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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太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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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问小弟,天上的太阳是圆的还是方的?小弟眼睛一时看了别处,停了好一会儿才蛮有信心地笑着说:“方的。”他这么说,我亦不说他错,心里忽然有些凄楚。忽然又在心里埋怨起父母来,那时候,何不让他去读几天书?但一想,又替父亲在心里开脱,我这小弟,从小就没有站起来过,他的行动工具只是一个铁管凳子,他只能搬着它来来去去。很小的时候,他会很欢快地搬着凳子在地上爬,但绝对不能说那是跑,“咔嗒咔嗒”过来,“咔嗒咔嗒”过去。是声音一时在东一时在西,居然让人感到欢快——那种很不是滋味的欢快,但也只是在屋子里,因为从小到大他很少出屋子,小时候父亲还经常会把他抱那么一抱,抱到院子里的竹躺椅上去晒晒太阳。那时候的人们都相信太阳光真能给人们的身体增加钙,但晒来晒去终于还是没有晒出个什么结果。后来父亲便带着他四处去求医问药,这可苦了小弟,中药是一罐子一罐子灌下去。药渣都堆积在门口,我蹲在那里把它扒拉来扒拉去,只记住了“没药”和“地龙”还有“蜈蚣”,但没一样好看。看小弟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喘息着喝药只觉那是他被苦难奠基了的勇敢。或者是父亲带着他不停地去医院,医院给他的两个脚腕处扎下针再埋下什么,一次又一次,直把他疼得嘴一咧一咧。时光很快过去,小弟唯一的一次出远门也就是被家里的大人带着去了北京,去看他的那两条腿。从北京回来全家都沉默了许久,因为北京的大夫说小弟是乙型脑炎后遗症,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儿麻痹症,所以那些年的药都算是白吃了,且真是受苦。那几年在小弟的双腿上这么鼓捣一下那么鼓捣一下也都是瞎来,小弟真是生下来就开始受苦。这让我想起小弟在两三岁的时候,母亲还在工作,照看我们的阿姨出去有事,就直接把小弟扣在那个木头的大澡盆子里,小弟龟缩在里边也不敢吭声,我在外边敲敲打打,问他,“黑不黑?”他在里边说,“黑。”我说你一个人在盆子里被扣着怕不怕,这么一问小弟便在里边“嘤嘤”地哭了起来。那个阿姨总是这样,那个大木头澡盆一个大人才能勉强把它扛起来。那时候,我们全家都用这个澡盆洗澡,先是父亲洗,然后是母亲洗,再接着是我和哥哥。小弟就被扣在那个澡盆子里,有时就睡着了,那阿姨还对我横眉竖眼,说,“不许对你爸你妈说,说了不给你吃糖。”说着,把一粒黄油球狠狠地塞给我。我对她说,“我不吃你的糖但我也不说!”那个盆子,对我们来说其实是个小型乐园,比如刚抓来的小鸡会被放在里边,喂小鸡吃的切碎的菜叶子和泡过的小米就放在盆子里。有一年父亲一高兴养成了四只小鸭子,盆子里放了水,小鸭子就在盆里游来游去。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养些什么,鸡啊鸭啊,还有养猪的。那时候的城市,别下雨,一下雨路上就都是黏的。我的小弟,其实那个阿姨不用把他扣在里边,直接把他抱在盆子里他也出不来。七岁以后,小弟就很少出门,就很少见他从屋子里去出去。这便是我的小弟。因为不会走路,他一直就像个小孩儿。他长到十多岁的时候,那个阿姨突然来看我们。这个阿姨,可真是老了,头发都花白了。她带来一个手巾包儿,包里是红枣和柿饼子。她居然想抱抱小弟,却已经抱不动了,她对小弟说,“你可受苦喽。”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里都是泪。我去问母亲,问阿姨为什么哭?母亲小声说大人的事小孩别管,但还是小声告诉了我,说她男人死了,我说好好儿的怎么就死了呢?母亲的声音就更小了,说给枪毙了,这话可把我给吓得不轻。后来才知道她的男人在食堂工作,而食堂里呢,总是丢这丢那,整袋子整袋子的面粉就没了。母亲又小声说,“记住,饿死不做贼,穷死不下盗!”母亲还有一句名言,是:“宁让心受苦,不让脸受热!”那一年,为了小弟的病母亲不再工作,从此便是家庭妇女,一根带鞋,大襟袄,剪发头,头发上的卡子倒是和别人不同,是象牙卡子,米白米白。
  说到小弟,他原是给父母惯大的,家里最好的东西都要先给他吃,最好的玩具都是他的,吃饭的时候,直到母亲八十岁之后,也都是先给他的碗里夹满,肉啊菜啊鱼啊,堆在碗里尖尖的。我对母亲说,“您别夹,他自己会。”有时候我生了气,对母亲说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但没有办法,每次吃饭,母亲必要先给他夹,一夹,必又是一碗。吃饭的时候,母亲在上座,小弟只能坐下首,是面对面,桌子又大,母亲站起来给他夹,很吃力,把身子探过来,再探过来,一边夹一边说,“你死吧,你死了就好了,看我死了谁给你夹。”我让小弟坐在母亲身旁,母亲却又说,“没那规矩!”小弟吃饭很慢,往往我们吃完了,他还在那里吃。到了后来,他一天比一天爱酒,他一边吃一边喝,“吱”的一声,又“吱”的一声。我喝酒只是大口,不会嘬,也不会出声,至今都不会,学习过,还是不会。小弟嘲笑我不会,对我说,“我这才是喝酒。”我对他说,“到一边去!”让他到一边去,他能去到哪里呢?母亲去世的时候曾悄悄对他说,“你以后就跟着你三哥。”母亲去世后,他把这话说给我,我一时满脸是泪。忽然想起那年,父亲去世前,人好像变得狂躁无比,其实是心苦。忽一日不知为了什么,父亲一脚一脚地踢小弟,我在旁边可是被吓坏了,我在父亲的目光里看到了绝望。现在想想,父亲是想让他的这个儿子死,但没过几天,父亲便去世了,人被白床单盖住了全身躺在医院的那张床上,外面的布谷鸟发了狠地在叫,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要人们去耕地布谷。病房外的那棵树可真大,遮得太阳一点都不见,满窗只是绿,偶有太阳从树叶的缝隙里筛进来,竟也是绿。从此,每听到布谷鸟叫,便是心惊。
  母亲去世时已经八十五岁。母亲去世那夜,在我,是天地都有震动,是怎么也睡不着,是浑身火炽但却又没有发烧。那时候我住前边的那栋楼,母亲住在后边,也是为了照顾母亲和小弟,所以在后边又给母亲和小弟买了一套房子,两间卧室加一个小客厅,小弟那间屋挨着阳台,阳台外边是个小花园,花圃里是民间的凡花凡草,花开时节亦满满都是民间热刺刺的绮丽。我那夜睡不着,翻来覆去神思大乱,既睡不着,便早早起来去遛狗。那狗说来也怪,不拉也不尿,一头朝母亲的家那边撞去。以前,每天遛狗我都是在院子里先走一圈儿,让狗把屎尿放尽,然后才去母亲那里再看一下。我去了母亲那里,进了家,便觉大异样,说不出来,却已感觉到,母亲躺在那里,头歪着,下巴有点下垂,嘴微张着,人已过去多时。我只大喊一声,声音是惊动三界,嗓子忽然便哑掉。我对睡在另一间屋里的小弟沙哑地说,母亲去世了。小弟木然,不说话,脸上也没表情。我知他心苦,也知他不知该说什么。我要他赶快穿衣服,因为他穿衣服总是很慢。从那天开始,足足有半年,小弟没再进过母亲那间屋,也不看电视。母亲去世半月余,他一开口,我突然又想笑,却又不敢笑,仿佛若是笑便对不起母亲。小弟说话时,那神态很绝,两眼不知看着什么地方,手舉起来,勾着,螳螂拳的架势,扬一扬,虽僵却像是有力道,又像极李沧东电影《绿洲》里的那个女角儿。小弟庄重表示,母亲去世,半年不能有娱乐活动。我便在心里笑,现在想想又是苦,我不知道小弟的心思。从母亲去世那天数起,整整有半年,小弟不看电视,只在他那间屋里呆坐,参禅不是参禅入定不是入定,一肚子什么心事谁也不得而知。或把脸对了窗,窗外是阳台,卧室里还有窗,太阳一重重地照进来,满窗又是树影的绿,是摇来晃去,那是夏去秋来的季节。忽然落叶“哗哗啦啦”,已是秋天,时光从来都不肯等人。母亲去世那天有异象,就是中午要吃饭的时候,家里人去做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总是要吃饭。把那口母亲经常用的炒锅放在灶上,倒了油,一铲子下去,轰地竟冒起三尺多高的火来。一家人只以为是煤气灶出了问题,手忙脚乱好一阵,才明白火是从锅里腾腾而起。那口锅不知怎么忽然被铲子弄出个大窟窿,油全部漏到火上,饭是吃不成了。这真是异象,无法解释。锅被铲子弄出个洞也像是有定数,却恰恰就在那一天,屋里一时谁也看不到谁,母亲却静静躺在那里,虽无声息,我却只以为是她在做这件事。为什么这么做?我问自己,终没有答案。   从此,小弟便一个人住在那套房子里,我的兄长给他买来那种电热锅,把插头插在插座里就不用往下拨,热饭的时候只须把按钮轻轻一按。原是为了方便小弟热饭,虽然我们天天都会把饭送过来,但总有忙得走不开的时候。但我发现小弟根本就不用那个电热锅,后来发现电热锅的插头被扯坏扔在一边,问是谁做的,小弟说,“我就是不用,我要是学会用了你们就不过来了。”还有就是电话,请工人过来给小弟那里安了电话,我对他说有什么急事你就打个电话我马上就过来。但没过几天,电话线亦被扯断,小弟还是那句话,“我就是不用,我要是学会了打电话,你们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就了事就不过来了。”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北方的春夏之交,总有几天大风沙,是直刮利用胡天胡地,是坐在这个楼里忽然就不见了对面的那个楼,可真正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如果有所见,也只是对面楼窗蓝幽幽鬼火一样的灯光照过来,是地狱景象,这样的天气即使是大白天也要开灯。这一天,便是这样的大黄风,中午我捂了鼻子和嘴疾走去小弟那里,他兀自坐在那里已经是土人,早上起来我去开的窗都仍然大开着,南边的窗和北边的窗统统对外开放。窗子不高,小弟要是去关是很方便的,但他不去关,家里已到处都是尘土,床上地上桌上柜子上,这真是让人愤怒极了。我问小弟为什么不去关窗?他一声不吭,再问,还是不吭,再问,是没话。我径直走开,气不打一处来。我想不出他是什么心事,那么大的黄风,是黄尘沸沸,怎么会不去把窗关一下。我在心里说他不小啊,已经大了啊,怎么回事,也只是气。越想越气,这天中午就想不给他吃饭,让他长个记性。但后来还是他取胜,我过去把家收拾一遍,扫了,再用干布擦,干布过后是湿布,把整个家从黄土里给拯救出来。地下的土,扫出半簸箕。他呢,是自己洗,坐在那里把脸“卟卟卟卟”先洗过,用毛巾把头发再拂过来拂过去,左拂右拂前拂后拂,一盆水已是澄黄。然后,我是去买鸡腿,街边的烤鸡腿,两只,红赤赤粗棒棒的,再给他一个牛栏山二锅头,让他喝起,倒像是慰问前线伤员。心里却说平生有这样一个废物弟弟也算是认了。但他喝着酒吃着鸡腿又有了新想法,我是死活不再听他的,他说这几天小萝卜下来你怎么不弄来给我蘸酱吃吃,又说小黄瓜也可以。我一拧身离开,心里便又气起来,回来的时候却神使鬼差样手里是两把儿在南京叫作“杨花萝卜”的那种水萝卜。我只觉着屋里是坐着我的一个师傅或是我的长辈。说来也怪,小弟和母亲在一起生活四十年,耳濡目染,说话的方式口气完全是我长辈模样,并不是兄弟。
  “去,弄点酒来。”
  小弟这声音对我来说可真是魔幻,我只觉得是我的父亲在那里发话,睁睁眼,便让人生起气来。我对他说,“你是谁,你对谁说话,要你喝尿!”小弟嘻嘻笑,说,“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去,弄点酒来。”过一阵,我去踅了一踅,手里便是两瓶牛栏山。我承认他是有魔法的,这个魔法只要他轻轻地一施,我便魂不附体去做了。他比我小两岁,小时候就这样了,他动不了,只能坐在那里指挥我,向来是他说我做,好像已是铁的纪律,好像永远不能更改,比宪法都庄严。有一阵子,他喜欢热带鱼,我便去花花绿绿搞一缸摆在窗台上看他喜欢我便亦是喜欢,有一阵子他喜欢上了一只白色的波斯猫,“猫啊,猫啊”,他不停念叨,我便养给他,那猫到了春天便寻找爱情忽然上到了很高的烟囱却下不来,叫了一夜,又叫一夜。小弟便对我下命令,说,“去,把它弄下来。”我便去爬烟囱,那天天上的云很是黑恶,虽说是云,但一块一块像铁,但好在没有雷鸣闪电。后来他什么也不再喜欢,却只喜欢酒,是有酒必欢,我也嘻嘻地看着他高兴的样子。便什么酒都拿给他喝,无论是茅台还是五粮液还是老白汾,一次喝多了,他从床上掉到床下直睡一夜,第二天我去,以为他人已经死掉,一时倒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伤心,只觉一时后背有些发凉,只干干地大叫一声小弟,他却慢慢睁开眼说地上好凉快。居然还活着,酒却还没完全醒。他喝酒,是一口菜一口酒按部就班。让他吃口饭再喝,他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撒娇,说,“哪有这种事。”后来我读卡森·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便觉他就是那个怪模怪样的堂弟。
  我有时候觉得小弟应该赶快死掉,他受罪别人也跟着受罪,他活着只是一架造粪机器,这是我父亲大人的话。但每每又怕他死,开那个门的时候,看他闭眼躺着,一动不动,忽然就害怕起来。我说,“你死了吗?”他却猛地大喝一声,只一个字,“去!”我是想让他死又怕他死,就像是身上一块肉,痒到想搔它一搔,直搔到痛也不肯停。就我这个以为太阳是方的的小弟,到现在我也不告诉他太阳是圆的,让他也有不智识,这简直是可以上“无双谱”,我若说明,或把它抱在窗口给他看太阳让他知道太阳是圆的倒没了趣,有趣就在于他至今以为太阳是个正方体。在整个地球上以为太阳是方的人想必不会有几个,定是这样。我可以让他喝酒,但就是不给他看看太阳。
  我只要一高兴想开心便问他这个问题,“太阳是方的还是圆的?”
  他必说,“方的!”
  小弟其实活得很简单,喜欢点酒,喜欢点茶,没事坐在那里听听半导体。再说说小弟喝茶。他只认花茶,别的什么茶都不喝。早起吃饼,这地方的麻油饼,他是必就花茶。朋友们送的茶自然都不會差,给他他亦不喝,他只要花茶。我想让他接受新的东西,他偏不,摇头。他摇头像拨浪鼓,脖子一时像是安了弹簧。忽然有一日,我也是喝了酒,看着他是满心满眼莫名的伤感。我只觉得他亦是一个男儿,喝得酒,拿起筷子吃得菜,也唱得歌,却至今没个媳妇,也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那天,也是喝了酒,我和他商量要给他找个小姐要他也做一回男人。
  我说,“给你找个女人。”
  小弟说,“我又养不起女人。”
  我说,“不是那意思,也不是那种女人。”
  小弟看定了我,两眼里满是清白。
  我酒上了头,小声说,“给你找个小姐过来,你给哥把她睡了。”
  小弟双眼立马瞪大,猛地大喝一声,拳头亦举起,“你是流氓!”
  我只一跳,跳离他,却又忍不住哈哈大笑,遂即收声,心里又只觉凄苦。   某一日,我把这事对朋友说,朋友们都笑,说起市里的一个残疾人,没了下腿,做那事却是奇才,只用双手把身体撑起,没有了下肢的上半身前后摆动令人眼花缭乱。我说打住打住,这话我听不得,心里又是好一阵凄苦。暗中却托了人让他们四处去打探有残疾的女人,条件是,一是能照顾我那造粪机器的小弟,二是她最好也有那么点残疾。但残到什么程度呢,我和我那些狐朋狗友好一阵子商量。那些天一见面一喝酒就光商量这事,都认为不管怎么残疾,但最好不影响能和我小弟做事,而且最好她能主动。一如“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那个意思要她来当舵手,还要如“万物生长靠太阳”的那个意思只让她来做小弟的太阳,别人她不必照耀。这就是条件了,至于长相也最好奇丑,奇丑的女人不会花枝乱颤。商量来商量去大家早就笑成一团,都觉得好玩,也都喝醉了。那一阵子,我住的那个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我要给小弟找个媳妇,一有人来他们就会把我家指给那些人看。想不到社会上竟然有太多的残疾女待字闺中。先是看照片,下边有毛病的就都是上身照,都还很漂亮,一见漂亮的我就马上说这个不行,太好看。介绍的人马上说这是照片,照片都是哄人的。或者是腿有毛病的,那这个照片就肯定是人坐在那里,或摆个看花的姿势,或摆个看书的样子,都让人心里难过得不行。还有一张照片是剧照般恶心人把身子使劲往里侧过去,一只手却举起朝后打招呼,眼睛却迷迷向前笑看着你,像是让你过去的那个意思,我一看就马上说不行不行,我说这个太妖把我小弟吃了我也不知道。但来来去去的照片都是我看,并没有拿给小弟。忽然有一张照片我满意,那女的只是个哑子,但长得还可以,我只觉得她不会和小弟争吵,家里想安静最好找个哑子在屋里。我把照片兴冲冲拿给小弟看。
  小弟声气很重,说,“谁?”
  我说,“你看好不好。”
  小弟说,“什么好不好?”
  我说,“给你做媳妇啊。”
  小弟一声把我喝断,“去!”
  我说,“你怎么啦?”
  小弟说,“我不要女人。”
  我说,“女人比酒好,酒六十度女人一百度。”
  小弟说,“那你就再娶一个。”
  小弟很会用话噎我,是一下就会把我噎住。小弟找女人的事至此算是结束。后来又说了一次,这次我是把话说深了,说趁着你现在还可以啊那个啥啥啥,小弟便只又来一句,“你原来是个流氓!”外边的人听见我在屋里哈哈失声大笑,朝我们屋里探一下头,并不知我们说了什么话,“卟嗵卟嗵”上楼去了,这是夏天。我给小弟买的那房是在一楼,门对着楼梯,小弟一个人待在屋里会把门打开,开个缝,也不关,他坐在门旁边和外边进进出出的人说话,你长我短如此这般。楼上有一女人眉眼特别善良,有时候会给小弟买一个烧饼硬从门缝塞进来,里边且夹着几片肉,有时候会夹着一个茶叶蛋。我开玩笑说她是不是有意思?小弟说,“去!”这亦是玩笑话,后来这种玩笑话亦不再说,我只看小弟日日喝酒快活。后来给小弟喝酒,也只能买那种二两装的扁瓶汾酒或北京二锅头。他只会操练这种酒瓶,如果给他一斤装的那种酒瓶,他不会往杯子里倒,如果倒也是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再后来,他瘫痪在床,身子都翻不过来,要想喝酒就只能是这种二两装扁瓶,再配备一根塑料管,是用嘴吸。但我心里只谢设计这种酒瓶的人,知道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会操练那种大瓶。
  我原住在古城墙之下,小时的那个院子墙很高,但朝东一望还是能看到那边更高的城墙。大同的城墙最早是北魏时期修的,只是土城,到了唐代城墙几乎塌掉,而到了明洪武年间又重修并包了砖。即至明末清初,清兵来了个屠城,把城里的人尽数杀光,人命一时如草,紧靠西门的那口大井里都填满了死人,而且还把城墙削去三尺,所以大同的城墙要比别的地方低一些。我小时住在这个城下靠西城门的地方,家里后窗可看到西城门里出来进去的车马,出城进城是一律要经过那座石桥的。到结婚后又住到靠南边瓮城一带的城下,居室只离城墙不足五米,夏天只是蝎子多。忽一日小弟锐声尖叫起来,说有东西咬了它,却又说不清是什么咬了他,只见他手很快肿起,便知是城墙那边爬过来的蝎子所为。那时,我的书房便叫了“城下居”。再后来养一猫一狗再加上我,书房又叫了“三名堂”,是名猫名狗名人三足鼎立,且我排在最后。再后来得一套红珊瑚的酒具,是顶真红珊瑚。如果是染珊瑚是不敢拿来做酒具的,只一倒酒颜色便会随之而下。堂号遂又叫“珊瑚堂”。再一次搬家的时候是因为政府要把那城墙修一修,我便给小弟也看了房子,我只问他搬到那边去有什么想法?小弟的两眼一时看定了对面的墙,却偏不看我,好一会儿才说要一个那样的床,我说什么样的床?小弟说床上要有一个木头罩子,睡觉的时候可以把罩子放下来,可以把它罩得严严实实。
  我一时竟生了气,“那是棺材!”
  小弟说,“你每天晚上给我罩住,早上来了再给我打开。”
  “棺材!”我说。
  “看你怎么说话!”小弟说,手抬起,勾着,螳螂拳,伸出一指指着我。
  我忽然便又想起小时家里的那个澡盆,小弟被扣在里边,问他黑他说黑,问他怕不怕他就哭起来。我忽然心里难过,知道这是小弟为什么要个那样的罩子的答案,便不再问。
  我只说,“干脆白天也把你罩在里边,放一壶酒一盘菜给你。”
  小弟便笑起来,他一笑我便想打击他,我说,“太阳是圆还是方?”
  “讨厌!”小弟大声说“你这话问了够一百遍了,“正常人一句话最多说三遍。”
  我顿时哑然,我在我的小弟面前已非正常人。
  “去,我要喝酒。”小弟说。
  我即刻便踅出去,从小到大,唯有他能对我发布命令且我愿意听他的。
  我去买了鸡腿,两只红赤赤棒棒硬的烤鸡腿,下酒最好。又去买了酒,牛栏山二锅头。心里却在说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小弟的罪还要受到何时?人类的善心其实让人类做许多壞事。要在自然界里,比如小弟是一只小小的幼兽,可能一生下来便已是其他动物的美餐,便不会再受这许多苦,而我们却偏偏要他艰难地活下来,而且,随着他的老去会越来越艰难。他什么也不会做,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吃在床上,现在拉屎撒尿亦在床上,但我们却非要让他活着,艰难地活着,好像是给了他任务,让他必须去完成。人类的善心有时候真是恶毒。每每看着小弟,我只知自己心里的难过却不知他内心的苦难有多深。
  有时候小弟躺在那里,两眼不知看着什么,会突然大声说:
  “为什么让我活着,为什么?”
  “为什么让我活着,为什么?”
  “为什么让我活着,为什么?”
  我给小弟买了鸡腿买了酒,我踅去又踅回,看看天,圆圆的太阳在天上悬着,再看看自己的影子,也真实不虚。不知为什么,大太阳地里,忽然就像是看到母亲正从那边走过来,一根带鞋,大襟袄,剪发头,头发上的卡子倒是和别人不同,是象牙卡子,米白米白……
  责编:鄞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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