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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壤收集者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草白

  当父亲在家乡的土地上对神秘香料作物的种植归于失败之后,他身上消失多年的抵抗因子瞬间复苏了。一年的时间过去,他收获的只是几株瘦弱的茎秆,大风过后,成片趴下,好似匍匐在野地的异类。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们在另一土地上有过丰硕的成果。鸟雀们却热衷在此筑巢,还有蟋蟀、泽陆蛙们似乎也找到了消失已久的狂欢场所。
  父亲不相信惯性的作用,这里只能种植稻谷、麦穗、油菜等经济作物,他要让它长出治疗人类病症的良药,一种神秘的香料作物,可以解救病体于疾患之中。父亲早年在土地上乞食,之后抛弃土地,进工厂成为危害土地者的帮凶,如此浑噩着已有数年未赤脚踩在地上。自祖父撒手西去之后,家里田地已荒废多年,茅草,荆棘,藤蔓,年复一年,固若金汤,不必等太久,它们很快就会成为野生物种的乐园,某种事物永恒的停泊地。
  父亲对土地突然涌现的愧疚之情,源于一年前从塔镇回来的那个下午。那日阳光明媚,我们家狭窄的门厅里站满了人,孩子们吃完父亲带来的糖,把糖纸扔在廊檐下的空地上。花花绿绿的糖纸上有苍蝇嗡嗡地飞。那些苍蝇想吃糖,它们长着一张糖果脸。那些在我们家门前不愿离去的孩子,也长着一张糖果脸,他们想吃到更多的糖。他们很贪心,哪里有好吃的,就往哪里钻。有几个调皮的男孩甚至还在父亲的挎包里翻找,我知道他们什么也找不到。
  当我进门时,他们已经散了。我踩着糖纸,还没有张口说话,父亲正起身迎向我,他手里抓着一样东西,远远地要递过来。我看到他眼里燃起的火焰,一种湿漉漉的光芒。他几乎要捉住我,就像捕捉一条湿滑的泥鳅。他上肢出现痉挛性的抖动,身体发出迅捷的信号,我假装不知,从他身边快速绕过,他的衣服擦在我手背上,就像火焰舔舐着我的皮肤。钻到我手心里的是一朵淡蓝的花。我狠狠地甩开了它,那凉凉的滑腻感,让我以为是蛇。父亲塞给我的竟是一朵鲜花。
  那朵花在看到我的时候,已经枯萎。我对父亲的举止感到吃惊。难道他真的要像伯父那样?住在一个没有灯的黑房间里让我害怕。
  父亲还像以前那样沉默。我和母亲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去塔镇是为了修族谱,他是家族里唯一一个读过很多书的人。他要挽救那些死去的人,至少要让他们的名字活下来。
  那天早晨,我们全家都在喝粥,那稀里哗啦的声音,比食物本身更让我们有饱腹感。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捧着碗,似乎那里面住着神灵。
  过了很久,父亲从他的碗里抬起头来。他的嗓音至今仍在我耳边环绕:“我不准备在塑料厂干下去了,那里太黑了,我嗓子疼。”说完这话,他继续低头喝粥,似乎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我忽然闻到他身体里散发出塑料燃烧的焦臭味。我一阵大恸,五脏六肺搅在一起,沉甸甸地往下坠。接着,父亲慢腾腾地说话了:“我准备回到村里种地,那些地太可惜了,孤零零的,没人理。”我们不知道父亲说的是土地,还是自己。看他的神情,他并不打算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就在我们面面相觑之时,父亲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他走到毛巾架前擦嘴,他吹着口哨,走向清晨光线明亮的门槛。
  我看着母亲。母亲也看着我。我们看着他离开餐桌,走出屋子,走到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离开帮助了我们。我们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然后,母亲也离开餐桌,躺到床上,用棉被把身体遮起来。每遇到棘手的手,她就龇牙咧嘴地躺在床上,恶狠狠地撕咬着空气。
  父亲在拾掇家门口那块地。他拔了野草,除了荆棘,把与土地无关的都删去。他整个白天都待在那里,累了躺下睡觉,醒来继续干活。村里有人来我们家串门,问父亲在干什么,他傻站在地里,呵呵干笑几声,单手攥住锄柄,不停地往另一只手上吐唾沫。来人又问:你在种什么呀,那么认真?父亲除了傻笑,还是傻笑,什么也不说。倒是母亲在旁边看不下去了,拉着那人的胳膊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对父亲挤眉弄眼,父亲冷冷地瞥了母亲几眼,继续干他的活。他低头翻土的神情,好像要把自己深埋下去。父亲体弱多病,祖父母生他时年事已高,他本人因此总是远离太阳曝晒和劳作的中心,他读书读到高中毕业,然后进了工厂,只在农忙季节偶尔出点力,就累得脸色煞白,体力不支了,倒在床上能睡个三天三夜。他就像一个处于发育期的少年,需要无尽的睡眠来充实耗损的体力。
  在冗长的睡眠之后,父亲会忽地从床上坐起来,满脸惊诧地看着我们,似乎在问:这是在哪里?我睡了多久了?没等我们回答他,他便迫不及待地讲起故事来,轻声细语,鬼鬼祟祟,顾左右而言他,讲到精彩处就不肯说了,害得我干着急。快说呀?后来怎么样了?故事里的人洗手时丢了一只戒指,不停地找,竟然走到从前读书的学校里去了,那个人一路找着找着,忽然变年轻了,变成少年的样子,就在这时候,那只戒指出现了,失而复得了。父亲惊喜地大叫,好像找到了遗失多年的宝贝。
  母亲对这类稀奇古怪的事情,向来不以为然。可我喜欢听。因为受了这些故事的启发,我幻想着有一天能变回童年的样子,从门口那扇小木门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来,重新开始慢慢地长大,走到田野里,山坡上,摘野果,吹蒲公英,啜饮花蜜,在泥地里打滚,用凤仙花染红指甲,我要看着自己长大,并不断循环地成长下去,总之要保持无限的清醒状态。
  我们总是孤零零地坐在黄昏的餐桌前,几乎没什么可吃的,一锅稀饭,几碟咸菜,父亲对吃的从不讲究,他只要嘴里有东西可嚼就行了,一把干黄豆就能嚼得整个屋子咯嘣咯嘣响。母亲老抱怨父亲赚钱太少,都不够她买新衣服。当她穿红着绿地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时,能摆上餐桌的东西就越来越少了。祖母在她的小房间里织网,像只蜘蛛似的,她吃得更少,只喝一点点水,就把一天的时间打发了。
  母亲梦想着父亲有一天能发大财,带我们离开这个村庄,去很远很远、有庭院和葡萄架的地方住下来。她要穿着漂亮衣服,什么事情也不干,晃来晃去,做个贵妇人。而我呢,则想拥有一屋子的珠子,亮片,绒毛玩具,粉色公主裙……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我不知道祖母在想什么,哦,对了,她肯定会说,阿弥陀佛,保佑我的独子过好日子吧,将来能给我备副好的棺材板就谢天谢地了。
  早年的时候,母亲逢人就说,我一个地主家的女儿难道是看中了他的钱?笑话!这个男人会有大出息!你们等着瞧吧,我绝不后悔!说出来很搞笑,母亲看上父亲的理由竟然是,父亲就连蹲在茅厕里,也在孜孜不倦地阅读,这样的男人在村庄里是再也找不到一个了。
  每当父亲开始阅读时,屋子里安静极了,没有人走路,没有人咳嗽,没有人放屁,母亲和祖母一声不吭地坐着,竖起耳朵,那些文字从父亲的唇边一点点飞出来,在她们周遭绕行数圈,才慢腾腾地飞走。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懒散的个性有增无减,他干脆连书也不读了,他喜欢上了睡觉,没日没夜地睡。数次规劝无效,母亲开始发火。有几次,她想把父亲从床上赶下来,让他参与到我们繁重的家务劳动中。但母亲只能触及父亲的身体。当她紧攥着父亲的手腕,企图把他从床上拉起来时,她发现自己好似在触摸一具干瘪的大鸟尸体。父亲的身体变得沉重,像一截陈年的旧木头。她从来就不能对父亲的生活进行干预。
  这让母亲感到绝望。她不止一次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你爸变了,他是个骗子,我怎么嫁给了一个骗子?
  母亲变得狰狞、歇斯底里,让我非常难堪。我和祖母暗地里说着悄悄话,我们和她不一样,既然已经等了那么久,也不在乎多等几天。
  那一天终于来了。父亲从塔镇回来的那个下午,兴冲冲地向全家宣告:我要种样宝贝出来!母亲褐色眼睛闪烁着动人的光泽,似乎看到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向她招手。我和祖母也面面相觑,为这一天的来临感到高兴。多年来,父亲尽管拥有超群的智慧,但没有赚钱的能力,他不能忍受在人多的集市里吆喝,对人说些天花乱坠的假话。他学不会骗人,更不会骗自己,这让我们的生活变得艰难。

  父亲撒蓝色的籽粒,那些粒子静静地落到地上,雪花一样,迅疾地融化了。断断续续,他播种了三个白天,把可能与不可能的都播下了。然后,他咕哝着嗓音说:可以了。
  父亲坐在桑树下抽烟,腿上沾满新鲜的泥,多年以来,他的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舅舅远远地走来,那辆灰色面包车停在栗树下。他走路的样子像要拉住前面那个人。为了让从大客车下来的人坐进他的面包车,舅舅练就风中奔跑的本领。他把那些行色匆匆的腿拦住,说:请坐到我的车上来,请。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人,作出邀请的手势。
  他邀请父亲加入。舅舅生意很好,需要一个帮手。母亲也劝父亲加入:“那活儿轻松,只要站一个下午,比你在地里干上半个月强。”父亲发出呻吟声。他的智齿刚刚长好,脸肿得像被人掴了俩巴掌。
  “以后你们有事,别来找我!”舅舅的话又掴了他一巴掌。舅舅抽出一刀钱,甩向母亲,气吼吼地走了。母亲迫不及待地拥钱入怀,生怕它们长翅膀飞走。舅舅拿钱来给我交学费。
  父亲也看到母亲手上那沓粉色纸片,其中有几张就是用来治疗他的牙痛。父亲的牙痛因此变得更加厉害了。
  灰色面包车开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杉树因为吃了扬起的尘灰,长得更高了。稻田罩于化工厂的烟囱之下,吞吃浓烟的稻谷,最终被我们吞食了。我们吞食了一切,又由谁来吞食我们?
  父亲要让按钮和烟囱长出绿枝条,而吞吐烟雾的人鼻孔里将长出青草。他不要种出粮食和蔬菜,他不要吃的,穿的,他要真正有用的东西。他种出来的东西只能是气味,或一阵风,塔镇土地上那迎风摇曳的蓝色植物,是它的归宿。别人告诉他,那是香料,是人间的解药,可以驱除尘世的烦恼,也可以让你衣兜鼓鼓,发尽钱财。
  种子播下了。父亲忧心忡忡,担心那地上将长出什么怪物来。祖母提篮在边上唱歌,她用歌声替土地施肥。九十岁的祖母却有一个未成年的儿子,这怪谁呢。
  祖母老了,身体皱缩,变小,逐渐退回出生前的模样。父亲避开祖母的歌声,退到角落里去。多年前,她把他带到人世看风景,现在他只愿看土里长出的东西,他只相信眼睛看到的。刚开始只是绿色,但谁也不知道这绿色会变出什么东西来。好像世界刚刚有了他,有了这颗种子,有了眼下的什么也不知。任何可能都会从地底下钻出,一个势力混杂的未来世界,居住着根系和神秘物,那黑暗里隐匿的部分,将化出一个庄严神圣的宇宙来。
  白花花的大米躺在超市暗无天日的仓库里,是一架机器制作了它们,然后被更多的人体机器所粉碎。土地上长出的永远出人意料。某种奢靡的实践将在此大展拳脚,它们将取代麦子、稻子,成为大地新一轮的恩宠。现在,父亲也种植了他的恩宠。
  父亲的时间慢下来,在地头一坐就是半天。他恨不得把自己裹紧,做一粒种子的发芽状,静等时间流逝。在等待的时间里,父亲研究起土地的历史来。他借助书籍和实物,还有放大镜、鼻子和嘴巴,遗憾的是,他样本单一,缺少代表性和说服力。它们来自前后山坳,差距不过数千米,形态上的差异更是极少。这大大妨碍他得出一个可能的惊人结论。那就是土质在堕落,比人类的堕落还要可怕,并且不可逆。现在,父亲四处寻觅,最后他在两座山之间的山涧里找到疑似许多年前的土壤,那里溪水淙淙,人迹罕至。泥土绵软如婴孩的手掌,遇水即化,随波逐流。可以确定的是,它们是泥,是大地之上最为朴素与诡谲的物质,现在,它们被雨水和阳光带到各处,还有神秘的地壳运动、化学腐蚀、大气运动、水分蒸发,使它们不舍昼夜地改变自己。
  那一日,播下的东西终于探出头来,瘦弱,单薄,随时可能折断,和任何一种地上作物的初生状态毫无两样。随着阳光、雨露与人心的进一步作用,它才渐渐地成为它要成为的样子。父亲怀着欣喜与不安记录着地上的变化,他不仅如实记录,还在笔记本上对下一步可能出现的变化进行大胆揣测,字迹模糊,外人难以察清,但他乐此不疲。他以科学家的严谨要求自己,日出前后必出现在这里。
  等待是漫长的,但无论多长的等待,只要开始的指令一被发出,结果就会到来。这一次,父亲等来了属于他的失败。他人生中最深刻的教训,一向诚实、良善、无欺,标榜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土地,竟让他栽了大跟头。我和母亲在丰收季荒凉的大地上,安慰了他。
  事实是,他接受了我们的抚慰,又以让人恐惧的热情为下一轮的播种进行了更加周密的部署。父亲托人从遥远的塔镇购来更多优良的种子。在新一轮的播种来临之际,父亲陷入忧心忡忡的境地,他一会儿认定是那些土壤坏了,它们被化学肥料喂坏了,那气味芜杂、来路不明的工业合成品,在神圣的地母腹内残留,使其肥力尽失,龟裂板结,慢性中毒。他一会儿认定是水质坏了,天上之水,已被大气污染,生命之源堕落成为生命之殇,他需要向别处取水。最后,他还归罪于太阳,一年之中很少露脸的圆盘状物,成为笼罩大地的阴霾。父亲草木皆兵,努力寻找解决之道,却始终无解。
  有一天,他发现新大陆似的,向我们报告:“我要征集全国各地的土壤样本!”母亲对此忧心如焚,父亲已经辞职一年,家里断了主要经济来源,她不得不一人兼做两份工,晚上还要给工厂编织草帽来赚取家用。
  几天之后,父亲在报上登了启事,征集各地的土壤。酬劳是即将种植成功的南方新型香料。不久,果然有一个偏远地区的包裹送到我们村庄。里面装着一袋红土壤,猩红,黏稠,有生命无法终止的迹象。随后,包裹源源而来。父亲手持放大镜对其进行悉心鉴别,留样保存,记录在案。他为籽粒寻找最好的安身之处,或许,在合适的时候,他还会把自己种下。
  父亲的世界就如一个洞穴,越是深窄而小,越有长期居住下去的可能。他在亲手挖掘的洞穴里幸福而痴傻地待着,日复一日。洞穴一日,人间百年,他不再关注人间之事。他没有察觉祖母的衰老,和母亲日显菜色的脸。母亲私下里埋怨是那些知识害了他。但又不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些话,怕适得其反,变本加厉。如果他能去舅舅那里帮忙,就万事大吉了。我们只好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只有那个让人索然无味的结局的出现,才能让父亲的心思从此事上收回。在此之前,我们一家只有煎熬,用画“正”字来打发漫漫光阴。
  可我们毕竟忽视了父亲的实力,他有科学家和疯子对试验的谨慎和热情。父亲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能量让我们震惊。有一次,我从外面回家,看到父亲在拆一包来自西北某地的盐碱土,灰色质地,土质无水,板结坚硬,干枯如石。父亲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他看见了土地的尸体,种子的地狱,他身体埋葬的地方。他用手指恶狠狠地抠下一块,指甲缝里嵌满白色的粉末,他放进嘴里大嚼起来,从他的口腔里传出嘎嘣嘎嘣硬物质的碎裂声。他一阵干呕,含着泪咽了下去。随后,他在房间里呕吐起来,直到把吃下去的原封不动地吐出。
  到他这里来聚集的土壤越来越多,有红、棕、褐、黑、黄、紫等色,有龟裂土、绵土、草甸土、石灰土、风沙土等品种,他本不知道这些名字,是那些邮寄者在包裹里附加了说明文字。那寥寥数语,作为对标本的描述,无疑太简单了。父亲因此坚信很多东西都会成为标本,包括这个暂时生机勃勃的世界。
  我见过一包来自边疆的白土,装在一个白色棉布袋里。很白,很软,就像面粉。我试着用指腹去沾取,放在舌尖上品尝,竟尝出一丝甜津津的味儿。父亲的眼神里流露出嫉妒之情,马上将它收了起来,不允许我再碰。他房间里装满来自全国各地的土壤样本,它们被父亲重新拆封,装进一只只木匣子里,外贴标签,严防混淆。父亲认定自己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他的神情因此显得庄严,他收藏了土壤,就像收藏了一枚神秘的火种。随着各地样本的陆续到来,父亲越来越焦灼,他没有遗忘承诺,正加紧研植的步伐。他逐渐完成对那神秘作物的想象,然后在想象中一点点建立起秩序,他似乎看见那作物已经离开塔镇的土地,在奔向这里的路上。他看到它们在白天时停下,在黑夜里继续奔跑,它们离他越来越近。它们是完全陌生的东西,在黑夜里发出令人销魂的气息。

  父亲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栗子树上,树影跑到他脸上,他的脸低到脖子里,他看到一个小人坐在童年的池塘里,双足赤裸着,水面刮来一把利刃,醒后,他颓然跌坐在利刃之上。
  祖母落水而死。他们说她是去追随水中的月影。她雪白的肚子浮在池塘上。葬礼按古老的仪式进行,僧人叨叨地念经,棺材椅凳昏昏欲睡,黑蟑螂在角落里爬来爬去,最后爬到桌上吃烛泪。蟑螂爬过腐尸的味道,酥油灯的阴影,最后钻进祖母的纸棺材里,它没有发声器官,只能爬行,不能叫。他们要把祖母拉去火化,或许一起火化的还有黑蟑螂,它们贪恋死人肉体,来不及逃跑。把一个人变成一堆灰,把一只蟑螂,一个房子,也变成灰,那才叫干净。
  把死人搬进棺材,把棺材和棺材里的人变成一堆死灰,在这个过程中,得伺候一大堆人吃喝吹打,让所有人都高兴,这需要很多钱。舅舅把一沓钱掷在父亲面前,父亲浮肿的眼泡子抖了抖。母亲接过钱,数也没数,就交给邻居,拿出去花了。
  让一个人彻底消失的仪式琐屑而繁杂,最主要的内容就是告别。在各种形式的告别之后,才能彻底回归土地。就像天黑了要睡觉一样。但父亲没有让祖母回到土里。成为尘灰的祖母装在父亲的木匣子里,她的存在丰富了他藏品的种类。
  父亲越来越迷恋于事物那最终的呈现形式――土壤,在他眼里母亲忧伤的眼神,舅舅轻蔑的怪笑,还有我的无助,它们都将和祖母一样,成为木匣子里的藏品。他暂时不必管我们,到头来,我们都是他的,都要到他这里来报到。
  每天除了必要的野外劳作,父亲把自己关在堆满土壤的房间里,吃得越来越少,有时甚至一天下来也不吃什么,我们开始怀疑他以土充饥,特别是那种细软如面粉一样的土质,可能是可食的,并且味道还不差。事实上,有一次父亲得意地向我们展示他久已生疏的手艺――葱油烙饼,色香味俱佳,咬在嘴里有美妙的沙沙声,就像蚕在吞食桑叶,或者神赤脚走在沙地上。
  父亲举着他的劳动成果,得意极了:“味道怎么样哇?”
  我和母亲疑惑地点点头,异口同声:“确实不错!”
  等我们嘴里的沙沙声结束后,父亲诡异地一笑:“你们竟不知道我在面饼里加了东西!”
  他都这样说了,我们怎么能假装不知。我们全家在父亲的引导下,开始食土。当然我们食量极少,却有欲罢不能之势,不是它如何美味,这世上美味的东西太多,而是它契合了我们内心的需要。它们不是食物,是补品。它让我们的肠胃感到亲切,就如食草动物吃到了草,它是深植在我们胃肠和灵魂里的细草。
  每当我们疲累不堪之时,只要吃上一份父亲烹饪的食物,就烦劳尽消,有无穷的力量像树枝一样长出来。但我们还是感到了害怕,怕那些土在身体里一直存留着,把我们的肠胃填得满满的,一直挤到喉咙口,直至把我们掩埋。我们对自己异于常人的癖好感到了羞耻,可要改变它们,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但父亲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意思,对食土的习惯安之若素,甚至充满了欣喜,以前他一直为食物苦恼,口腹之欲向来很淡,这世界之大,竟然没有他真正愿意吞食的东西,直到食土,他找到了自己的食物。他从它们身上获取力量。那些远道而来的土多半进入他的身体,另有少半成为他的试验品。
  每到吃饭时间,我们家总是门窗紧闭,窗帘低垂,我们一改以前端着饭碗四处游走的习惯,低声敛息,行为诡异,似乎在干一件十分机密的事。父亲在寻找新的烹煮方式,如何让土与寻常食物更加巧妙地结合。他对此颇费心机,终于有了收获,即使口味极为刁钻之人也难以分辨其中玄虚。
  除了致力于创新古老的烹饪方式,父亲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对香料作物的培植上。它们再次被父亲小心翼翼地埋下。有几次,我发现他竟然对着那个神秘的木匣子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难道,他想打祖母的主意?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从各地汹涌而来的土壤样本,很快就塞满了父亲的房间。他试着在样本中播下种子,然后作为盆景摆放在我们家的后院里。各色各态的土壤,在南方的雨水里,成为我们家后院里的盆景。父亲把希望打碎,分散于各处,只要一处出现奇迹,就能成为他分析引用的样本。父亲开始去山上取水浇灌作物,起先只限于盆栽,由于水源离家太远,加上山路陡峭不堪,这对他是一个折磨。村里人看到父亲找出废弃多年的木桶来挑水,以为他要走我大伯的老路了。大伯数年前,把村里一户人家的柴房点火烧着了,至今还住在精神病院里。
  父亲挑回来的水,没有流到我们的肚子里,而是渗进了土壤深处。我为自己的存在脸红。如果问题是水,那么所有的存在都有可能成为问题,大气、土壤,温度、阳光,甚至人心。
  父亲想要彻底解决水源问题的执著,具体落到对一口井的期盼中。他挖井的举动一念而起。这一带河网密布,村庄无需井里取水。一个村里没有井,好像村庄的土地缺少一只窥视的眼睛。好心之人告诫父亲:“污染已达数十米之深的地底,挖井也不能解决问题。”父亲避而不听,一意孤行。他挖井的举动看似为了解决水源问题,其实最深沉的原因还是土,那些地心深处的土,是父亲看重的宝贝,也是维持我们一家生存的基础。父亲似乎解决了多年来一直困扰我们全家的问题,那就是我们赖以为生的食物。除此之外,我们以为生活中再没有值得为之付出心力的东西。
  这些地底深处的土壤,呈油亮的黑,松软,光洁,新鲜,似乎那里通向神灵。父亲如获至宝,却不愿加速采挖,他每天只愿弄取一点点,他对它们的珍视完全超过了生命本身。他要给土地换土,就像医生给病人换血,他认为这是可以做到的。为什么不呢?只要有足够多的土。
  他浑身充满斗志,自以为找到了解决之道。他怀着巨大的热情,一点点,从那个深黑的洞穴里往外掏,他手指沾泥,全身上下浑似泥人。他把它们装进口袋里,让习惯于黑暗的它们,慢慢苏醒。随着深色袋子的逐渐增多,泥土的积聚已达一定程度,但父亲丝毫没有松懈的意思。他在井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慢慢地,他的身子越来越往下移,直到他的花白头发在大地上隐没不见。甚至,他挖土的声音也在不动声色地消失,我忍住思念之心,没有去洞口围观,我怕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直到一个下雨天,父亲还在洞里,我实在难受极了,忍不住跑到洞口,那里覆盖着一丛巨大的树枝,雨水正沿着枝叶间的缝隙渗透进去,我扒开叶片,看见父亲坐在洞里睡着了,他的花白头发似乎正变得鲜绿,愈加接近某种盆栽植物。我无法打扰父亲,也无法让他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因此进入土地深处,那是一条漫长的甬道,谁也没有到过彼端,不知尽头在何处。
  父亲不在的日子,我们全家痛苦不堪,对粗糙的饭菜表现出了无法容忍的焦躁,我们食不下咽,体表陆续出现许多蘑菇状的丘疹。母亲把这些归结于我们的食物中缺少了重要的元素。有一天,当她学着父亲的样子在厨房里鬼鬼祟祟地挪动锅碗瓢盆的时候,我以为好日子又回来了。可母亲的手艺却让我失望,我们再也无法从食物中品尝到人生的乐趣。我期盼有一天,那些可能的地底之水,从地心深处喷涌而出,将他冲出地面,冲回人间,让父亲的肉身重新出现在大地之上。我们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有一天,后院那个有点歪裂的瓷盆上,开出几朵蓝色小花,鲜艳的冷蓝,发出神秘的幽香,或许,那就是来自塔镇的香料植物。它通过祖母的骨殖回来。
  
  【责任编辑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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