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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晚期思想中的物性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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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海德格尔对物的思索贯穿了他的整个思想道路。在晚期思想中,海德格尔进一步批判了传统形而上学物性论思想,并把物的本性规定为天地人神四元游戏的聚集。海德格尔关于物的聚集本性的思索实际上是对人自身存在的追问:人只有放弃自身强烈的主观意愿,才有可能真正去创建一个天人共生的美好世界。
  [关键词]物性;聚集;居住
  [作者简介]陈琰,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生,湖北武汉430072
  [中图分类号]B516.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434(2010)04-0027-04
  
  在人们的日常理解中,物可能有各种不同的含义,它要么指人之外的各种各样的存在者,要么是心之外的现实世界,或者指一切不是虚无的东西。但日常的看法不仅不是对物的本性的切近,反而可能是对它的一种遮蔽。什么是物?海德格尔认为,物及其本性迄今为止仍然有待于人们去深思,他自身对物的思索就贯穿了他的整个思想道路。
  
  一、对传统物性论的批判
  
  海德格尔在其著作《艺术作品的本源》中,已经注意到西方传统思想对于物的本性的遮蔽,并由此而批判了西方传统思想自古希腊以来关于物的各种流行的解释。
  海德格尔认为,对物的物性的解释贯穿了西方思想的全过程,并具体化为三种一般性的解释,“这三种物性的规定方式把物理解为特性的载体、感觉多样性的统一体和赋予形式的质料”。关于物是特性的载体这种解释,海德格尔认为它与西方语言的结构相仿,因为借以说明物的属性的命题是由主词与谓词构成,所以物是特性的载体这种陈述只不过是人把自身理解事物的命题方式强加给了事物本身,因此它并不能揭示物自身的本性。第二种解释是把物看作感觉的复合。海德格尔认为,在物的显现过程中,人们并非首先感受到一种感觉的涌动,反而是物本身要比所有的感觉都更原始地切近于我们。因而物是感觉的复合这一说法根本没有考虑到人们首先遇到的是物自身的本性,而后才可能感觉到物的各种各样的特性。第三种解释则认为,物是赋形的质料。人们通常把给予物的持久性和坚固性的东西,同样也包括引起人的感觉涌动方式的东西即色彩、声响等看作是物的质料。人们一方面把物规定为质料,同时就在另一方面已经预设了形式。有了质料与形式的综合,人们终于获得了一个关于物的概念,它不仅适合于艺术品,同时也适合于器具乃至一切的自然物。对于把自然物、器具和艺术作品视为形式与质料的统一这一理解,海德格尔同样予以否定,他认为这只不过是对物的一种概念化的把握,因而赋形的质料绝不是物之本性的原初规定性。
  针对物的上述一般理论,在《物》这一晚期著作中,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其问题的关键在于人们把物完全误解成了“以某种方式存在着的某种东西”。而正是基于这种误解,物被人们纯粹抽象成为某种对象性的存在者。此对象性的存在者如果以一种单纯表象的方式显现出来,它就是表象对象。而它如果以一种自身站立的方式存在的话,它就是自在对象。显然,海德格尔对传统物性论的批判直接指向了康德关于物的现象和物自体二元划分的思想。“在康德那里,存在者变成了表象的对象,而表象是在人类自身的自我意识中运行的。在康德那里,自在之物意味着:自在对象。对康德来说,‘自在’的意思是:对象本身就是对象,而没有与人类的表象活动发生关系,亦即没有那种首先使对象立于表象活动面前的‘对立’。”
  康德关于物之现象和物自体的二元划分体现为一种典型的主体性形而上学思想。在康德那里所划分的表象对象,实际上是在人的感觉、想像、知性等意识领域中主观构成的某种东西,而它最终不外乎是人的先验自我意识本身本源综合统一的产物。在康德看来,一切综合判断的最高原则就是“每个对象都服从在可能经验中直观杂多的综合统一的必要条件”。什么是康德所谓的可能经验中直观杂多的综合统一的必要条件?它不是其他什么具体的事物,而是先验自我意识本源性的综合统一作用。根据康德的先验逻辑。不可知的物自体刺激人的内外感官而形成了各种经验性的材料,经过直观的把握、想像力的再生和先验自我意识的本源综合统一,最终通过范畴的形式功能把各种直观杂多的经验材料综合统一起来,便形成了表象对象亦即现象之物。而就物自体本身而言,在康德看来,自在的物自体虽然意味着一个对象,但这个对象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对象,也即是说对于与之相对的人类表象来说它并不是一个对象。由于物自体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对象,所以物自体在根本上是不可以认识的。但康德同时认为,虽然物自体并没有也不可能被我们所认知,但我们却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物自体究竟如何存在?它只能作为一个假设的理念而存在。如果事物真是这样的话,问题在于物自身就仍然不过是被人类的纯粹理性所预先设定了的一个观念对象而已。
  总之,康德对物作现象和物自体的二元划分,典型地代表了西方传统理性形而上学思想对于物的本性的遮蔽,因为它在根本上是立足于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来对物本身作了对象性的理性设立。然而海德格尔明确指出,物的物性既不在于它是表象的对象,也根本就不能从对象性的角度来加以规定。“从对象和自立的对象性出发。没有一条道路是通向物的物性的。”
  
  二、聚集作为物的本性
  
  对于理性形而上学的对象性思维方式而言,物的本性在根本上是隐而不显的。而海德格尔所要追问的是:物本身究竟是如何存在并显现自身的?在这里,物是什么的问题就转换成了物自身是如何生成和显现的问题。
  物是在其显现中成为物自身的,但物就其本身而言却是自在的和自身遮蔽的,只是当它与一个特别的物亦即人相遇时才可能将自身显现或者被揭示。“物之为物何时以及如何显现?物之为物并非通过人的所作所为而显现。不过,若没有终有一死的人的留神关注,物之为物也不会显现。达到这种留神关注的第一步,乃是一个从单纯的表象性的亦即说明性的思想回到思念之思的回返的步伐。”
  思念之思是更本源地去思想,物是在更本源性的思想中才真正自身显现的。理性形而上学的表象思维实质上并不是本源性的思想,这是因为它是从理性自身出发的。此理性的思想首先自身为自身设立了根据,其次它也为物的存在建立了根据。人们一般认为,一个被建立和说明了根据的物才是显现的因而是存在的,但人们于此却忽略了根据自身其实是没有根据的。而与形而上学的表象思维相区分,更本源的思想则不是从理性自身出发,而是从存在出发并在存在那里获得自身的规定。因此,对于物的本源之思就是进入到物的存在之中并让物自身如其所是地显现出来。
  海德格尔认为,只有进入到物的存在并与之打交道这一本源性的思想中才能让物如其所是地显现出来。在晚期的著作《物》中,他以“壶”作为思想的范例显示了物之所以为物的本性。壶本身作为一物,在这里并不具有某种特别性。海德格尔之所以选择壶来说明物的物性,是因为它供人们日常 使用因而是大家普遍都认同的物。壶是日用之物,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会用壶来倒水或者斟酒,倾倒而出的水或酒让人或者神饮用。壶自然而然地作为生活的器具和我们相遇,但海德格尔认为,人们却从来不曾思索这熟知的壶之所以为物。
  什么是壶之为物呢?亦即是说什么是壶的物性呢?人们一般认为,壶的物性首先和大多在于它作为容器而存在。容器是能够容纳某种东西的器皿,作为容器,壶是壶壁和壶底的构成物。但那起容纳作用的绝非壶壁和壶底,壁和底只不过是让壶作为一个完整的样式而站立在那里,真正起容纳作用的还在于壶壁和壶底所构成的虚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壶的本性就在于它的虚空,因为虚空让壶成为了壶。但何谓虚空?虚空不是毫无意义的空无。它的本性在于保证了容纳这一可能性。如果能够容纳就是虚空的话,那么虚空如何容纳呢?虚空以承受和保持这一双重的方式容纳,这即是说虚空是以对倾注的承受和对倾注的保持这一双重方式而容纳。海德格尔认为,对倾注的承受与对倾注的保持是同属一体的,不过它们的统一性却是由倾倒来决定的。虚空的双重容纳就在于这种倾倒,正是因为作为倾倒,容纳才真正是其所是。壶之为壶就取决于这种倾倒,作为双重容纳的倾倒所倾倒的是赠品,而倾倒的赠品正是壶的壶性的显现。因为在作为倾倒之赠品的泉水中,逗留着天空和大地;在作为饮料的倾倒之赠品中,逗留着终有一死的人;在作为祭酒的倾倒之赠品中,诸神也以自己的方式逗留着。海德格尔于此强调,在壶所倾倒的赠品中,同时逗留着天空与大地、诸神和终有一死的人。也就是说,天地人神作为四元是同属一体的,而且它们先于一切的在场者而出现,并本源性地处于一个纯真的四元合一的生成之中。由此,海德格尔最终思索到“壶的本性乃是那种让四元合一进入一种逗留的纯粹聚集”。
  如果说壶的本性是天地人神的聚集的话,那么什么才是物自身的本性呢?“对于如此这般得到经验和思索的壶的本性,我们给予‘物’这个名称。我们现在是根据作为聚集着一生成着的四元合一之逗留来思考这个名称的。”海德格尔于此认为,天地人神的聚集既是壶的本性的规定,同时也是物这个语词所指涉的物自身的本性的规定。因此,聚集就是物自身的本性。但聚集不是天地人神四元静止地堆积在一起,而是四元合一的逗留。逗留有所生成,物因此而物化亦即真正成为物。在物的物化中,四元中的每一元都如球体般的镜子自由地以自身的方式相互映射。物在物化之际,世界由此生成。“我们称天地人神的纯真的生成的镜子之游戏为世界。”因此,聚集作为物的本性,它所聚集的正是天地人神四元合一的自由生成的世界。
  
  三、物的本性与人的存在
  
  在海德格尔看来,物既非作为自然的手前之物,也不是作为器具的手上之物,而是把人和自然乃至神性聚集于自身的一个生成着的世界。从思想范式上看,海德格尔的这一物性之思完全改变了西方传统形而上学思想对于物的表象性思维,并因此而在思想内涵上刷新了人们把物单纯视为某一现成对象的一般理论。人们或许惊异于海德格尔的这一思想有悖于常理,但他所理解的物的本性是聚集这一独特的洞见并不是刻意要显示自己的标新立异,他对物的本性的追问有着更为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亦即西方技术主义思想的流行。
  自近代以来,西方技术的日益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人类社会的物质生活基础。技术的进步和物质的发达,使人类仿佛看到了技术就是改变自身命运的全部希望。但随着技术的不断膨胀,它所带来的不仅不是值得憧憬的远景,反而是使整个人类社会面临全面异化的危险。海德格尔洞见到了西方现代社会所面临的这一危险:技术的技术化。技术的技术化意味着技术不再是人和万物相互沟通的伴侣,而是将自身完全演化成为一种超自然的独立的力量,并凭此而设定了人和万物的存在。
  在技术化的世界里,人本来也从属于被设定者的整体,但是人却又将自身的意愿凭借于技术来设定了万物。于是.技术在人的生活世界中成为最根本的规定,它不仅规定了人的语言和思想,而且规定了人的生活亦即人与万物的存在关系。在这样一个被技术所规定的生活世界中,人与物的关系常常被简化成为目的与手段的关系。这是因为物作为现成对象,已被人们理所当然地视为可消费、可利用的一种工具,而此工具的被利用旨在最大限度地达到人的欲望和目的。这样,物作为实现人无尽欲望的一种技术手段完全失去了自身所聚集的无限丰富的意义世界,而人也同样因为片面化为欲望这一单纯目的而丢失了人自身感性生存的无限丰富的可能性。人如何才能走出手段与目的这一功利关系从而让物成为物和让人成为人?这成为海德格尔追问物的本性问题最为深刻的动机。
  让物成为物和让人成为人就是要让人和物都回到自身的存在,“这使海德格尔追问物的时候既不是关注某一特别的物或者一般的物,也不是物的物性,而是物性自身。此处的物性就是事物本身,也就是存在本身”。因此,海德格尔对物性的追问在根本上是关于存在的问题。在海德格尔看来,作为天地人神四元游戏世界的物性本身就是存在自身的本性的显现。但是“唯有作为终有一死者的人,在居住之际才通达作为世界的世界”。这即是说,唯有人的生存才能让存在的本性亦即物所聚集的世界真正显现出来从而成为自身。因而海德格尔对物性的这一追问,实际上开端并最终落实于人自身的存在亦即人如何居住的问题。
  对于人如何居住这一紧要的生存问题,海德格尔的物性之思敞开了一条审美生存的可能道路,他称之为诗意地居住。但海德格尔所提倡的诗意并不是我们日常态度所理解的心理学意义上的激情或者各种浪漫主义的想像,甚至也不是一般理论所主张的诗意创造理性意义上的给予尺度。诗意只是接受尺度。接受什么样的尺度呢?
  它也不是其他什么固有的尺度,而是天地人神这四元合一的共同游戏自身。因而诗意地居住就是放弃人自身强烈的主观意愿,倾听并进入到天地人神四元合一的游戏世界,从而让世界作为世界自身生成。“而这种诗意一旦发生,人就能人性地栖居在大地上。”海德格尔于此认为。只有在诗意的世界里,物才能回到物自身,人才可能回到人自身。同时也只有这样,人与天地万物才能相互游戏、共同生成。
  基于上述分析,海德格尔晚期的物性之思已经越过了西方近代理性思维的边界,它所揭示的天人共生的深刻思想既不是源于理性的传统,更不是本于自然的存在,而是直接开端于人的存在并深入到人的在世生存这一不可还原的基本事实。这一不可还原的基本事实表明,世界虽然是人的世界,但人也总是世界的人,无人的世界和无世界的人都是不可想象的。然而,由于欲望的泛滥和技术的流行,当代世界在心灵、社会和自然等方面遭遇了严重的危机,它们不再是和谐的整体而是面临着自身的分裂和相互的冲突。但危机总是危险和机遇的并存,问题的关键在于危险如何才能转化成为机遇?或许正如海德格尔所思考的那样,唯有反思并划定欲望和技术的边界,人们才有可能克服危险并赢得机遇,从而真正去创造一个人与天地万物和谐共生的美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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