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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夜车穿过这座城市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张 于

  我们是由和我们的梦相同的材料做成的。
  ―――莎士比亚
  
  很久以前,我坐最后一班夜车回家。
  那是一个节气不甚分明的夜晚,像暮春又像初秋,我孤身、轻快,穿着单衣。我仿佛从来就没有这样了无牵挂地回过家,莫名的快感一时涌上心来,好像打破了心头的甜水罐。近郊的班车大都班次凌乱,只有收班车才准点发车,寥寥爬上七八个夜归人,各自怀揣着某种庆幸。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没有干预,没有压抑的潜流,没有烦闷的竞争。而最重要的是这个夜晚我不需要太关心自己,也不再担心别人的芥蒂,不再把饶舌的琐事同破产,同失去爱情、失去朋友和猝死联结起来。
  哦!从这座城市―――东部的始发站,我透过刮雨器,看见主城区灯火摇荡,一派通明。这座人满为患的城市,朝四方打开,朝向天空最大限度的探试着触角。在紊乱、拥塞的城市尽头,惟一没有看见的是人。就像一座战时的空城,几十万人集体钻了鼠洞―――自闭、无辜,充满各种消解。
  那些被肢解的老巷,早已大卸八块,分配给了另一座充满尾气和尿臊味的大城。萎缩的老城忙于避让,新城忙于篡改人行道,再鱼贯而起,到处是新工地和烂尾楼―――尽管主城的存在已与空巷无关。记得我的祖父曾穿过这座城市去歌乐山避难,那时的天空布满了炸弹,城头挂着三只红灯笼。人们在地下窒息、践踏,一座裸城无处藏身。―――那时,它是空的。我父亲也曾穿过这座城市去乡村避难,他在两派革命的弹雨中夹行,逢人便说:“别来惹我,我只是一个路人。”―――那时,它还是空的。而我乘着夜车,穿过被飞虫镂空的老城,想起街坊邻居早已四下择居,同时拆迁了他们的情谊、惆怅和镏金的商号。―――那时,我丢失了入城的钥匙,我的心是空荡荡的。
  假如我要中途下车,穿堂过屋,却要凭着残留的记忆潜行,像个久不还乡的浪子。
  而这座大城并不属于踯躅者,顶多让你在收班的夜车上观光。没有人深究你和这座城市的关系,也没有人来弥补两者的疏离―――人已经不再是城市最基本的细胞了。
  我那时像纯情的少年那样虔诚地穿城而过,由东城到西城,从一个城乡结合部到另一个城乡结合部,渴望走近一个自足的家庭―――清朗而细密,充满着一种单调的幸福。这种含混的幸福,不能太清晰,太尖锐,太物质化,应该处于无边缘的状态,就像祖先向往水草丰美的地方,甚而引发一场大规模的迁徙。
  
  “……车站到了。”
  我站起身来,发现并不是我要下车的地方。―――但我也不知这是哪里。
  在这个工作与家庭分离的城市中,我们被迫做出选择:或受抚于家庭的温暖,当一名过紧地依偎母亲的孩子;或者成为一位体验者,在世界的正常次序里闲荡,落在门外不避风雨。一个加莱城的模范义民,和一个都市的诋毁者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汽车嘶吼着,乘客在割裂的光束中沉沉睡去。这是城市之光,通过光污染、垃圾场的泡沫、贫血的路灯和夸张的霓虹来透射。在这样的平常又有些异样的夜晚里,劳顿的人们在回家,不相关的同车人的心,只好以窗相知。我隐隐验证着,也许这个夜晚与我先祖的某一个神秘诞辰吻合。他们部落在多年以前的一个夜晚,正举行松明长照的仪式,头人又一次翻开了启示录。应运而起的舞蹈吉祥、迷蒙,评估着人与自然双向的侵害程度。在远离这座城市的某一个山间的平坝,他们西迁西迁,像古代濮人一样,他们彼此商量,在季节分明的时候到达新的营地。消瘦的脸形,窄小的身材,坚韧的秉性,圆突的前额同我一般,南方就是这样为我们造型。每当我在填履历的时候,经常写着祖籍不详。老人们却固执地认为:“自古湖广填四川”,或者是“湖北麻城,孝感”。他们自己得了“同乡病”,却要儿孙深信这种假托,又填不出哪街哪巷哪座祠堂,似乎这座自大的城邦根本就没有我的根。
  ―――谁主我城?
  也许现在想来,这样一个有寓意的夜晚就是我的根―――朴实无华、天地良心就是我的根。人只有在心境平和的时候,才会洞悉潜伏在生活中的依托:人何为真?何处又是歇憩之处?
  
  “……车站到了。”
  汽车一个刹车,我又警觉地从遐思中返回,发现还早呢!我在车上有发呆的毛病,经常坐过车站。而我的目的地是一个不起眼的招呼站,在终点站的前面,倒数第二个车站,名字叫“围墙”,实际上指的是加油站旁边的半堵围墙。经常敷衍的售票员“喏”一声,把站名在喉咙管里涮一下,汽车冷然开过。下车的乘客一阵大呼小叫之后,司机才骂骂咧咧地踩个老刹车。
  我习惯了在招呼站下车时遭的白眼,眼看就到终点站了,乘客只下不上,收不到票款。常常人还没有落地,车已在启动了。人在旅途,走走停停就像一座记忆容器,它注释了许多事件的链接过程,提出了一种簇新的时间概念。最终,它通过一个中世纪的时间诡辩家暗示我们:
  “一枝飞箭在一定时间内经过许多点,但在每一个点上是不动。所以,运动是不可能的,因为静止不动的总和不可能形成运动。”
  在宽膀子的城市里,人们长年累月地以某种方式做着机械运动,并不知道,也不能肯定他们已摆脱了内心的冲突和焦虑。风、细雨、脚手架、背靠背的旧卡车,不断移动的衣物,放着水果的筐子,待切的腊肠,摔破的坏脾气的钟……这些生活中间歇时刻的存在,只有回顾起来,才构成了我们最正确、最伤心、最狂乱的瞬间感受。
  那一年的暮冬,祖父在他百岁生日临近的前一天归了道山。弥留之际,急迫地对家人说:“给我拿笔来,我还要写一幅中堂。”一个老派书法家,凭着他在隶书中滋生的静气,在这座城市从容客居。从五里店到西来寺,从桂花园到枣子岚桠,从玉清寺到较场口,从两路口到七星岗。每当我想念回乡的祖父,就去他居住过的模糊不清的旧居,猜测祖父在哪间屋子挥毫、品茗、与旧友谈天。
  严格说来,这座城市并不适合盘踞,山峦刚险,湍流阻隔,雾气迷漫,暑气深长。但先民们推金山,倒玉树,富藏旷达和坚韧,也许这就够了。只有蒙雾天,这座山水城市才有柔性的联想。许多人放弃了这座城市,让它禁锢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之中,像个变节者。只是雾依然给了我们向前推进的力量,它有隐者风貌,就像东街豆腐坊的菌毛。
  夜最深沉的时候,酣睡者才有可能翻然醒悟。
  如果有人从前排的位子上,转过头来问我:为什么我们城邦的口音还没有统一?我们宏伟的通天建筑还未落成?我就引用《创世纪》所说:
  “来罢,我们要作砖,来罢,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我们传名。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大地上,他们就停止不造城了。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语言,所以城名叫巴别,就是变乱的意思。”
  在所有的城市中,谁最有激情,谁又在不断地喃喃自问,谁就能够让我们回忆起属于自己的欢乐时刻。死寂、呆板、虚假的场所是城市假面中的外部构成,吸附的都市诟病让我们心生厌倦。最具讽刺意义的是,我们用来使我们从厌倦中解脱出来的特殊方法―――自尊,本身就是枷锁的一部分。我们自己看上去的变乱,正如巴比城中那些摇摆、自负、垂死、空洞和假寐的状态。倘若人的一生中,有那么一个夜晚―――不期而至,与我们宁静的内心逢合:
  “你无须离开你的房间,只要坐在你的桌边聆听着,世界将会拆下它的假面,坦然无蔽地朝你奉献,它毫无选择,它将在你的脚下出神且狂喜地旋行。”(卡夫卡《寓言与格言》)
  记得小时候,我在沙地上独自掘了一个窟穴,并小心翼翼地窝在里头,仰望着苍白的洞口,天色鼠灰,四周嗡嗡作响。我幻想着父亲能够把沉重的树干架在穴顶,掩上树叶,好像一场预计中的暴风雨和野兽将要侵袭。当天色冷暗下来,就在丝柏的浓荫中,我隐隐听见了父亲在叫着我的乳名,却怎么也听不真切,我闷在沙里,心里一慌,怎么也答不上口。后来,我看见了父亲的长腿从草缝间伸过来,继而一双大手把我拽到了另一片有光亮的黑暗中。我柔软地沉入梦乡,在父亲汗臭的臂弯。

  在洞穴的隐身处,就洞穴而言,太狭窄、太闭锁,只有一个守身者的单恋吸引着童心,但如果我们没有好好相互靠近,恐惧就像蔓藤一样爬上心坎。我们的先人对洞的理解,包含着安全、幸福、救护、储备之意,它最终成了一个社会制度的基本单元,所有的门洞最终联合成了一座勾肩搭背的城邦。
  而这样的神秘夜晚,我和夜车凝固为一体,想念遥远的事件,想念急躁的父亲。从一座宽肩膀的大城搭车穿过,通过一条隧道,两处渡口,三座旱桥,同时接纳公路两沿推波助澜的树丛。末班车偶尔暂停在一些伤感的汽车小站上,新客旧客,都在回家。汽车坚持着疲态,在两个小站之间,在生活的间隙,像瓢虫从一片叶子到了另一片叶子。初看起来,好像叶子是稳定的,叶子之间的空气仅仅是空间,但叶子之间的空间就像叶子本身一样是回忆的一部分,同样地被赋予了形状和焦虑。如果叶子过密,时间的空气就不能作为叶子需要的通道;如果叶子过稀,枝干上叶子的分布得不到充足的阳光。在我们每一张吐故纳新的叶子上,人们确认的每个部分不只是本身的完整,而且也是更大整体的局部。
  
  “……车站到了。”
  我习惯性地把头伸出窗外,还有两站呢。一个吹笛人斜靠在冷落的站台上,一大捆竹笛还没有卖脱。
  我在想,吹笛人肯定在这座城市把自己弄丢了。他吹完了他所熟悉的长调和各种幽怨的小曲,对这座古老而簇新的大城,他厌了,只想回家。他从乡下来,那里―――只要随便钻进哪条田埂和农家,拖出怀中的竹笛,贴在唇上,眼睛微微睁开,顺口吹出的丝竹小调,甜润,柔软,夹带着一丝清愁。
  他应该有一双会说话的手,用来表达他的细致而变幻的内心,或歌或泣,或悲或叹。而生活对他来说正如一曲不能配器的山歌,话到嘴边,却吸进了竹管。吹笛人的窄窄喉咙像一根吸管,一口气缓缓地向外吹送时,他的心头另一支竹管自会同声应和。生活对他来说是有曲无词,仿佛是无法尽兴。但他也许还是十分开心,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几毛钱一根的竹笛,维持着生计,源源不绝的养活着心中涌动的歌。
  偶尔,他会遇上一两个好事而无聊的少年,凑上前来,不着边际地对着光泽油亮、深褐色的多孔竹管摆弄几下。缠上了这些不懂得竹笛的人,他又能说什么呢?他真想痛快地告诉他们,他来自笛乡,那里的竹子是天然的做乐器的佳料―――但他们不是知音。
  其实我在这座城市和吹笛人的遭遇相似―――卖文为生的人,同样养不活自己。只是我卖的是没人读的诗卷―――肩上的行囊更轻便,更羸弱,更孤芳自赏。
  吹笛人为了到这一座更大的城里来,背着温暖的笛子,坐长途汽车,是需要下大勇气的。我想像不出他是如何打起精神,怯怯地吹开了笛子,从一道道光怪陆离的门洞外走过。听上去自己的笛子呜呜地响着,像在长长短短地抽泣,不时被强烈的摇滚乐以及拖腔拉调的流行歌曲折断。也许他的双腿还算稳沉,不紧不慢,从一个街尾来到另一个街尾。几乎没有人来喊住他,打断他的沉浸―――让他在华丽的服饰和现代人的紧迫节奏间打住。这些仿佛与他无关,正如他的笛子小曲与人们无关痛痒。
  吹笛人最质朴的“秀”,只在那些被一度耽搁的中年人身上,勾起一些知青生活的残存记忆。当初,这些人上山下乡,一支短笛,打磨了多少蹉跎岁月。而今,他们已被妻儿所累,早已生疏了指法。
  我从战栗的后窗看出去,吹笛人屈辱地坐在站牌下,一晃就不见了。他兴许徘徊在站台上有些时间了,也不知何去何从。世界何其大,何处才是容身之处?此时,我愿意他沉沉睡去,做一个现存状态的失忆者,梦见自己回到了家乡,笛子的一抹金黄色光芒笼罩过来―――他在自己吹给自己的一曲无词歌谣里,做一次黄昏的祈祷。他的心头排布着一支混声的笛子乐团,心潮跌荡。他的嘴唇越吹越快,越吹越轻灵,薄薄的像一片摇曳的小树叶。微微颤动的气流,从天上像透明的花朵一样散落下来,时明时晦,时缓时急,接着便悄无声息,一片黑暗,遥远的异物蒙住了吹笛人的双眼……把睡梦与觉醒―――放在相同的平面上,它那彩虹般张开的羽翼,也许是两个彼岸的互为蔓延。
  固执的吹笛人,来自一片未被摇滚音乐击打的保守土地,孤独的吹笛人无意认定自己的身世―――民间音乐的最后传人,顺应祖上的遗训和殷勤,他有一双会说话的手,布满老茧和竹片划下的伤口。笛声里,他问过路人,也这样问他自己―――难道就此成为绝响?偶尔,为了卖掉笛子,他只是胡乱地说几句无关痛痒的生意经,再木然地衔笛而去。这时的笛声更加落寞、自怜,他听任自己的笛声带路,一站一站地走来。累了,就近靠住一根站牌,淡然目送着扭头而去的客车;也为我匆匆的一瞥,徒增感叹。
  
  “……车站到了。”
  我的笛声被粗鲁打断。收班车一头停在寂寥的黑夜中,喘着粗气。它怒吼了一夜,经过了十几个站点,似乎也有冤情。回望主城,我们刚刚从它的心尖碾过,灯火又将低压的云层烧得乌红。
  人生无常,难以琢磨。而八百里的快马也会知道,时间概念是一个悖论,建立一座又一座站台,只是对我们的灵魂进行救赎。不管是险途与平地,焦躁与冲和,你都在路上,每当在某一个驿站间歇的时候,只是暂时放弃了对时间的支配,或者说只是停留在了时间的某一个节点上。
  在清朝有一种差役叫“站人”,大都由发配者充任。他们的职责就是维持官驿的正常运行:人马是否精当?粮草是否充裕?文书是否畅达?对寂寞的岁月是否枯守?对南来北往的过客是否司空见惯?这些都在左右着一个“站人”的实际意义。
  “站人”多是有来头的人,他们可以是皇子,也可以是吴三桂的爱将。自从远离了政治的漩涡中心之后,在最遥远的驿站定居下来,寸步不移。往往“站人”最便于修家谱,有的“站人”家族像钉子一样原地生活了几十代。车站仿佛是绚烂人生的终点,又是寻常生活的起点。他们有的人依然沉醉于往日的荣华富贵,企盼着最高当局的良心发现,让他们重登名利场。当然,大多数“站人”对此早就不报幻想了,日复一日地按照事物的自然属性运行着。
  走走停停,本是两个互为对补的问题,也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关山飞渡,可以豪气干云;倚栏而立,可以韬光养晦。同时,四肢在相对不动的车上,望着迎迓而来的景物,引发出坐车人的奇思妙想;而在行进中,也可能熟视无睹,一片空白。当窗外的变化速度快于0.1秒时,人眼将把街景当作一个动画。电影和电视就是利用了连续重叠的原理,让我们看到时间是一个常数。昔日的“站人”把行进和停顿双双接纳,给我们带来寓意,带来不能抹去的平凡的力量,同时充满着爱伦・坡式的人生别解:
  “我所看见的,或者自以为看见的一切,都不过是梦中之梦。”
  这座城市没有戍边的“站人”来延展着驿站的概念,城市丈量着城市,城市又吞噬着城市。它的每平方米都有某种特定的价值取向,维持一个人真正地度过生活中的某些时刻。每个局部包括在整体之中,而每个局部又倾身形成了整体。城市的长度、面积以及重量都是基本的物理量,我们能够通过视觉或触觉感知了它们的大小。然而,这座山水同构的城市,千里为“重”,广大为“庆”,坐拥几千年的雄性,形成一座石头垒筑的城,一座悬空的城,一座大楠竹捆绑的城,一座有上半城和下半城的城,一座有冷酒馆和望江茶楼的城,一座有渔火和竹枝词的城,一座有水陆城门的城,一座火锅熏制出来的城,但它也是一座伤筋动骨的城。
  而今,我们建设巴别塔的热情犹在,虽然我们的口音还没有统一。但这座水码头只为自己承述―――日夜不停的喧哗,依然生活在人们的遗忘当中。它在空洞的假面背后运行,主要依赖于漫游。这就造成―――我们环绕着恶俗的城市,间或升起了渺小的幸福,每一次对城邦的穿越都显得意义不一:我们出生在它的肚脐上,却从来没有亲近过它那和善的面孔。
  
  “终点站到了。”
  一声呵叱,我从座位上弹起来,又生活在别处。
  责任编辑 刘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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