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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妻(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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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榕涛对我说,他一直想缄默不语,但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认为周云应该知道全部真相。他的这一决定,令我感到意外和不安。他具有笃定而非凡的勇气,显然冲破了大多数人对事情了解之后的寻常处理方式的思想束缚。他说:“如果我保持沉默,那会导致我愈加接近另外一些错误。”但我其实并不认同他的想法。事实上,在我没认识周云之前他就曾用嘲讽的口吻评价过他:“他无疑是个疯子。”但现在他计划告诉一个疯子一件可能令他疯病再次发作的事情,我说:“你也半疯了。”
  那次蔡榕涛带我去参加一个饭局,认识了饭局的东家周云。他在席间谈到他的最新论文,他发现跟他一样喜欢汽车的人占绝大多数,通过在本埠的实地调查,现在每天新增汽车为三百辆,前年这个数字还是一百三十辆。他晃着光秃的大脑袋预言,25年以后我们这个城市将彻底无法通行,成为一个巨大的停车场,一个绝望的垃圾堆。他所指的无法通行是以城市框架不再扩大和车辆保持几何级数增长为前提。他写了一篇论据详尽的文章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并获得了数学表达式。他曾请教某大学数学系的高岸教授,高教授对他的推论相当震惊,评价其是“不可思议的成果”。周云讲起来振振有词,脑门直发亮。但我并没有看出这个评价具有学术价值,教授对他的证明既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描述了一种旁观者的感受,基本等于没说。当然这都是纯理论的,他的理论是建立在私家汽车不会报废、永远奔驰在马路上的假设之下。全桌人都在埋头大吃,尤其是蔡榕涛,一直心无旁骛地盯着沸腾的火锅,下进去的肚片一俟煮熟立即搛出来吃,并示意旁人效仿他赶快吃。因为早一分钟或晚一分钟口感都有天壤之别,他吃得额冒虚汗,痛快淋漓。而周云独自滔滔不绝,沉浸在自己的理论世界里,有点难以自察的孤单。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并且是跟随蔡榕涛蹭饭局的,所以不时和他目光有交集,并频频点头以示附和。但我心里也不以为然,因为他的假设是不成立的,这会导致他的研究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但事实是,在他提出这番论断不久,政府真的出台了取消私家汽车的强制报废条款。在报纸上看到那条消息,我想起他的话,还有他那闪闪发亮的大脑袋,我感到他的论断如有神助般地变得实际和可能起来。
  在周云夸夸其谈发表高论的时候,他旁边安静地坐着一个中年女子,面带微微的笑意,还有两片略显羞赧的红晕。她从未说一句话,但过度沉静如同隐晦的吸引,也足够惹人眼球。她不仅漂亮优雅,而且非常有眼色,偶尔站起来走出包房,像是悄悄安排什么事情。其间她用胳膊肘抵开房门欠着腰进来,双手抱着一大桶黑啤酒。饭局快结束的时候,我见她出去拿来了两盒中华烟,一盒放在慢慢旋转的桌面上,另一盒撕开个口,放在周云桌旁右手边,并将周云碗碟旁的空烟盒扔进了垃圾篓。她和周云很深的默契,同时又对酒店非常熟悉,如同大堂经理或者领班,让我对她的身份陷入狐疑。尤其是有人提议说共同碰杯饭局结束时,她端起周云面前还剩大半玻璃杯的白酒,一仰脖喝了下去,估计有二两左右,被她白开水一样一口干了。周云连眉梢都未动一下,似乎她这样做理所当然。我暗自惊叹之余,对她产生崇拜般的好感――我不胜酒力,对能喝善饮的人向来心存敬畏。不需要任何语言交流,我觉得她是个好女人,贤淑,可人,低调,富有内涵,适合做老婆。
  吃完饭,有人说去看周总搞到的新宝贝。我跟随大家走到酒店的后院,进入一个钢架玻璃大厅。那女人抢先紧走几步,进去将大厅的灯光打开。竟然是个汽车展览馆,和常见的车展不同的是,里面陈设了十多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老爷车,还有五六辆国产老红旗轿车。这些车我以前只在电影里或挂历上看见过,现在它们近在眼前并且锃光瓦亮,簇新耀眼,甚至包括仪表盘和地毯,都像刚出厂的状态。周云给大家介绍老爷车分类标准,详尽阐述古董车、古典车、威望车和限量车之间的区别。“世界上第一辆现代汽车是 1908年下线的福特 T型车,1930年之前的汽车称之为古董车,其后至 1948年的汽车称之为老爷车。”周云讲话语速很快,看来一切他早已熟烂于心,而我却觉得眼花缭乱,不得要领。可能是由于太过激动,我冒失地问了一句:“它们还可以开吗?”周云用审视般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回过头说:“老爷车的世界博大丰富,对其改装后可以开,但那只是一种玩法,不应成为我们鉴赏老爷车的审美标准和判断依据,因为很难想象我们会开着它们出门度假或者参加比赛。”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觉得问了个愚蠢透顶的问题。正尴尬间,一个女声在我耳边说:“复原的,买来时就剩个车壳。”与此同时,一股清淡而宜人的香味扑入鼻腔,竟是刚才那个女人,她正冲我温柔地笑。我如同受到了某种礼遇,一阵酥麻而幸福的感觉穿过大脑。
  大家要看的新宝贝,竟然是一堆烂铁,像是刚从某个废弃的仓库里挖出来的,锈迹斑斑,面目难辨。周云兴致勃勃地说:“非常幸运,今天让大家看的是我迄今为止搜集到了最古老的一款车――1920年代的福特敞篷汽车,这款车第一次进入内地,是民国十六年,那是哪一年?”他拍着脑袋略一思索,好像根本不期待别人的回答,“1927年,贵州省省长周西成从香港购回的。当时贵州省道阻塞不通,他雇工人把零件拆散,肩挑背扛运回了贵阳。”他的话把我们说得一愣一愣地,惊诧不已。“周西成是个地道的汽车迷,他因为对这款汽车喜欢有加,第二年特命贵州省造币厂铸造了贵州汽车银币,币面镌刻的就是这款汽车的图案,成为全世界唯一的汽车银币,铸造量、存世量均非常稀少,现在是北京、上海和香港各大型古董拍卖会上的新宠……”我对那堆烂铁并不感兴趣,围着一辆淡蓝色的福特野马汽车看,它和我在 007系列电影中看到的车型差不多。这时,蔡榕涛走到我身边悄悄问道:“他老婆跟你说什么?”说着瞥了一眼那女人,她正在从纸箱里找出几瓶矿泉水,一一摆在旁边的圆桌上。我反问:“她是……周云的老婆?”蔡榕涛点点头,仍然问:“她跟你嘀咕什么?”我笑着说:“她问我喜欢哪一辆。”蔡榕涛像被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我眼睛贴近野马车窗时,看到座位上有一样东西,像是口香糖包装纸。当我转到车身另一边,顺着光线往里看时,竟然是一只杜蕾斯避孕套。我觉得很好笑,现在有一些私家车主喜欢在车内放置避孕套,取“避”字之音,达“避邪”之意。但老周这些不能行驶的老爷车,如此这般就显得矫情了。   事后我才知道,不仅那么多老爷车是周云的收藏,而且连吃饭的云帆酒店也是他的。蔡榕涛说周云是个“疯子”,并不是真“疯”。他是“痴”,“痴”得有点“疯”劲儿。他以前开办有钢铁加工厂,管理着水果批发市场,还兼营酒店,赚了不少钱。由于喜欢收藏老爷车,越玩越深,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索性把生意全歇了,只保留云帆酒店当作大本营――其实也是委托一家管理公司管理,他自己专心致志地玩车。在国内老爷车收藏界周云算得上大名鼎鼎,经常有外地的玩家慕名前来观摩、交流。蔡榕涛说得没错,江湖人也称他“周疯子”。
  我觉得周云算得一个人物,就给他写了幅字,装裱成一个斗方。蔡松涛本来答应跟我一块送给他,并约好在云帆酒店门口碰面。但我开车在路上时他打来电话,有事来不成了。他让我自己送给他。
  我循声找到周云时,他正蹲在展览厅后面的加工车间里,握着一台切割机手柄,锯一张聚脂材料板,车间里充斥着一股塑料被烤焦的难闻臭味。他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眉毛、睫毛,甚至鼻毛上都沾满了白灰,我心想他幸亏是个光头,不然头发还不知脏成啥样了。周云扔下家伙,站起来说:“你怎么来了?”我感觉他似乎并没认出我,估计隐约有一点模糊的印象。我晃了晃手里提着的纸盒,说:“给你带一样东西。”他说:“好,我这活儿也快完了。”我说:“你在修车?”他淡然地说:“装修一下。”这时,有一个年轻人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后视镜递给周云。他用手掰了掰后视镜的玻璃镜片,又检查了一下边缘部位,然后点头道:“可以。”我问:“你为何亲自动手?交给伙计们干不成吗?”“他们太粗,干不了。”周云微笑道,“你先去酒店等我。”
  我回到酒店的大堂,围着四周看墙壁上挂的各种款式的老爷车的照片,它们用金黄色的欧式相框镶住,下面配有简短的文字说明。我看完一遍,还没有动静,又坐到沙发上,翻看茶几上的几册老爷车杂志,读了一篇介绍美英老爷车俱乐部车迷们审美趣味差异的文章。这时,一个女人急匆匆地从电梯里奔了出来,她的鞋跟啄在大厅的地板上,慌乱、急促,踉踉跄跄。我抬眼一瞥即认出了她。是她,自上次见到她以后,我还不时想起她,想起她的安静、贤淑与低调。她上身穿白色 T恤,下身黑色短裙,盘起的头发有点乱,有一绺垂在耳边,看上去比上次显得更瘦削。她看见我,略微愣了一下,随即用手掩面跑了出去。我隐约觉得她好像在哭泣,但不能肯定,转瞬她就从旋转门里消失了。
  不久,一个女服务员走过来,欠身对我说:“您是陈先生吧?周总请您上去。”我跟随她走进电梯,里面光洁如镜,镜子里的我提着一个正方形的扁纸盒,看上去像个蹩脚的钟表推销员。周云办公室铺的地毯太厚,走上去有种不断地陷
  入感,让人腿发软。他已经洗澡换了衣服,和刚才判若两人,光秃的大脑袋恢复了明亮。他坐在大板台后面泡功夫茶,不是标准的大板台,是一个巨形根雕,雕成一辆法拉利跑车样式,顶部削平一块当作写字台。我心里暗想,这家伙果真生活在汽车的世界里啊。
  我拆开纸盒把斗方拿出来,立在周云的对面。他斜瞟了一眼,立刻来了精神,将煮了一半的茶具扔在一旁,站起来念道:“周――公――好――车”他击起掌来,连声叫好。他从板台后面走出来,将斗方举到办公室对面的沙发背上,后退几步细细端详一会儿,又说:“好,好,老弟是书法家。”
  他从板台后面的书柜里找出一盒雪茄,弹出一支递过来。我摇了摇头说:“不会吸烟。”他略显扫兴,自己点燃吸了一口。“刚才我看到你的那位?”我说。“哪位?”他不解。我想了想,冒出一句:“你的――娇妻。”他一愣神,继而哈哈大笑道:“那臭婆娘,欠揍的货!”他挥了一下手,“老弟有意思!”
  我想起他写的具有“数学表达式”的论文,我觉得如果他的文章得以发表,他在汽车界的地位可能将会获得新的认识。我问他该文章的情况,有没有投寄给相关的学术刊物。他摆了摆手,说:“我的文章无法发表,因为我的理论那些蠢货们根本无法理解。”我不以为然道:“不会吧,如果确有价值,一定会得到认可。”
  他猛地按灭雪茄,我注意到他没有按在烟灰缸里,而是按在了木头根雕面上,像是受到了刺激而无所顾忌。他身子往前一倾,愤然道:“我尝试过,但他们认为我的文章是一个疯子在鬼扯连篇。我承认,那只是我个人对汽车的偏执的见解。事实上,我不需要学术界的认可和理解,一帮乌合之众对我的理解没有任何意义,对我毫无价值。
  “我最近正在写一篇新文章,论城市未来的交通。你知道未来的城市交通是什么样吗?我说过,如果汽车保有量持续增加、直至泛滥,这个城市将变为一个停车场。但这又是不可能的,我们决不能任由一个城市沦为一座停车场。未来的城市将会由数量不同的基站组成,每个基站都
  如同一座堡垒。基站之间由大型汽车运输通道相连,市民要开车去城市的不同角落,要先驶入附近的基站,然后由汽车运输通道运抵至你目的地附近的基站,最后将汽车开出来只需在城市里行驶一小段路即完成行程。汽车运输通道是什么样的?它大致像现在的集装箱,我们把汽车开进去。它至少有十层,每层装二十辆汽车的话,一次就可以运送二百辆汽车,当然这是最保守的数字,到时整个城市的交通运转将变得简洁高效。”
  “你这相当于陆上集装箱的设计。”我点头说,“有没有想过让汽车在空中飞驰呢?”
  “当然,但那几乎是不可完成的任务。”他哈哈大笑,似乎一切早已了然于胸,然后耸了耸肩,“首先汽车制造成本将翻番,这可不是老百姓都能承受得起的。让它们在空中错层飞行,主意不错,但飞行技能很难普及,不可能人人都是飞行员。况且,如何设置红绿灯都会成为困扰我们的头疼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修建这样的基站和汽车运输通道需要巨额的资金,钱从哪里来?”我置疑道。
  他微微一笑,说:“你知道上海吗?上海的汽车牌照实行拍卖制度。现在每次竞拍报名人数达十一万人,其中十万人不会中标,每人手续费一百元,就是一千万,而七千五百个中标者,每人将支付七万五千元牌照费,达到五亿六千二百五十万元,共计五亿七千二百五十万元――记住,这只是一个月的拍卖牌照收益。你还为建设费用担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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