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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蠹鱼说《海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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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2017年4月香港浸会大学从全世界邀请了五位资深英美文学教授,对该系的教学和科研质量进行考察,以评定该系是否符合英美等以英语为母语的国家标准的资质,以培养英语语言文学的学士、硕士、博士。笔者忝居其一。工作之余,来自英国的T教授、来自澳大利亚的C教授和来自美国的笔者有机会亦庄亦谐地讨论了英国桂冠诗人约翰-梅斯菲尔德的成名作《海狂》(Sea Fever)。这次讨论使这三位对这篇作品以及文学研究专家如何认识、评判作品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关键词:桂冠诗人 梅斯菲尔德 《海狂》 作者意图 读者反应
  2017年4月,我曾出差去香港一周,帮助香港浸会大学鉴定其英文系是否具备优良资质,以培养英国语言文学的学士、硕士、博士。同为鉴定委员的还有来自英国、美国、澳大利亚、和中国香港本地的其他四位资深教授。工作完成后,他们留在香港参观旅游几天,而我却匆匆赶回美国。告别宴会上浸会大学英文系主任说,本来以为我会回北京看看母亲的,没想到马上回学校,这使我成了鉴定委员中唯一的、来香港只为公务而没有时间娱乐的同仁。
  难道我个人真没有娱乐性的收获吗?有。我和T教授、C教授一次饭后闲谈,趣味性、知识性都不错,不妨写出来和同仁们分享,看看“资深蠹鱼们”是如何“寓学于谑”的。
  T教授、C教授和我分别来自英、澳、美,凑巧我们各自任教的大学都在海边上。我们聊天,离不开海。二人得知我还利用暑期修过帆船航行课,高兴极了,商量着什么时候聚在一起扬帆航行一次,看看谁的航海技术过硬。聊着聊着不知谁起头背诵了英国桂冠诗人约翰·梅斯菲尔德的著名抒情诗“Sea Fever”的開头半行(我少年时代无知无畏,曾把此诗译为《海狂》):
  I must gO down tO the se~gs again,
  三个人同声接上:to the lonely 9ea and the sky
  然后他们二人不知是忘了还是别有用心,都闭住嘴不再出声,只有我顺着惯性接下去:
  And all
  I ask iS a tall ship and a star tosteer her by
  我话音刚落,老C不怀好意地看着我,问:“你真在课堂上教这类诗吗?”我赶紧大声说“No!”于是三人大笑。老T说:“不必过度自我保护嘛。”
  英国诗人约翰·梅斯菲尔德(John Masefield,1878-1967)于1930年获得了“桂冠诗人”的称号。他的诗歌艺术为英语世界的广大读者所接受甚至喜爱,但在英语系的文学教授们心里,分量还略嫌不够。所以老T和老C才开玩笑,嘲讽我能完整背诵这首诗,意思是:你一个英文系文学教授怎能花时间背诵二流作品?
  我暂时收起中国人的宽厚心,拿出了老美的捣蛋法:吃了瘪,必定要报复。老T是文体学专家,他的《小说文体学》是当行的权威著作。于是我就拿他开刀:“你说这开头一句,是文法有错呢,还是文体有错呢?I must go down to the seas again,to the lonely 9ea and the sky,一个“海”字,怎么一会儿复数一会儿单数?”
  老C马上跟着起哄:“对呀!对呀!文体权威给一个权威解释。”
  老T不是好惹的,回答之前先反击老C:“好了,好了,这是朋友们聊天,你这个戏剧专家犯不上把我们弄成《李尔王》那样的窝里斗。”说完他正襟危坐,认真回答我的挑战:在现代、后现代,诗人已经不再是雪莱所描写的“人类未被承认的立法者”;文学批评也不再是阿诺德所说的那种不带个人色彩的“试金石”。诗人和读者都有权张扬自己的个人偏好。所以这第一行诗里既没有文法错误,也没有文体错误。1916年梅斯菲尔德的第一部诗集《咸水歌谣》出版,很受欢迎,特别是里面的这首《海狂》。没人注意或者挑剔第一行里seas和sea之间的矛盾。后来梅斯菲尔德当选“桂冠诗人”。商人重利,出版诗歌总集时瞄中这首,编辑们看着单复数不统一不舒服,在流行的诗集里面都改成了单数。这种做法不但没见识,而且让原作者很不愉快。第一个词用复数,因为诗人强调五洲四海的广阔空间,当然合适;第二次出现是海、天相对应,单数的“海”对单数的“天”当然也没错……
  他看着我和老C坏笑的样子,猛然打住话头——上当了!
  你老T在二流作品上也下过大功夫呢!
  我毕竟是中国人,总是难以放下宽厚待人的古训,就没跟着老C一起调侃老T,而是讲起了我少年无知,用一个醋瓶底都不够的英文水平硬是想翻译这首诗的傻事。
  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是在母亲的《英语自学精读课本》里,薄薄的一册,许国璋等人编。十四五岁的男孩,体内荷尔蒙乱窜,浮躁而粗心,我竟然把lonely错背成了only,所以我儿时凭记忆翻译的第一阕是这样的:
  我一定要再去出海远航,到那只有海和天的地方。
  我只要一艘高大的帆船,还有一颗星为她指引航向。
  舵轮的颤抖,风儿的歌唱,还有白帆在空中飞扬。
  灰色的晨雾弥漫海面,灰色的黎明初露曙光。
  现在回顾,虽然那时自己很肤浅,英语也是初学乍练,但耳朵的音韵感还是不错的。少年的我全凭直觉选择了七阳平声韵(按平水韵,向、唱两个字是二十三漾去声韵,可以勉强容忍),这反映了男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想出去闯一闯的阳光心态。用七阳韵来代替原诗英文里的双元音[ai]是说得过去的。但是英文诗里面换了韵,从[ai]过度到[eiking](shaking,breaking),而我用的是一韵到底,失之于缺乏变化,幸亏有满怀豪情可以补偿。
  这个阳光而豪迈的基调,是个问题,远比错把lonely当成only严重,因为诗中说的是“再次出海远航”,这和一个满心幻想的陆上少年的口气不相符合。后来我听到了梅斯菲尔德本人朗诵这首诗的录音,进一步加深了我的担心。他语调低沉,声音沙哑而微微颤抖,明显是老年时期的朗读。同一首诗,用不同的语调处理,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美学效果。我儿时的译文音调铿锵,是青年人向往浪漫的解读。而梅斯菲尔德晚年的朗读给人的感受是一个年老体衰的水手,无法抑制自己对大海的向往乃至依恋,再次出海未必能全身而回;但他不顾安危,一定要重新出海,颇有接受宿命、与陆地诀别之沧桑感。我问我的两个朋友,这两个解读他们倾向于哪个?毫无悬念,答案是典型学者式的。老C说:“虽然听不懂中文,但你少年译本的铿锵音调还是蛮有煽动性的,年轻人喜欢。至于梅斯菲尔德的晚年解读,也不一定具有权威性,因为这首诗是他青年时代的作品。他作诗时的情感,和他晚年朗读的情感不一定是一回事。这又牵扯到作者意图和读者反应二者各有道理的二难选择上。所以,教授在讲解文学批评理论中这对相对立的概念时,可以用梅斯菲尔德的朗读和你的翻译作为例子。”   老T怎能放过这样的机会?他用手指着老C说:“什么?你还真要把这首诗请人讲堂?”这下我们仨笑出了眼泪,是自嘲的苦笑。老T摇头说:“咱们三个自以为是的蛀书虫,无端地把一首好诗划归‘二流作品’,没想到最后自己把自己绕了进去,终于认识到这首诗的文学价值。以前我们那种职业傲慢,说不定是懒惰和肤浅的产物。如果仔细深入地思考,也许把它介绍给年轻学生也很不错。”
  我对此有不同意见。此诗的第二阕,明说了诗人向往出海是为了去过“动荡的茨冈生活”,但是第三阕里他又说要听着伙伴的玩笑话“直到放下所有职责”。放下职责这个中文词组,是我无奈中用来翻译原诗中“the long trick’s over”这个水手专用俚语的。“Long trick”是指水手们航行时一整天的各司其职。了却了一天漫长的航行职责,暗喻度过了勤苦琐碎的一生。如果在汉语的俚语里面硬找,也许北京方言中的“撂挑子”可算差强人意,因为它既意味着“放下担子,不再承担责任”,也可以意味着死亡
  撒手不管,一命呜呼了。所以,至今我还是说不清楚,这首诗到底是反映了年轻人的激情还是老年人面对宿命时的固执,更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说到这里,我真想自己打自己的嘴。可惜那两位促狭的同事不会给我机会。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这不就是反讽性的模棱吗?你不会把‘新批评’都忘了吧?”我等于是自己一边说话一边找到了答案,却被他们享了“现成”。幸亏至此三个人不再互相找碴,而是认真地试探一个共识:这种自相矛盾的情况才是好诗应该具备的品质。我们三个国际蠹鱼从调侃到认真,是否真的弄清了这首诗的价值呢?我至今也还不确定。不如把少年轻浮的翻译推倒重来,放在下面,作为文学批评的例题,请读者们帮我解开这个疑惑:
  我一定要再次四海远航,开往孤寂的长空大洋,
  我只要一艘高大的帆船,还有一颗星为她指引航向,
  舵轮在颤抖,风儿在歌唱,白帆在空中悸动、飘扬。
  灰色的迷雾笼罩海面,灰色的黎明绽露曙光。
  我一定要再次四海远航,去响应那呼唤的海潮,
  那清晰的呼叫、狂野的咆哮,其魅力難拒难逃,
  我只要一个好风的日子,白云在天上飞飘,泡沫翻卷,浪花跃跳,还有那海鸥在高声啼号。
  我一定要再次四海远航,去过那流浪的吉普赛生活,
  沿着鲸鱼之路、海鸥之路,那里风儿锐如刀刃初磨。
  我只要一个快活的伙伴,听他讲开心的故事。
  直到我平安睡去,坠入甜梦,了却漫漫长日里的职责。
  (《海狂》)
  I must gO down tO the seas again,tO thelonely sea and sky,
  And a11 I ask is a tall ship and a star tosteer her by,
  And the wheel's kick and the wind's song andthe white sail's shaking,
  And a grey mist on the sea's face and a greydawn breaking.
  I must go down t0 the seas again,for the callof the running tide.
  Is a wild call and a clear call that may not bedenied,
  And allI ask is a windy day with the whiteclouds flying,
  And the flung spray and the blown spume,and the seagulls crying.
  I must go down to the seas again,to the vagrant gipsy life.
  To the gull's way and the whale's way wherethe wind's like a whetted knife,
  And aU I ask is a merry yam from a laughingfellow-rover,
  And quiet sleep and a sweet dream when the 10ng trick's OVer.
  (sea Fever)
  一晃就是整一年。今年4月我去杜甫故乡开会,又须来去匆匆,不过这次特意在计划里留出了一到两天的时间,去探望一下九十三岁的母亲,告诉她两个月后,暑假来了,我会长时间地陪伴她老人家。坐在机场里忽然想起了一年前的那次出差,自然也想起了老T、老C两位朋友。我们一起驾帆船出海的约会,也许只能永远停留在美好向往的阶段。但我必须承认,他们二位真是“快活的伙伴”,而那次谐谑开心的谈话,将长久地留在我心中,“直到我平安睡去,坠人甜梦,了却漫漫长日里的职责”。
  2018年4月于西雅图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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