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蔽合的“在”与敞开的“无”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李海英

  摘 要:悖论元素被看做是构成诗歌文本张力的最重要因素之一,田桑在诗歌《藏身于木箱的火》中则通过对记忆的书写向我们展示出悖论在世界、事物、诗歌与我们个体之间所造成的奇妙关系:诗中事物在逻辑构成上是悖论的,事物本性与人类情感是悖论的,诗对事物的敞开与蔽合之行动永远处在悖论之途中。在他的诗歌中对悖论的言说由诗歌本体延伸到对人类自身现世处境中诸多矛盾现象的思考,并进一步引发了我们对悖论之态度的思考。
   关键词:田桑诗歌;《藏身于木箱的火》;悖论;记忆;自我认同
   中图分类号:I05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2646(2012)03-0039-05
  
   田桑的诗有如其人,优雅中渗透着温良与质朴,诗中既没有惊世骇俗的竞技也没有智性光辉的绚烂,闪现在文字中的多是对世间平常事物之灵性的发现和惊喜与对自身生命之悸动的品味和摩挲,呈现出的是一个中年人对自然与生命所持有的浪漫思维与温雅态度。这是阅读田桑诗歌的初次印象,但随着阅读的深入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阅读中会时不时地感受到一团热情裹着忧郁从文字的缝隙中扑滚出来,如携带着热力和水珠的蒸气无可阻挡地从毛孔氤氲到皮肤的深处在身体的曲曲折折处浸洇熨烫,你觉得诗人所叙说的是那样的明晰、那样的真实,而他的明晰和真实却把你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你既不由自主地暗中附和他所敞开的事物之真实,又本能地想从他用真实所制造的事物之悖论中逃离出去。
   这在他的诗歌《藏身于木箱的火》[1] 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这首诗处于悖论的多重性之中,悖论的双方,一边是它的语气及表面主题(它的语气可以说是平缓的、简单的。它的表面主题,是诉说人们对往事的追忆以及对身心欲望的体验);而另一边,它真正的主题,是对时间幻术的焦虑与完成自我认同的需要。两个主题不是并行,而是在交织中表达出人在面对时间时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情感体验。它的多重性在于:诗中事物在逻辑构成上是悖论的,事物本性与人类情感是悖论的,诗对事物的敞开与蔽合处在永远的悖论之途中。这些悖论的交错,使世界、事物、诗歌与我们个体之间的关系呈现出奇妙的现象。而这首诗的意义,首先是显示出诗人田桑针对自身写作所作出的一种调整姿态,更重要的则是诗人所探讨的问题触及到我们在现实与经验中类似的遭遇,正因此,我乐意以这首《藏身于木箱的火》为例,在诗人的述说中来对我们当下的处境做出些微的思考。
   一
   诗以“藏身木箱中的火”为题,所选择的物象“箱子”与“火”首先构成了一个逻辑上的悖论。箱子是一个封闭之物,是自闭的,它等待着钥匙的开启;箱中之物是自闭的,与埋藏在大地深处的有着“自闭症”的煤是一样的,它的价值只有主人明白,物所暗含的秘密也是自闭的,既渴望被分享,又害怕被完全探知。而诗人却在题目中告知我们箱中之物是“火”,火是敞开的,是有生命长度的,从其物质本性来说是不可能长久藏身于一个封闭性的容器中,也不可能在箱子的开与关、敞与蔽的转换之中自动地与箱子保持一种燃与灭的同步转换。因此这首诗从整个语境上就事先被定调为悖论的言说,悖论是诗人表明真理的捷径?
   但生活确实是悖论的存在。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箱子,箱子里有难以忘怀的事物,锁的后面是隐藏的记忆。当你打开箱子,那些没有署名的小纸条,那些古怪的小玩意,那些塞到隔层中的老照片与旧日记,那片风干薄脆的花瓣、那条叠放整齐的围巾……都会一一从箱底走出来,一件件拿起、抚摸、凝望,又放下、沉思、回想。过去的,早已风轻云淡,但那曾经的青春、爱恋、怅惘、伤怀、失落,会在每一次打开箱子时不期然又隐现出来,与你相对。每一个物件,都是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是生命的印迹。它们聚集在一起,汇成生命的连续。箱子是内心空间维度的象征,是时间、经历、记忆的容器。过去、现在、未来,都在那里凝聚。箱子里的东西有着无法估量的价值,这个价值是由主人的情感来衡量的。从象征意义上来讲,人的身体也是一个箱子,装满由长长的往事构成的生命体验和经历,是情感、欲望、意识的容器。“木箱/身体”里藏着什么样的私密,却是不确定的,诗人用“它”来替代:
   它有煤的自闭症
   但不是煤
   你不能把它像煤一样从身体中
  挖出来
   诗人要在一个封闭性空间中极力去寻找一个东西,他把这个要找的东西命名为“它”,“它”在诗中出现了十次之多。这种无名称的重复,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它”是如此重要,却又无法指称;无处不在,又无法把握,这又成为一重悖论――在封闭性空间中极力寻找的东西是一个“空无”。就字面的语义来看,诗人是确切地给出了一种感受、一种体验的,这种感受和体验是具体的、实在的、可感可触。但透过诗表面的语义,我们所能体悟到是事物的真实与含混带来的不确定。
   逻辑上的错位与悖论使诗歌的内部生长出一股张力,张力来自于诗人“将深远的比喻语域贯通于明确的字面意义”,[2] 诗人说,“它”就在那儿,确定无疑,就像大地里一定有煤在那儿一样的确定无疑。大地的本性是沉静的封闭的,自我遮蔽中蕴含着无限丰富的可能性,煤也是沉寂的,需要借助热的促动作用才能由冷与黑的静默转化为热与光的飞扬。如若我们的肉身也是大地一般的沉静与封闭,如若我们的内心秘密也如煤一般的沉寂,那么似乎就可以像从大地中挖煤一样把它们从身体中一铲子一铲子地挖出来。但诗人告诉我们,“它”像煤却不是煤,我们没有办法“把它像煤一样从身体中挖出来”,因为:
   它比煤藏得更巧妙
   藏在木箱里
   打开木箱你找不到它
   这个比喻带来的张力既是本体意义的,也是技巧层面的,我们从诗人所给的事物“它”、“煤”与“箱子”的矛盾关系中获得了最深远的比喻意义――世界奇妙的构成来自于“无”与“在”展开的无穷无尽的艺术辩证之中。而同时我们又从诗人对它们的字面表述中对其比喻的复杂含意进行了进一步的发挥――世界事物有其自身的矛盾性,矛盾性和人的愿望有合也有分,生活里有太多的时候,我们对摆在面前的东西视而不见,而当它缺失了,我们便开始没完没了的寻找,这便是缺席的神奇性。
   二
   明知道是一个空无,为什么还要寻找?人类从其本能到知识结构都有一个探求的欲望,因为从根本上,“人生活在主体――客体之分裂的形式中”,而且“人决不是生活在某种宁静状态之中的,而是始终生活在一种对目标、目的价值、善的追求之中”,也就是说,人总是要从世界本身中找到一个东西去追认“我是谁”,完成自我的寻找和自我的认同。
   吉登斯在《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中说,怀旧是人寻求保护、抵御危险的一种本能,是在预期未来时对过去的重构,是一种与时间保持对话的策略,回忆也是自我认同的一种途径[3]。而对自我之箱的开启与闭合之行为,正是借回忆的幕幔拉开生命的自我演出。因为在打开箱子的过程中,在旧物一次次呈现的过程中,记忆的火光会伴随着将箱中旧物的一遍遍掂拿,顺着手指的螺旋慢慢地在身体深处散发温热。旧物,是生命存在的具象;回忆,是生命绵延的方式:
   它燃烧,照亮自己
   主要是为了照亮过去
   过去就在木箱里
   你所寻找的或渴望的东西,就悄悄地藏在箱中的某个角落,当你打开箱子时,“它”瞬间就会照亮记忆的源头,看似无声无息实则跌宕起伏地把你藏匿的幽微与曲折再一次排演。因而,一次次打开箱子、整理旧物、回忆往事,就是把一次性的生命历程无限地重复。动作的重复带来体验的重复。体验的重复,与旧物的存在,与往事的浮现,使我们确信自己在活着,因为箱中之物是一个人的情感相关物,就如藏在身体中时隐时现的那团微火,以它的存在证明我们的存在,使我们获得一种生命的连续感。而生命的连续感正是一个人完成自我认同与生活认同的必要前提,生命需要重复。因为“重复以某种方式包含着经验,重复是人向自己并向他人再现自身的框架。”重复是“在一种纯形式意义上构想的回归”。[4] 在重复中,过去与未来相接,生命的连续感从中产生。在重复中,我们又一次地演练了生命的成长与过程。另外,一次次地打开或关闭箱子,敞开或隐藏某些经历的过程,也是自我塑形的过程。往事如布满裂纹的透镜,我们在透过它窥望所要观察的东西时也常常尽力掩盖它,因为你的“木箱里太乱”,裤头、袜子、发黄的日记……你想让人看到和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都杂乱地塞在一起。但谁的“过去”不是胡乱地扭在一起的?为什么还要掩藏?
   这与人的羞耻感有关。每个人的本性中总会有某些特殊的秘密,一些不够良好的东西,一些不愿公之于众的东西,这些都构成了人的隐私。对自身的缺陷,人类有着清醒的认识,所以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竭力隐藏的秘密,这又与人能够认识自己的过失有关。我们总是期望自身能够达到社会所建立的文化和道德评判标准,使自身朝着公众设立的人性化标准方面发展。这既是社会认同,也是自我认同的需要。自我是一个不断丢失又不断认同的概念(如同记忆与遗忘的纠缠),自我的认同实际就是无停息的“个人记忆的复述”。[5]于是我们看到,在回忆中,我们总是试图根据对未来可能性的预构去筛选、挪用甚至虚构,改变过去的个体经验。这也是一个人追求自我超越的需要。就如狄尔泰所言:“作为可信自我的成就的个人完整性,来源于在自我发展的叙事内对生活经验的整合。”[6]确实,我们所预期的未来的生活轨迹需要在对过去的重构中寻找依托。因为在回忆或怀旧中,所有被经历的东西都属于自我的统一体,它们与生命整体有一种“不可调换、不可替代的关联意义”。这些自我经历物的关联意义,与其自身内涵的意义一起,“熔化”在整个生命的运动中,成为生命过程中的“诗意存在。”[4]
   然而现代社会,自我的认知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我”在寻找自我,但多元的自我总是在交替缺席,自我认知和自我实现成为一个神话,看一看现代主义作品中的人物,默尔索(《局外人》)、尤索林(《第二十二条军规》)、奥斯卡(《铁皮鼓》)、史密斯夫妇(《秃头歌女》),哪一个不是活在自我的精神危机中。
   三
   世界事物有其自身的封闭性规则,它有可能给你提供“解”,也有可能不给你提供“解”,因为万物都有自身的矛盾性,比如大地既是万物的庇护也是万物的坟墓,火既是复活的力量也是毁灭的武器,箱子总是在处在敞开与闭合的矛盾中,时间永远处在过去与未来的拉扯中。推而广之,事物因其本身矛盾性决定了人对事物的愿望处于偶然性中,有“合式”的机会也有“远离”的可能。于是我们看到,“敞开”成为人获得最大自由解放的途径,成为诗意存在的最高境界,但敞开本身又总是在玩弄历史的诡计论,要魔鬼给你一个美女,要美女给你一个魔鬼,让你在由触目皆是的悖论所造成的幻觉中纠缠不清:
   打开木箱也找不到它――
   它从不在别处
   但也不在这里
   关键词的无法指称,反映了“它”所指称的原初的事物的失去。诗人用一个“煤”来类比。煤,黑暗、无声,隐藏在某处,在某一时刻会被挖出,被点燃或自燃,成为“火”。“火”这一古老的意象有其多重的隐喻与象征意义:首先,火是生命、欲望、情感、意识的象征,另外,“火”燃烧自己,带来光明与温暖,也燃烧他物,使其升华或毁灭。我们常说,生命之火、欲望之火、希望之火、罪恶之火。但“火”这一具象之物在诗中始终是缺席的。
   那么隐藏在身体中的“火”则更加暧昧不明,“它”是感情复苏或燃烧的秘密,而秘密正是生命的钥匙。特别是这种火能“打开躯体”,把物质和精神、恶癖与美德链接起来,它既在我们身心之中,又在我们把捉之外,你看不清但又觉得它光辉耀眼――“既是精神又是烟雾”。[7] “它”是无处不在的,又无时不在我们身体里流窜,游走,燃烧,嬉戏:
   它燃烧,暗暗地
   燎得你浑身难受
   “它”在这里的不确定性使其具有丰富的多重含义,可以是欲望、情感、意识,可以是记忆、往事、秘密,也可以是各种体验和心理的混合物。但毫无疑问,“它”已经是过去的,已从我们的生活中流走,但却又固执地存在于我们的内心。“它”是如此狡猾 ,看似销声匿迹,却又无处不在,悄悄地在某一情境中浮现,“暗暗地燎得你浑身难受”。“难受”是因为只有你明白“它”在你的生活生命中所具有的意义。你无法完全地与人分享。这个和你纠缠的“它”,一方面让你怕,但另一方面又可能恰恰是你的所爱:
   这是它的怪癖,但又何尝不是
  它的美德
   这正是“火”的品性,既可以给你激情与热力,也可以把你陷入万劫不复的毁灭中。但不管会对你施以什么样的行为,“它”都已经成为我们生命得以连续的不可或缺的或必然的丝带。而事实上,我们也不愿意失去“它”。很多时候,“它”正是我们的个性原则的聚合与发散。正是“它”的飞舞、叙说、歌唱,才把我们引向聚精会神的遐想之旅。对于孤单的人来说,有时“它”自身就是一个世界。当我们感到失望、遗憾、后悔时,我们会有选择地在过去的语境和影响中体验着当前,去回忆那些曾经的欢乐、痛苦、甜蜜、悲伤、忧愁、烦恼等曾经的生命体验。种种经历留下的经验和记忆,犹若火燃烧后留下的灰烬,温热犹在。回忆过去,实际上就是触摸灰烬中的余热。我们知道,人类对过去绵绵不断的思念,源于人类能够清醒地认识到生命只有一次的事实,以及对时间的流逝所产生恐惧。日子一天天推开我们的木门,大摇大摆地走到我们身边,拿走我们的青春、精力、强壮,但我们却视而不见。我们的身体一点点地衰老,时间带着死亡悄悄地在夜色中降临,站到我们的窗前时,我们还浑然不觉。当我们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时,时间已经成为我们焦虑的对象。如何在时间的困境中,找到一种解脱或暂时抚慰的途径,来缓冲时间带来的压力和急躁?怀旧,也许是诗人为我们建构出来的一种方式。怀旧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断回到过去,寻找并重温自童年留下来的一切习惯与本性。回忆往事是一次心理时间的旅行,对个人而言这还是一种审美体验。在追忆流水年华的过程中,我们曾经的青春、梦想、冲动以及些许青涩的往事会在大脑中一一重现,就像暗藏的煤块被悄悄点燃,一缕缕记忆的微火开始燃烧,既照亮自身,也照亮此在。而这个令人陶醉的美妙体验正是来自于它的目标,它燃烧“主要是为了照亮过去”,在照亮过去中也照亮自身。但“过去”却是隐匿而非显在的,那么“照亮”就必然地处于幽暗不明之中。这是事物本身的矛盾性所带来的悖论性结果, 原本敞开的“在”演化为实际中的“无”,原本遮蔽的“无”固定为观念中的“在”。这又构成整个语境的悖论,悖论的语境既是文本的,也是现世的,更是我们所处的真实,现代社会里我们不是已经把悖论看做是对世界事物的一种认知方式了吗?
   对诗人来说,这或许是一种幸运,因为悖论被看做是现代诗歌的基质,布鲁克斯不是说,“倘若诗人忠实于他的诗,他必须既非是二,亦非是一:悖论是他唯一的解决方式。”[8]换言之,就是一个没有悖论的诗人将不再是一个好诗人。但是我们呢,我们如何在悖论的历史语境中实现人格的完善?明白悖论的纠结而不把它视为悖论?
  附:
  藏身于木箱的火
   它有煤的自闭症
   但不是煤
   你不能把它像煤一样从身体中
  挖出来
  
   它比煤藏得更巧妙
   藏在木箱里
   打开木箱你找不到它
  
   它燃烧,照亮自己
   主要是为了照亮过去
   过去就在木箱里
   关键是木箱里太乱
   秋裤、袜子、发黄的照片
   以及日渐厌食的日记
  
   还有些什么你已经难以想起
   不,你不是故意的
  
   它燃烧,暗暗地
   燎得你浑身难受
   这是它的怪癖,但何尝不是
  它的美德
   关键是你
   打开木箱也找不到它――
   它从不在别处
   但也不在这里
  参考文献
  [1] 田桑. 藏身于木箱中的火[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0:126.
  [2] 艾伦・退特.论诗的张力[M]//“新批评”文集.赵毅衡,编选.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117.
  [3] 安东尼・吉登斯. 现代性与自我认同[M].赵旭东,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83.
  [4] 萨义德. 世界・文本・批评家[M].李子修,译. 北京:三联出版社,2009:86.
  [5] 刘恪. 记忆诗学[M]//词语诗学・复眼.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41.
  [6] 狄尔泰. 体验与诗[M].胡其鼎,译. 北京:三联出版社,2003:153.
  [7] 巴什拉. 火的精神分析[M].杜小真,等,译. 北京:三联出版社,1992:59-60.
  [8] 布鲁克斯.精致的瓮[M].郭乙瑶,等,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21.
  (责任编辑、校对:张叔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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