,向菜园奔去。我担心公牛撞着了老人,过去帮着拦那公牛,那公牛就把我撞成这个样子了。”小伙笑了笑,说,“那个老人告诉我,你住在这里的,我就来了。”
  春梅心里怦然一动,问道:“你是哪里人?”
  小伙说:“我姓刘,叫刘立柱,上岭坡人,离清溪坪其实并不远。”
  春梅说:“我怎么没见过你?”
  “从小跟着姑姑住在城里,后来长大了就在城里打工,当然没机会见面了。”
  春梅说:“在城里过惯了,怎么愿意到乡下来?”
  “其实城里和乡下并没有什么差别,过日子么,心情舒畅就行。”
  春梅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娘老了,是个负担。”
  “父母养儿女小,儿女养父母老,天经地义。不能用负担这样的词来说父母。”
  春梅的心有些动,她接触的许多年轻人,还没有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她问:“你的父母同意你来我家?”
  “我的父母早就不在了,不然我怎么会跟着姑姑长大。”
  那天,春梅留刘立柱住了下来。刘立柱不但勤劳,嘴巴还很甜,左一个阿姨右一个阿姨,把春梅的母亲叫得脸面像一朵盛开的秋菊。老人对春梅说:“春梅,这小伙不错的。”
  春梅说:“娘,你喜欢我就喜欢。”
  于是,刘立柱就成了春梅家的一员。春梅做裁缝,生意好,可刘立柱不会裁缝,插不上手,春梅家的两亩水田早就转让给别人种了,再说,春梅也不会让刘立柱种田,又苦又累,却没有多少收成。可是,刘立柱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待在家里让女人养吧。他便就近找些事情做,村里有几个年轻人在外面学了封墙修屋的技术,就在村里给人修砖屋,现如今农村的生活提高了,一些家庭条件好的就修砖屋,刘立柱给他们打下手,每天五十块钱。春梅说家里不缺钱,要是累,你就别去做活。刘立柱说我一点都不累,呆在家里闲得慌。春梅想想也是,一个大男人呆在家里玩会憋出病来。
  第二年,春梅生了一个儿子,刘立柱高兴,春梅和她娘更加的高兴。春梅的老母亲把孙子当成宝了。清溪坪的人们说,春梅家想的是一个男孩,果然就生了一个男孩。
  晚上,春梅把儿子喂饱,母亲就把孙子抱到她的床上睡去了,春梅和刘立柱便相偎相搂地亲热着。俗话说坐月如新婚,刘立柱跟春梅分床两个月,早就饥渴难耐,十天半月都不知道满足。一阵亲热之后,刘立柱说:“我在城里长大,城里人的日子那才叫好,农村人不能跟城里人比的。我们要把儿子培养成城里人,日后,他就不用跟我们一样在农村生活了。”
  春梅偎在他的怀里,说:“你后悔了?”
  “我后悔什么?”
  “后悔在农村啊。”
  “你误会了,我是说要把我们的儿子培养成大学生,日后,在城里找一个好工作。我怎么会后悔呢,你这样好,你娘也好,你又给我生了一个儿子,我感谢都来不及。”
  春梅就不做声了,她觉得男人说的也是。刘立柱说:“日后,我们儿子读书要一大笔钱的,家里不能你一个人这样累着。我想到城里去打工,挣点钱存着。”
  春梅很久没有做声,过后说:“你想好了?”
  “做什么事都要有个准备,都要想在前面,不然,到时候我们儿子真的读书了,要钱了,却拿不出钱来,那样就把儿子的前途给耽搁了。”
  春梅问:“你想到城里做什么?”
  “这几年,我不是一直

跟他们一块给村里修砖房子么,我也学得一些修砖房的技术了,去城里给基建工程队当下手,每天肯定不会只有五十块钱。”
  春梅没有做声,心想这几年也是难为刘立柱了,一个大男人,在家里待了一年,后来又在村里给人家修砖房子的,打了两年下手,实在有些委屈他了,他要去城里就让他去城里吧,毕竟他是在城里长大的。再说,他说的话也有道理,日后儿子总不能跟我学做裁缝吧,儿子更不能像村里那些年轻人一样,到城里去做苦活挣钱。儿子惟一的前途是读书,是考大学;考上大学了,就不用做苦活,也不用跟自己一样做裁缝了。
  第二天,刘立柱就去城里了。走的时候,春梅给了他一些钱,她说:“你进城去打工,也不能像村里的年轻人一样,空着两手,没有找到活做就睡在大街旁边,就拾垃圾充饥。我们家的条件比别人好,口袋里带点钱,以防万一,如果找不到好的事情做,你就回来。”
  
  2
  
  刘立柱就那样走了,刘立柱走的时候儿子才刚刚一岁,刘立柱抱着儿子说:“儿子,我给你挣钱去了,日后你长大了要努力读书,要考上大学,到城里去工作,不要像你娘在乡下做裁缝,也不能像你爸爸给别人做泥水匠当下手,这些都是苦活累活,你日后要做好的工作,天晴在阴处,下雨在干处。”
  也许,刘立柱是舍不得他的儿子,也许,刘立柱是舍不得他的年轻美貌的妻子,他没有到广州上海那些大城市去做活,他就在县城做活,他给一个基建队打零工,每隔十天半月他就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刘立柱总要给儿子买许多的玩具,逗得儿子直叫着爸爸爸爸真好。当然,过年的时候,刘立柱不但要给儿子,给春梅和她的老母亲买新衣服,还要给春梅一些钱,说这是他一年挣来的工钱。春梅拿着钱,心里甜丝丝的,这样攒钱的男人,她怎么不高兴呢。她说:“钱你留着用,在城里没钱可不行。”春梅搂着刘立柱说,“你能隔上一些日子回来看看我就很高兴了。”
  刘立柱说:“这里有我的家,有我的妻子和儿子,我怎么不回来呢。”
  两人都年轻,两人心里都想着对方,日子过得同样的幸福美满。
  只是,进城几年之后,刘立柱回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有时一个月回来一次,有时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回来之后,刘立柱也没有过去那种亲热劲了。儿子叫爸爸,他也是在鼻子下面应一下。晚上,春梅不主动找他,他躺下就打起鼾来了,身旁躺着的美人儿他也无动于衷。春梅爱抚地说:“你是不是累了?”
  刘立柱说:“累啊。”
  春梅就不再说话了,心里的那一股燃烧的火焰也强着压抑下去,丈夫累啊,她就是再想也要忍着啊。过后,刘立柱回来,春梅总是要办许多好吃的,让刘立柱补补身子,可是,刘立柱晚上仍然对身旁和春梅没有半点兴趣。
  后来,刘立柱半年才回来一次,回来的时候他解释说,他没有在县里做活了,他到市里一家建筑队去了。工作忙,离家又远,回来的时间就少了。
  这个时候,儿子已经上学了,母亲的身体也不怎么好,春梅一个人忙得夜里只睡一会儿觉,可是,她没有说家里事情,她只是说:“你觉得在市里好,你就在那里做活吧,家里有我呢。”
  过后的一年多时间,刘立柱真的就没有回来。那次儿子生病住医院,春梅给刘立柱打了个电话,说儿子特别想爸爸,“你是不是回来一趟?”
  刘立柱却说:“我现在是包头了,事情多,丢不开。”
  后来,春梅的母亲生病,春梅就再没有给刘立柱打电话了。儿子生病他都说忙,没有回来,母亲不是他的,他就更不会回来了。春梅是个好强的女人,男人不回来,她也不张口向男人要钱。白天没有时间做裁缝,要侍候儿子读书,要侍候母亲,她就晚上加班做衣服,有时候一整夜都不睡觉,挣钱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那天,春梅刚刚给母亲洗了个澡,把母亲换下的衣服拿到溪里去洗。这时,村里一个名叫冬秀的年轻女人来到她家里,冬秀跟春梅一块儿长大,两人的关系也特别的好,后来,冬秀嫁到镇子上去了,两人就再没有见过面了。春梅十分惊诧,也十分的高兴,说:“冬秀,你怎么来了?”
  冬秀东瞧瞧西瞅瞅,问道:“你家儿子呢?”
  “到镇子上读书去了。”
  “你母亲呢?”
  “我娘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已经在床上瘫几年了。”
  “你家刘立柱呢?”
  “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啊。”
  冬秀叹了一口气,说:“有个话,不知道能说不能说。”
  “什么话,你说啊。”
  冬秀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深圳打工。前些日子,一个同伴要我到广州去玩,深圳离广州其实只有一点点路程,我就到她那里玩了一天。我们在一家超市买衣服,居然在超市里碰到了你家刘立柱,他陪着一个年轻女人也在买衣服,看上去,他们不是一般的关系。”
  春梅说:“这些年,我家立柱一直在市里一家基建队做事,怎么会到广州去了呢。”
  冬秀说:“是他啊,我还跟他说话了的。你得看紧一点,别让他在外面花了心。”
  春梅说:“这些事情还得靠自己,管是管不了的。”春梅顿了顿,说,“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也不能陪着他啊。他要怎么样,我也没有办法。”
  冬秀走后,春梅给刘立柱打了个电话。这次,刘立柱接了电话,刘立柱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一定听冬秀说我在外面有女人了吧。冬秀不说,我也会给你打电话说的,这个事情只有你才能帮我。没有办法了,她已经怀上我的孩子了,我们如果不离婚,她就要起诉我,我就要吃官司坐牢。她的背景大啊,弄我还不像弄一只小蚂蚁子一样。”
  春梅说:“你把你以前说的话都忘记了,你把你的儿子也忘记了。”春梅这样说的时候,泪水就出来了。
  刘立柱说:“别说这些了,我现在需要的是那张离婚证书,过几天我就会回来。”刘立柱这样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几天之后,刘立柱果然回来了,春梅说:“是个什么情况,你说说看。”
  刘立柱说:“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想在清溪坪待了。”
  “那时为什么要来找我?”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
  “你就舍得我们的儿子?”
  “她过几个月就要生孩子了。”
  “你的心真狠呀。”春梅哭了。
  刘立柱有些烦躁,说:“你的眼泪也不能动摇我的决心,只有离婚,我才能到城里去过幸福的日子。”
  春梅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说:“那就离吧。”
  两人去了镇政府。刘立柱拿着那张离婚证书之后,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说:“春梅,没有想到你这样的通情达理。”
  春梅说,“你不去看看我们的儿子,他已经长很高了;再过几年,就会长过你的。”
  刘立柱说:“没时间,我

还得赶回广州去,过几个月她就要生了。”
  刘立柱头也不回地走了。春梅看着他的背影,再也抑制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她坐在路旁的草地上,一直把泪水流干,才匆匆往家赶。老娘躺在床上的,她得回去给老人换尿布,给老人办中午饭。
  
  3
  
  过去,春梅再忙再累,也觉得不忙不累,她心里有一个念想,她的男人刘立柱在外面打工挣钱,他们俩曾经设计好了一个目标,把家里的日子过好,把儿子盘送读大学,日后到城里工作。现在,她的这个目标没有变,但这只是她一个人的目标,她的心里没有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已经背离了她。
  每天春梅早早地起床,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母亲擦洗身子,给母亲换衣服。母亲在床上躺几年了,可母亲的思维却十分的清晰,每次,她都会问起女婿怎么几年也不回来一次。春梅就说:“立柱要给儿子挣钱读书,忙啊。再说,他回来也帮不了多少忙。”
  母亲说:“你们都才二十多岁啊。”
  春梅说:“我们有个目标,把儿子盘送上大学,钱就要得多,他不得不出去打工。”
  老人就不做声了,只是长长地叹着气。春梅走出母亲房间的时候,她的眼泪就出来了。谎话骗得了母亲,却骗不了自己的心,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女人,怎么不希望男人在自己的身边。可是,男人既然离开了自己,自己就得把一切欲念都埋藏起来,不要抱怨自己,也不要抱怨别人。每个星期六儿子回来的时候,春梅就把要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唠叨,“儿子,你要努力读书,日后考大学,到城里去工作。”
  儿子一天一天长大了,他也知道母亲的劳累,他说:“我爸,他怎么不回来了?”
  春梅说:“你爸在城里挣钱,为你读大学准备学费呢。你上初中,上高中,再读四年大学,少说也得十多万。你姥姥躺在床上,要吃药,我做裁缝挣的钱刚好过日子用。”
  春梅跟儿子这样算账的时候,她的心里其实也在算账,也在着急,每天,她总是忙到半夜不睡觉,把挣来的钱一分一文地攒起来,不然,儿子真的上大学了,要钱了,她到哪里去借呀。
  就在儿子考上初中那年,春梅的母亲去世了。母亲去世的时候断断续续地说:“春梅,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那个刘立柱不是人,他不会再回来了。你要好好过日子,要不,再找个男人吧。”
  春梅说:“儿子就是我的希望,就是我的一切,再找一个男人,要是不好好待我的儿子,可怎么办?,'
  母亲去世之后,春梅大哭了一场,过后擦干了泪水,没日没夜地做衣服挣钱。这期间,还真的有人上门来,要给春梅说合。有的男人不要别人介绍,自己来找春梅,还当面向她保证,不会像刘立柱那样忘恩负义,要把她的儿子视同己出一样对待。春梅都一一回绝了,她说,她现在想的是盘送儿子读书,别的什么都不想。
  儿子还真争气,那年高考,居然考上了重点大学。儿子去上学的时候,对母亲说:“妈,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爸他不会回来了,他背叛了你,他不是一个好男人。我要努力读书,日后我养你老。”
  春梅好不感动,说:“人么,是不能记仇的,你现在的目标是读书,别的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恨你爸爸。你读书的钱,我给你准备好了。”
  儿子上学之后,春梅又开始没日没夜地挣钱了,春梅的手艺也越做越精,就连镇子上的人也把布料往她这里送。
  “春梅,你还是那样忙啊。”
  春梅听到这声音十分的熟悉,抬起头,她有些吃惊地说:“冬秀,好多年没看见你了,你怎么来了?”
  “你又不去镇子上,怎么见得着啊。”冬秀顿了顿,说,“专门来请你做衣服的。”
  “镇子上多少好裁缝,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都说做不好,我才来找你的。”
  春梅问:“要做什么衣服,这么难?”
  冬秀说:“做热天的衣服,我自己穿。”
  春梅看着她,笑说:“你要把衣服做出一朵花来,镇上的裁缝居然都不会做。”
  冬秀笑着说:“跟你开玩笑。就是想跟你说说白话,才舍近求远,跑到你这里来了。”
  春梅说:“还别说,一个人没事的时候,还真的老想起儿时的伙伴来。”
  冬秀说:“我来,还想告诉你一个话。”
  “什么话,要亲口告诉我。”
  冬秀说:“亲口告诉你的效果会更好一些。”冬秀顿了顿,说,“这些年,你知道刘立柱的事情么?”
  “我们已经离婚九年了,还要知道他的事情做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刘立柱这些年可是吃大苦头了,跟那个女人结婚没多久,那个女人就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了,把他也给甩了。后来,刘立柱又被人骗了,欠下许多的债,没有办法,他也只有骗别人,结果被人家告上了法庭,判了五年。前些日子我到市里看望我女儿,居然在大街上看见了他。你猜他弄成什么样子了,他成乞丐了,一只脚也被人家打断了,拄着一条棍子,沿街乞讨。”冬秀一声长叹,说,“人啦,还是要存好心,不然,天有一双眼睛盯着的,人不报天报哩。”
  春梅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给冬秀做衣服,做得很专心的样子。
  冬秀说:“春梅,你儿子读大学去了,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了,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
  春梅说:“习惯了。”
  中午,冬秀拿着做好的衣服走了,春梅也收拾了一下,就出门去了,她去了市里。她坐的是长途客车,长途客车摇摇晃晃,直到天黑才到市里。春梅走出车站,她想找一个店子住下来,明天再去找刘立柱。
  春梅还没有走出车站,她的面前突然挡住了一个人,一个拄着棍子的男人。那个男人衣衫褴褛,污垢满面,一只脚短了一截,吊在棍子的下面,那人向她伸出了一只脏兮兮的手,“行行好,给我一点钱,我还没有吃早饭啊。”
  春梅看了他一眼,她的眼泪就出来了,他分明就是那个十多年前疼她爱她的刘立柱啊。她说:“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面前这个长相清丽、打扮整洁的女人是谁呀,她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刘立柱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那张满是污垢的脸就红了,他真的无地自容,心想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呢,怎么就这样的赶巧啊。转过身,他想逃走,可是,她却拉住了他,“你说,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春梅,我对不起你。”两行泪水掉下来,滴落在灯光闪烁的街面。
  春梅哭了,就是这一声对不起,解开了她心里存下的那个结,化解了她心里的多少怨恨,
  “知道错了就好,跟我回去吧。”
  刘立柱开始还不停地挣扎,说:“我这一身脏啊。”后来,他就不挣扎了,“我们的儿子现在在做什么?”
  “读大学去了,读的是重点大学。我们不是早就有这样的打算么,这个打算

终于变成现实了。”
  刘立柱说:“这些年可苦了你啊。”顿了顿,又说,“我不回去的,这辈子我没法向你交待,没法向你的母亲交待。”
  “我妈几年前就去世了,去世的时候还叨念你说你怎么不回去呢。”
  “她不知道我们离婚了?”
  “我没有告诉她。”
  刘立柱被春梅接回清溪坪之后,他又变成过去的刘立柱了,拖着一只断脚,煮饭,喂猪,洗衣服,里里外外都不让春梅插手。春梅也不闲着,她要挣钱盘送儿子读书呢。后来,儿子大学毕业了,留在城里工作。儿子接他们到城里去住,春梅还真带着刘立柱到城里去了。不过后来他们又回来了,春梅说还是离不了清溪坪,离不了清溪坪这个家。
  清溪坪的人们都说,清溪坪就数春梅和刘立柱的日子过得好。
  
  水荷
  
  1
  
  水荷的婆家就母子俩,丈夫勤劳,婆婆贤惠,水荷也跟那些刚刚做了新媳妇的姑娘一样,享受着爱情的甜蜜,梦想着未来的幸福。一年之后,她跟丈夫便有了爱情的结晶,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只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女儿才半岁的时候,丈夫不幸去世,丈夫是在山地里做农活的时候被毒蛇咬死的,丈夫死后,婆婆整日以泪洗面,不久就哭瞎了眼睛,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甜蜜的生活还没有尝出滋味,突然就昏天暗地下来,但水荷还得强忍着心里的悲痛,挑起这个家的担子,女儿还得长大,婆婆还得活下去。只是,寡妇不好做,何况,她又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何况,她的婆婆又是个瞎子。水荷在流长飞短中生活,那日子就变得险象丛生了。
  那天,水荷从镇子上买了袋化肥回来。五月,天气原本就炎热难当,背着一袋化肥,汗水就成沟儿地淌落。翻越前面那座山头的时候,水荷背上的化肥突然就不见了,背篓变得空空荡荡。水荷不由一惊,回过头来,一个年轻汉子居然把她的化肥扛在了自己的肩头。这个年轻汉子名叫木生,是秋兰的男人。水荷的男人树生在的时候,木生跟树生是最要好的朋友。木生说:“我空着手,给你扛扛。”
  水荷说:“我背得起。”
  木生说:“我知道你背得起。”但他没有把化肥给她。
  水荷说:“你也去了镇上?”
  “去信用社办点事。”
  水荷就再没有说话了。她有点紧张,她担心这一路走过去要是碰着了人,那她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白的。
  翻过前面的山垭,木生把化肥放在她的背篓上,他也知道村里对她的流长飞短。
  水荷说:“你走,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木生知道水荷心里想的是什么,前面走了。只是,他才走了几步,一个女人从前面的山垭上走下来。水荷抬起头来,她的脸不由地就黄了。从山垭上下来的是木生的女人秋兰。
  水荷想跟她解释一下,可是,秋兰却匆匆地走了。水荷心想,她也没看见什么,不可能生出什么误会来的吧。
  水荷回到家的时候,女儿正在哭泣,瞎子婆婆抱着她,嘴里唱着歌,哄着孙女,浑浊的泪水却是不停地从那张忧郁的脸上淌落。水荷来不及揩抹满身的汗水,从婆婆怀里接过女儿,说:“娘,我把肥料买回来了,包谷要施肥,稻禾也要施肥。不然,秋天就没有好的收成。”
  老人叹气道:“老的老,小的小,可苦了你啊。”
  水荷说:“女儿长大就好了。”
  老人说:“我家孙女才半岁,难得大啊。”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谩骂声,是秋兰。秋兰站在木屋外面那条古驿道上,谩骂声难以入耳。老人开始还听了听,后来就进房去了,再没有出来。水荷想对秋兰说一说,木生是出于好心,将她背篓上的化肥扛在自己的肩上,其它什么都没有做。可是,她才跨出门,看见那边村口站着许多人,有村子里的,也有从这里过路的,她就又把脚缩了回来。她不敢动,也不敢回嘴。秋兰骂够了,骂累了,才离开。
  瞎子婆婆听到外面没有动静了,才从房里出来,“儿呀,我家树生死半年了,你再找个男人吧。”
  水荷说:“娘,我跟木生没有什么事。”
  “我知道我儿不会有什么事。只是这寡妇不好做啊。”
  水荷就扑进了老人的怀里,“娘,我不会离开你,我要养你老。树生不在了,我就是你的亲生女儿。”
  老人再没有说话,只是把水荷紧紧地搂着。
  从那以后,水荷更加的小心了,远远地看见了男人,她就会匆匆地避开。她再也经不起别人的谩骂了,她再也经不起流言蜚语了。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秋阳高高地挂在蓝天之上,空气里有成熟的秋收的味儿。水荷在背后山垭上收包谷。水荷是个勤劳的女人,她背负着沉沉的流言蜚语的压力,她也背负着家庭的沉沉负担,只有把阳春做好了,老的老小的小,才能平安地活下去。水荷种的包谷像牛角一样壮实。水荷心想,用包谷把家里的那头猪喂肥,老娘就有肉吃了。再卖一点出去,女儿做衣服也就有钱了。当然,还得留一点钱在手里,老的老,小的小,有个三病两痛,向谁借呢,向谁借都是是非。水荷这样想的时候,眼泪就出来了。她想起树生来,树生在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不用她想的。她只是做活儿,晚上,就跟树生说说家务话,然后把女儿哄睡,他们就放心落意地做那个事情。做的时候,还要说着属于他们两人的悄悄话,她的脸便红到耳根去了,那个羞涩啊,那个甜蜜啊。可是,现在……她的泪水又出来了。
  就在这时,水荷听到包谷地旁边的林子里有响动。水荷心里不由怦怦跳起来,什么野兽在林子里呢?林子的后面便是大山,大山里是有野兽的。水荷心里有些发慌,一般的山猫黄麂她是不怕的,怕就怕是豹子之类的猛兽。
  居然不是豹子,也不是野猫,而是一个男人从林子里钻出来。居然还是木生。水荷心里直叫苦,怎么又是他呢。
  木生勾着头,在寻找着什么,一副焦急的样子。水荷不想跟他打招呼,一个年轻寡妇,一个年轻汉子,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何况,木生的女人秋兰还那样恶毒地骂过她呢。
  木生走进了包谷地,他还是那样一副焦急的样子,勾着头仔细地寻找着。
  水荷不想再有什么流言蜚语在她身上发生,把摘下的包谷放在背篓里,就准备离开。
  也许是听到了响动,木生抬起头来,他看见了水荷,先是怔了怔,后来就说:“那天,秋兰不该那样骂你。”
  水荷没有回他的话,问道:“你在找什么?”
  “秋兰在山里做活,被野蜂蜇了,蜇在眼睛皮上,眼睛肿得像猪尿泡,睁都睁不开了,我给她找点药敷敷。”
  水荷有些担心地说:“八月,野蜂毒重,怎么不送到医院去?”
  木生说,“那张臭嘴,让她吃点苦。眼睛瞎了更好,免得睁眼说瞎话。弄点草

药敷敷,算我是有良心了。”这样说的时候,木生就又勾下头寻找起来。
  水荷知道他是在寻找治野蜂蜇伤的萤火虫草,便把背篓放下来,帮着寻找起来。这时,木生终于寻找到了萤火虫草,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就要离去。水荷说:“你把萤火虫草嚼碎,用树叶包起来。”
  木生说:“我才不嚼哩,又苦又涩,回家让她自己去嚼。”
  “现在就嚼吧。”水荷不看他,这样说。
  木生就把萤火虫草放嘴里嚼了,水荷摘了一片桐树叶,让他把嚼碎的草药吐在桐树叶里面,她侧过身,把自己的衣裳解开,一片白皙在木生眼前一闪,就有一滴一滴白色的乳汁融入了草药里。木生好不感动,在农村,乳汁合着萤火虫草,治野蜂蜇有奇效。
  秋阳里,面前的水荷像一朵开放的荷花,那样的艳丽,那样的娇美,从她身上飘荡出来的那一缕乳香,是那样的诱人。木生张开双臂就把水荷抱住了。水荷已经有一年没有这样被男人抱过了,男人的胳膊是那样的有力,男人的巴掌是那样的温暖,把她的两个丰满的奶子紧紧地捧着,她的潜藏于心底的隐秘处有一种梦一般的苏醒,她的身子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欲求,她就依在他宽敞的怀里了。
  木生急促地说:“今天,我们就要做做那事,死那个不贤惠的婆娘。”
  水荷是一片干涸的地,多么地希望有雨露滋润,她真的就要倒下了。
  只是,就在水荷要迎合他的时候,她突然又把他的双手挣脱开了,“秋兰那样对待我,说明她心里只有你,别的女人谁也不能沾上你。她给你生儿育女,劳苦持家,你不能负了她啊。”这样说着,水荷背着包谷逃也似地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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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许多日子,水荷还常常想起那次的事情,她的心就怦怦发跳。她想,要是遇到木生,她的脸还会发红的,毕竟,那样的事情是不能用言语来说清楚的,毕竟那样的事情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只是,水荷有许多日子没有看见木生了,木生是不是有意躲着她呢?
  后来,水荷在溪边洗衣服的时候才从女人们的嘴里知道木生已经到城里打工去了。水荷的心就有些忐忑不安起来,秋兰是不是知道木生在山里遇到自己了呢,是不是知道自己用乳汁给她治野蜂蜇伤呢,木生会不会因为这个事跟秋兰吵架出走的呢。从此水荷总是避着秋兰,秋兰到溪边去洗衣服,她是决不下溪洗衣服的。要是听到秋兰说话的声音,她就远远地避开。她担心秋兰又像上次那样,当人当面的大声地骂她,让她无地自容。
  时间在水荷的提心吊胆中一天天地过去,转眼间秋天去了,冬天来了,之后,春天又接替了冬天的脚步,款款地迎面走来,清溪的水更加的绿起来,山上的花儿也一个劲地怒放开来,天上的太阳也更加的明丽,正是农民春种的大好时节,该种的得种下去,不然下年收什么呢。水荷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水荷就把春种看得特别的重要。
  三月的天气,孩子的脸
  面,一日三变。早晨出门的时候还天朗晴空,不到中午,那云层就堆了上来,明丽的太阳躲进云层里面就不愿意再露出脸面。过后,就下起了雨来,雨还下得不小。那天水荷在山里种包谷,她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儿慌慌张张往家里跑。她得照顾好自己不能生病,她的肩上挑着一家三口人的担子。她趴下了,一家人就完了。跑到半山坡,雨下得实在太大,瓢泼一般,水荷就往山坡的一个岩洞奔去,那是个很宽敞的岩洞,以前在山里做活,人们中午都会在岩洞里躲躲太阳,下雨了,就在里面躲雨。
  水荷刚刚钻进岩洞的时候,她的眼前突然现出一团白皙,这团白皙还在不停地扭动,定眼看去,她的心跳就加快了,是两个人,两个没有穿衣服的人扭成了麻花一样。水荷大惊,踅身冲出了岩洞。
  回到家,水荷的心还在怦怦跳着,心里想她怎么能这样呢,她不应该做这样的事情啊。后来的许多日子,水荷上山做活,她都不敢从那个山岗上经过。
  转眼就是秋天,后来就到了过年的时候,清溪驿家家户户都有了年的味道,贴对联,放鞭炮。水荷家没有男人,但水荷还是希望把年办得热闹一些,买来了红对联贴在大门上,还买了红蜡烛和灯笼让女儿提着,还给婆婆做了新衣服,水荷还做了甜酒,还做了年粑粑,婆婆老了,眼睛又不好,水荷总是想着法子让婆婆把日子过得开心一些。
  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早晨,水荷把婆婆的被子拆下来,把自己的被子也拆下来,拿到溪里清洗。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现在该给家里洗洗补补了,家里弄得清清爽爽,那才叫过年啊。水荷正勾着头洗被子的时候,突然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抬起头,水荷就有些紧张起来,秋兰也端着一盆衣服挨着她蹲了下来。
  水荷从来不敢认真看秋兰一眼,担心她会生出什么话来骂她。可是,今天她居然挨着她蹲下来洗衣服,她就不得不看她一眼了,她觉得秋兰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么,又黑又瘦,脸上还布着一种忧郁,她怎么了啊。水荷猜不透秋兰怎么舍近求远地端着一盆衣服跑到她的门前来洗,她又要跟自己吵架么,木生去年就到城里打工去了,没有什么可让她跟自己吵架的啊。
  这时,秋兰开口说话了,秋兰说:“水荷,你是个好人,这么大半年来,也没有听到别人说我什么。”
  水荷有些莫明其妙,心想别人说你什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这时,秋兰又开口说话了,她说得有些忸怩:“那次,我是没有办法,他纠缠我,我脱不得身,就……”秋兰这样说的时候,脸红得像烤熟的虾公。
  水荷的脸也红了,她说的是春天里那次在岩洞里的事情,她说:“那次,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秋兰一阵才说:“男人不在身边,难啊。我家木生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回来了,这次过年要是不回来,我就找他去。他要是不愿意回来,我也就不回来了,跟他一块在外面打工算了。”
  水荷还是没有做声,水荷没有跟着秋兰的思路想她找不找木生,她在想自己的事情,想才两岁的女儿,想瞎子婆婆,想她这一家怎么才能把日子往下过。
  这时,秋兰又说话了,她说:“水荷,从那件事情上,我把你看落实了,你是个好女人,勤劳,贤惠,不说是非。我想给你保个媒,我娘家亲哥结婚才三个月,我嫂嫂就跟别人跑了,已经三年了,我娘家亲哥也找了她三年,后来找到了,没想到那个女人是个骗子,专门骗人家的钱财,被公安局抓走了。我娘家亲哥要是上你家的门,他会很高兴的。”
  水荷说:“不行的,我有一个瞎子婆婆,有一个两岁的女儿,这些都是负担。”
  “我娘家亲哥说了,这些都不是问题。他劳动力好,而且勤劳,这个家他会料理得很好的。我娘家亲哥说他只有一个条件,女人心要好,要贤惠,要一心一意跟他过日子,心里不能有别的男人。你水荷就是这样的好女人,我是把你看踏实了。”
  水荷还是没有做声,心想踏实不踏实,别人是看不见的,别人也管不了,只有自己心里踏实了,不管什么样的事情临头,才会经受得起,才会坐怀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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