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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老农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叶 玲

  一个凉爽的午后。我在鼓浪屿彩色的巷道上漫步,和我一起漫步的还有许多人,他们在我前面后面走着。那个下午充满了某种情调。
  我一边走着,一边悠闲地看着两旁的店铺和小摊。这时在我右边紧挨着我走着的,还有一个人,我和他说不上认识,也说不上不认识。我说的是当时。
  是到了后来,我们成了朋友。
  我说,你以前来过厦门吗?他说,来过许多次了,又说,也就是厦门,别的地方去过了,我是不会再去的。我说,我可是第一次来,我说美丽的地方我总是去得很少。他扭头看了我一眼,说你这话好像有什么情绪?我说是吗,我怎么没有感觉到?在后来的几天里,我发现他常用这话来反问别人。
  说着话,天下起了雨。这时我的手里正好有一把伞,一把天蓝色的小巧的伞,很多时候我是用它来遮挡阳光的。也避雨。
  我把伞撑开,让自己躲在伞下。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他也躲到伞下来,我们毕竟不熟,何况我又是个女的,这种时候要表现得矜持一点才好。他笑了笑,说看来你对厦门的印象不错。他说这话时,好像是很随意地就走到了我的伞下。
  雨中,我们俩一男一女躲在一把伞下走着,小声地说着话,旁边的人不知认为我们有多熟呢?
  其实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这样对他说。
  他很惊奇,他说开了一天的会,而且我还在台上发了言,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我说不好意思,开会时我正在看一本刚买的新书,所以没记住你的大名。我又说,我想起来了,好像别人称呼你什么老师。
  狗屁老师。他说,我最不喜欢别人叫我老师。他说你知道吗?那些称别人为老师的人总有着一种讨好的味道,要不就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年轻。
  我说是吗?我说我这人最喜欢称别人为老师了,不是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吗?
  他低下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还是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我问他。
  我叫什么名字呢?他想了一下,我好像是叫老农,对,他说,我就是叫老农。我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大笑起来,手中的伞都被我笑到一边儿去了。
  他没笑。他奇怪地看着我,他说你笑什么?叫老农有这么好笑吗?
  我依然笑。他说你先笑吧,我来撑会儿伞。说着,他把伞接过去,紧紧握在自己手里。我笑着说,你这人真逗,老农怎么会是一个人的名字呢?
  怎么不会?他说。他说什么都可能成为人的名字,什么狗剩、狗蛋、樱桃、棉花都可能成为人的名字。他说你忘了?黄宏不是还有两个叫吐鲁番和海南岛的孩子吗?
  我擦了一把飘到脸上的雨水,看着他,我说行,我以后就叫你老农吧。
  我们把彩色的巷道走完后,我知道了老农是个作家。
  当然了,这话当然不是老农自己说的。老农问我,我在台上发言时,你在台下看什么书呢?我说了书的名字,我说我是出火车站时在车站广场旁的一个小书店里买的,我一眼就被它充满艺术味的书名吸引住了。
  老农把伞从左手换到右手,一本正经地点了一下头,问我,看完了吗?
  看完了。
  感觉怎样?
  不错。
  怎么不错?
  我于是滔滔不绝地表述我对这本书的看法。我讲得很激动,我知道妈妈遗传给我的这个毛病,我永远也改不掉。
  老农就是在这时转过身,用手扶住了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真没想到,你是个这么出色的读者。老农庄重的神情让我有些莫名其妙,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看过这本书?
  这是我刚刚出版的一部新作,而你是这部书的第一位红颜知已。老农说。
  你早说啊。我一下子满脸通红。
  才知道,老农已经出了六部书了,有长篇小说、中篇小说、散文和诗歌。老农以前出的书我都没看过,我说老农这不能怪我,现在满世界的书实在太多,而你的名字又是这么老土,没人会留意。
  老农说名字和书也有什么关系吗?我说怎么没有?我说老农你知道吗?你的名字会给人造成一种误解,认为你出的书一定和种地有关,现在谁看和种地有关的书?连农民都跑到城里去了。
  老农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儿。说,总有一天他们会精疲力尽,漂泊得精疲力尽,到那时候,他们还会回到土地上,他们就会认真读我的书了。老农说这话时,心事显得很沉重。
  我看着老农,老农庄重的神情让我有了一丝内疚。我说老师,我说老农我还是叫你老师吧,老师说的没有错,有一天人们会回到土地上,他们一定会看你的书,喜欢你的书。况且,你不是已经有了我这个知己读者吗?
  老农笑了一下,思绪似乎从遥远的地方飞回。老农说你不会懂的,你永远不会懂。
  离开鼓浪屿,我让老农陪我去逛其他的街道。老农摇了摇头。老农说,我这人最不喜欢逛街,那都是你们女人干的事。老农说这话时,真的皱了一下眉头,好像逛街真的是十分讨厌的事。我说在鼓浪屿你不是逛得很好吗?他愣了一下,他说那是个例外。
  你不能再例外一次吗?
  老农很认真地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这是厦门的一条老街。长长的屋檐伸得老长老长,人流涌动在屋檐下,既遮荫又避雨,十足的闽南建筑风格。我和老农过了一个街口,拐弯时,我就找不到老农了。原因是,我在一家小店里看了看一个头饰小玩意儿,原想老农就在我身后的,可一扭头,他不见了。
  我站在小店门口频频向前后左右观望,我想一会儿的时间,老农一定就在不远处。可我看到来来往往黑压压的人流中,所有的人几乎都一样,我不知道哪个是老农。
  我只好向前追。我一下就看到了老农,甩着膀子拼命地向前走,好像在追赶什么。我说老农你站住。
  我喊了几声老农都没有听见,仍斜着半个肩膀匆匆地走着。我望着老农的背影,突然忍不住想笑。我真地笑了起来,我站在那儿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指着老农笑得说不出话来。许多行人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仍笑,我无法控制自己。
  老农这时也回过头来,和许多人一起,走向我,很奇怪地看着我。老农说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肚子疼?
  我一下子蹲到了那儿,我真的觉得肚子疼,而且我气也喘不过来了。
  我说老农你这哪叫逛街嘛,根本是赶着去买彩票。老农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和老农站在路边吃西瓜,一人一碗,用牙签插着西瓜瓤儿,很小心地吃。我一边吃一边说老农你去过新疆吗?你吃过新疆的西瓜吗?老农鼓着腮帮摇摇头。我非常遗憾地看着老农,我说老农你连新疆都没去过,你简直跟白活一样。
  老农急着把一口西瓜咽下去了说,我去过新疆,可我没有吃过新疆的西瓜,我去的时候新疆正下着大雪。
  有句话你没有听说过吗?围着火炉吃西瓜,这讲的就是我们新疆。
  老农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我不知道老农是什么意思。
  我一口气吃了三碗西瓜瓤。如果是新疆的西瓜,我会吃五碗的。
  老农吃完一碗后,就站在路边看我吃。老农

说你真能吃啊,你怎么吃那么多。老农说现在像你这样敢吃的女人实在很少。我有些不高兴,从老农手里拿过餐巾纸,一边擦嘴一边不屑地说,幸亏我不是你老婆,否则连饭你都不会让我吃饱。
  吃完西瓜,老农去了一家古玩店。我一个人把旁边的商场都转完了,老农还在那个古玩店不出来。于是,我也走进了那间充满阴暗,停留着历史的古玩店。
  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位顾客,我看见老农趴在柜台上,隔着厚厚的玻璃,他的两眼放着绿光。
  老农你在干啥呢?我有些生气。
  老农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来,你过来,你猜猜这古钱钱形的含意是什么?
  我看看他,又看看柜台里的古钱,说,不知道!
  老农说你真笨,你看这古钱的外沿像不像城环,内孔是不是一口井?
  不知道。
  老农有些失望,但他仍兴致很浓地说,人们常说的“钻钱眼”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老农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说,你的确很笨。
  就很笨地和老农走出了古玩店。
  这才知道,其实老农真正喜欢的还不是小说。老农真正喜欢的,视为他生命的是古钱。
  我想不出,那布满绿霉的破铜钱可爱在什么地方。我说老农你整天和这些古钱呆在一起,不觉得自己像个老朽吗?
  老农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知道吗?人生真正的话题应该是古钱而不是别的。老农又说,中国的古钱史就是一部文明史,钱在交易中所承担的中介意义只是钱的表面功能其文化功能是隐性的且厚重的……
  老农的第一篇小说就是关于古钱的,老农最近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也正是写的一个古玩世家因玩古钱而引出一系列悲欢离合的故事。老农说,正是古钱给了我写作灵感,没有古钱就没有我的小说及其他东西。
  随后,老农又一口气讲了许多有关古钱的话,而我一直茫然地眨着眼睛,不懂老农在说什么。老农把刚才柜台里的古钱讲完了,我也没有明白哪枚钱是哪个朝代的,哪枚钱真正值钱。它们一样地生着铜锈,我怎么能搞得懂呢?
  古钱的话题使我兴趣索然。我对老农说,我不想逛街了,我想回去。老农看了我一下说,干脆我们去喝茶吧。我请客。
  我们像许多有几个钱,又没多少钱的人一样乘上了一个大巴。我们坐在车的最后两个座位上一边聊天,一边看车外面的街道。街上的行人依然很多,老农看着那些行人,又皱起了眉头,说每天有那么多的事要做,这些人为什么总是在街上走来走去呢。
  我没接老农的话,我知道老农不喜欢宽阔的街道以及街上的行人,尽管他自己此时也在街上。
  我很有兴致地看着大巴外边一个个闪过的店铺。我觉得,那玻璃窗里模特身上的衣服,每一件都是那么好看,那么让人感到亲切。
  老农说你在看什么呢?我说没看什么。老农说我不明白,你们女人为什么总对那些玻璃窗里的东西感兴趣。我点点头,仍有兴趣地看着。我说老农,来世我一定要做一个服装设计师,模特也行。
  老农没理我。
  车又到了一个站,几个挤在车门的旅客陆续下了车。车上一下空了许多。这时老农突然站了起来,快步向车的前门跑去,我说老农你干吗?说着话老农已经下了车。待我从车的后门下来时,车已经开动了。我很生气,我说老农你怎么这样?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自己下了车。
  老农说你不是一直跟着我的吗?我认为你会一直跟着我,还打什么招呼?
  你的感觉就这么好?我气呼呼地往前走,将老农远远地甩在后面。
  我听见老农叫喊着,这里有家“上岛”呢。上岛是家连锁咖啡店,我最爱去上岛。可此时,我在生气,很生气。
  我的肩膀被一只重重的手抓住了。你真的生气了?老农说。
  我用力挣脱老农说,我想回去。
  老农说,羞不羞呢,真生气了?说着,向我挤了挤眼。我扑哧一声笑了。
  我还是和老农进了旁边一个小茶馆。茶馆里没什么人,我和老农要了一壶西湖龙井,边喝边听音乐。老农坐我对面,喝到第三杯时,老农说,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儿像情人约会?我翻了下眼睛说,美的你。
  为什么?老农问我。
  我喝了一口茶,说,我看过一篇文章,是一个女作家写的,说她和丈夫每天上班要经过一条马路,马路上车来车往,每次她都希望丈夫能牵着她的手,护着她,和她一起穿过马路。可十年过去了,她的希望一次次落空。
  那个妻子又不是小孩,她完全可以自己过马路,还要丈夫牵?老农不以为然。
  你说的没有错,女作家的丈夫在过马路时,总是头也不回地独自跑去,把妻子一人孤伶伶地扔在马路的这边左顾右盼。
  她为什么不跟着丈夫一起跑呢?
  这位女作家在文章的最后说,如果有一天她和丈夫离婚了,不为别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丈夫在过马路时,从不牵她的手。
  看来找妻子,绝不能找女作家。老农看着我说。
  你是说,都是这位女作家的不是了?我反问老农。
  不是她的不是,是她太敏感,太细腻,让男人太累。
  我笑了一下,低头喝茶。
  老农却突然瞪了眼,说,你不是借这位女作家,表达自己的心声吧?
  不,我有意岔开了话题。我是说你长得太矮了。我说老农你为什么不长高一点儿呢?这样到哪儿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你。老农说你是嫌我矮啊?像我这个子在南方已经是很高了。我说在我们北方可不是,我们北方的男人又高大又英俊。
  这简直是女人的见识。老农说。老农说你以为男人的高大是以个子来衡量的吗?男人的高大根本和个子无关。我说也是的,小平同志个子也不高,可他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多高大呀。
  老农说你这话好像有什么情绪。我说没有。老农说我怎么能和伟人比呢,我当然不能和伟人比。老农说着端起茶壶给我把茶续满,然后又给自己倒。
  我看着老农干净的脸和洁白的衣领,心里突然有了一点点温情。我说老农,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我想听。
   老农看着我,说,我像个有故事的人吗?
  我点点头,我说你有故事,你在鼓浪屿的神情告诉我,你一定有故事。
  如果……我不想讲呢。老农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杯,思绪又去了遥远的地方。
  你不是说我不懂你吗?可我很想懂你,就算一个读者想了解她喜欢的一本书的作者,给我讲讲你的故事。我固执地说。
  老农摇了摇头。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害怕被人看清?我笑看着老农,我说老农其实我很喜欢你,我喜欢聪明有幽默感的男人。可你,我说老农可你有时候也让我伤心。
  让你伤心?老农瞪着我。
  不。我赶紧纠正说,是让你身边的女人伤心。
  老农不以为然。老农说你们女人就喜欢无事找事。
  那是你不懂女人。
  怎么会?老农说。老农说我比你们女人还了解你们女人。
  得了。我说,你们男人就会自以为是,其实你们永远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
  老农不愿再和我争辨,老农说好男儿不和女斗。

  我们走到了一个邮局门口,我说老农我又累了,想歇一会。老农说,我也是。
  在一棵浓阴树下一张铸铁腿的木条椅上,我们坐了下来。
  椅子不宽,我们身挨身地挤在一起,我感到很不自然。老农说了声我去买两张报纸,便起了身。
  片刻后,老农递给了我一份《市报》,厚厚的有很多页,我没仔细数。报纸的版面花花绿绿的,使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给我扯的一块花布。我打开报纸,发觉现在的报纸真是越来越好看了,而且我还发觉,现在只有报纸把顾客当做真正的上帝,它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整日板着面孔教训人,而是那么讨好地迎合我们,给我们那么多的温柔和刺激。多好啊。
  可我看着看着心里又来了气。头版几乎用了半个版,刊登着一幅挤满露着玉腿和肚脐眼的美女照片,说是一群即将赴韩国参加世界杯的中国女子啦啦队。我说真是烦死了,我说现在这个世界上怎么有那么多的美女,真是烦人。
  老农说你心理不正常,这个世界上如果到处都是美女该有多么美好。老农说,一位美女就是一片明亮的天。
  老农说着抬起头来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路上的行人,脸上的神情真的晴朗起来,好像真有无数的美女从面前经过。
  我没理老农,把报纸扔在一边,也看来来往往的人群。老农这时却突然大笑起来。老农说你看看这篇报道,题目是《农业院校盼改名》,说在中原某农业大学近日刚刚结束的职代会上,与会老师纷纷签名上书,要求抹掉校名中“农业”两字。他们说,这就好比一个家庭里有五个孩子,父母给其他几个孩子起的都是“龙”和“凤”啊好听的名字,唯独给一个孩子起名叫“狗蛋儿”!这个孩子就是以后再有能力,在别人眼里也没有出息。
  老农夸张地说,别人都叫龙和风,我为什么叫狗蛋儿?为什么叫狗蛋儿?我看着老农的样子也大笑起来。
  我们笑完了老农说,玉米你说的没有错,连大学都要改名,我为什么不改名,我算什么?
  我一边看那篇报道一边不屑地说,光改名字又有什么用呢,说的话还是狗蛋儿说的话,做的事还是狗蛋儿做的事。
  老农的脸立刻又阴了起来。我说老农我说错了吗?
  老农看着我,没回答我的话。
  老农很奇怪我的名字为什么会叫玉米。我说我就是叫玉米,我喜欢玉米,所以叫玉米。
  老农乐了,他两眼合成了一条线,是一种极得意的表情。老农说你知道玉米是谁种出来的吗?
  老农!我想也没想便回答道。说完我就后悔极了。我望着老农幸灾乐祸的样子,想自己为什么这么愚蠢呢?我想我为什么不叫风、叫雨、叫阳光?
  我清楚地记得我本可以不叫玉米的。我小的时候家里养了一条狗,每当家里吃玉米面饼时,我就把我的那一份喂给那条狗。那条狗一定不知道我是因为痛恨玉米而把玉米饼送给了它,那条狗把饼当成了我对它的爱或者是施舍和怜惜。
  狗想人都吃不饱,我却把饼给了它。
  狗应该这样想。狗每天看着脸色腊黄的我把几乎全部的口粮送给了它,狗只能这样想。我甚至常常能从狗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叫做感激的目光。
  我和狗在三年的时间里彼此怜悯,彼此关爱。我和狗成了真正的朋友。
  狗被打死的那天,恰恰是我就要上学的前两天。狗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我给它的半块玉米饼。那天我抱着狗的尸体哭了整整一天,我第一次知道了悲痛与气愤是什么滋味。
  我为此拒绝上学。父亲气极了,父亲举起了那根打狗棍。在棍子就要落在我身上时,母亲抱住了父亲。
  我真的不希望母亲这样做,我望着父亲高高举起的打狗棍,心里充满了渴望。我渴望体验那棍子落在身上的感觉。我和狗是朋友,我应该分担狗的痛苦。
  他们怎么会知道,狗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呢。
  可我必须去上学,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上学的早晨,父亲说你得有个大名。我看着院子的一角,那是狗一直住着的地方。
  我说,我就叫玉米。
  老农没给我讲他的故事。老农说我们萍水相逢,彼此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尊重老农。我想我最终会知道老农的故事。当然,这是我和老农分开以后的事了。
  和老农分开后,我跑了好几个书店,买了老农出的所有的书。他们说文如其人,我相信一定能在书中找到老农,找到我想知道的老农。
  在老农的第二部中篇小说的后记里,我看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三十八年前的一个深秋,十四岁的小狗子离开了家。小狗子瘦弱的肩上只有一个很小的布包,里面装着他唯一的家当:一件被他洗得干干净净已打了两个补丁的上衣。这是叔叔留给他的。几年来,小狗子和叔叔形影相随。从十岁开始,小狗子每天跟着叔叔去叔叔的打铁铺,三十二岁的叔叔已打了二十年的铁,叔叔的命就在那铁里呢。小狗子明白叔叔的心思,叔叔是想让小狗子也接他的班。在叔叔的心里,小狗子除了像他一样打铁还能做什么呢?叔叔不知道小狗子早已有了别的心思。
  小狗子常常在炉火中望着叔叔的身影发呆,小狗子看到汗水从叔叔的脸上身上往外涌,像小溪一样的汗水把叔叔的身子都流干了。小狗子知道总有一天叔叔会把他所有的精气都打到那铁里去,那时候叔叔就会消失,就会像父亲一样永远消失。
  父亲在小狗子的心里一直是一个模糊的形象。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小狗子只有五岁。那天天好黑风好大,小狗子看到父亲被几个人从外面抬进来,父亲的样子已经看不清了。小狗子不明白,那时一家人到处打游击没个落脚地,父亲却整日给人家打土坯盖房子。父亲没想到他没有住进他亲手盖起的房子里,却死在了他亲手打的土坯下。
  小狗子沿着一条小路一直向前走。小狗子知道他是要去走自己的路,为了这一天,小狗子已做了四年的准备。小狗子离家时没有和家人说。小狗子认为没有必要说。从母亲撇下他们兄妹两人和另一个男人去了远方后,小狗子就认为他已没有任何家人。小狗子无法忘记那个早晨,那个早晨他醒来后就看到了母亲,看到母亲匆匆收拾起一个包裹,头也不回地拉开了门。小狗子从床上翻滚下来,冲上去抱着母亲,小狗子哭喊着不让母亲走。母亲站住了,母亲说,你们去找你们的叔叔吧。
  打铁回来的叔叔看着小狗子和他两岁的妹妹,哭了。叔叔哭完后说,别怕孩子们,你们有叔叔呢,叔叔永远不会离开你们。
  可小狗子却离开了叔叔。小狗子不愿打铁,小狗子不愿像叔叔一样一辈子守着个打铁铺。小狗子有自己的路要走。
  可小狗子却不知道去哪儿。小狗子站在小路的尽头望着,看到的是茫茫的天和茫茫的地.小狗子的心里也是茫茫的一片。可小狗子不能转身,小狗子决心已定。
  小狗子要把生命抛向远方。
  厦门有着许多美丽的地方。白天,我们跟随会议安排四处游荡,譬如坐着机帆船去大海看大担岛二担岛。远远地,老农扯着破嗓子朝着岛上站岗的台湾官兵一个劲地叫喊着:亲爱的台湾同胞,你们好!
  老农叫喊得十分投入。他在甲板上跳着喊

着,完全处于一种忘我的境界。
  在海上,我看到了另一个老农。老农说没人能挡住别人的爱国热情,可我不知道这话从何理解。我觉得老农是个多重性格的人,让人难以把握。
  晚上回到宾馆,我与老农在宾馆院内的甬道上漫步。我们时而望着头上的天穹,时而盯着脚下的小草,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话。
  我说老农我不想说女人的话题,我们谈点别的吧。老农说玉米你别说,也就是陪你,平时我是绝不会让自己这么悠闲的。几天没写东西了,心里憋得慌。我说农民种地也有农闲的时候,你干吗把自己弄得那么紧张,多累啊。
  怕累?怕累你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你以为生存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吗?老农说。
  老农说农民也只有在种地的时候心里才是踏实的,他们离开了土地,心就悬了起来,你知道漂泊的滋味吗?
  我望着老农,我说老农这是干吗啊?干吗说这么严肃的话题?我这人最讨厌严肃了。我说我从小就喜欢自己的心能像小鸟一样轻快地飞翔,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沉重的感觉,而严肃的话题会使我心情沉重。
  我说老农,我不喜欢你和我这样说话。
  老农不再说话。昏黄的光线中,我又看到了老农庄重的神情。我真的不懂老农,我想没人会懂老农。
  这时风刮了起来。我抱紧身子,雨后夜晚的露天很冷。我说老农你冷吗?
  老农握了一下我的手,说去房间穿件衣服吧,别感冒了。我说我不去。老农说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拿。
  老农去拿衣服了,我独自站在甬道上,听风。而且我的感觉特别好,老农主动给我去拿衣服,我感觉特别好。
  老农去了很久。我想去房间的路来回也只有十来分钟,老农怎么一直不来呢?是房间的室友出去了?是服务员不开门?
  我感觉老农去了很久,我突然发觉自己很想念老农,我想老农来了我一定要和他说一句话。
  老农来了。老农一边给我披上外衣一边说,你知道吗?我刚才差点被打劫。我望着老农,此刻的老农又回到了他调侃时的样子。我也跟着乐了起来,我说你怎么会被打劫?
  你什么意思?老农说我被打劫,你怎么还高兴?
  我的意思是,我说我的意思是你更像一个打劫的。老农说你这个鬼丫头除了攻击我,没一句好听的话,你从小没吃过糖吗?
  老农告诉我他被“打劫”的经过。老农说他刚从房间出来就被两个小姐拦住了,两个小姐一人拽着他的一只胳膊娇滴滴地说,先生你一个人不寂寞吗?我们陪你去喝茶聊天好吧?老农一边说着一边学着小姐的样子,又让我大笑了一场。我说老农你怎么没跟她们去啊?多可惜的一次艳遇,让你白白错过了。
  我没去,真的没去。老农一脸的认真。我看着老农的神情,又抱着肚子笑了起来。我说老农你这哪儿是被打劫,这样的事好多男人都求之不得呢。
  笑完了,我想起了我刚才想对老农说的话。我说老农你听我说句话好吗?老农看着我,说你这个鬼丫头,又有什么鬼主意。我说老农我不是开玩笑,我这次说的是真心话。
  你说。老农看着我。我看着老农的眼睛,想起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话: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此刻,老农的眼睛里写满了真诚和纯朴。我想了一下说,老农你能当我的大哥吗?你能像大哥那样爱我吗?老农眨了一下眼睛,说我不能像别人那样爱你吗?
  那么,我说,你就像老爸那样爱我吧。我说完就笑了,我笑的同时,心里有一种悲凉划过。一点点的悲凉。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和老农一共有三天的时间在一起。老农说,三天的时间可能什么都不发生,也可能发生许多事情。
  发生什么事情?我问老农。
  不知道。老农说。
  故事的发生是这样的……我一字一句说完就大笑起来。
  老农说玉米你一直爱这样笑吗?我点点头。也爱哭。我补充了一句。
  没错,老农说,你们女人就喜欢变化无常。
  我说老农我想起来了,你在那个古玩店说到了井,其实在我们女人的心里也有一口井,一口极深极窄的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股水冒出来。
  听了这话,老农望着我说,玉米,看来你还没有傻到位。
  要分别了,我请老农吃饭。在一个叫“小渔村”的餐馆里,我和老农面对面地坐着吃鱼。老农生在一个著名的淡水湖边,又长在一条古老的江边。老农出生的那个湖曾经诞生了一首很好听的歌,直到现在,我仍然能完整地唱出那首歌。
  我觉得,我非常地羡慕老农。因为那首歌我非常羡慕老农。
  在湖边出生在江边生长的老农,对鱼有着无穷无尽的爱。而且老农固执地认为,正是从小吃鱼,才使他的大脑聪明,使他的思维和语言时时散发着智慧的光茫。
  老农说玉米,你能感受到我智慧的光芒吗?老农说着眯着眼睛看着我,好像真有什么光芒从那里射出来。
  老农说的没错。我不知道老农聪明在哪儿,老农浑身透出的是一种迂腐,可正是这些迂腐后面有一种东西,这东西使我确信老农绝对是一个高智商的人。
  鱼很快上桌了,老农开始埋头吃。我发现老农吃鱼的样子特像个老农。老农吃鱼的速度同时还让我为他担心。我说老农你不能慢点儿吃嘛,小心让刺扎着了。
  老农迅速地把一块鱼塞进嘴里,抬起头看我。
  你怎么不吃?老农说。
  我在看你吃。我说。
  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边吃边聊。老农把嘴里的鱼肉很顺利地咽进肚里,又将多余的鱼刺很灵巧地吐了出来说,到餐馆就是来吃饭的,要聊天寻找情调就到别处去。老农说着又埋下了头。
  
  这就是老农。其实和老农呆了两天我知道老农就是这个样子,可我的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我说老农明天我们就要分手了,我想和你说说话。
  老农这才停下了筷子。老农有很长一段时间生长在很不容易填饱肚子的年代,我想,也许正是下乡的那段经历使老农感受到了吃饭的重要性。
  而我的愿望是人每天最好只需吃一顿饭,这样我就不会为减肥发愁。
  我刚说出这个想法,老农就皱起了眉头。老农说没想到你也这么俗,老农说我最讨厌女人说什么减肥和美容的话题,我喜欢的是原汁原味。
  我不知道老农说的原汁原味是指女人还是指他吃进肚里的鱼。老农这时已经开始擦嘴了,我看了一下表,我本想着两个小时才能吃完这顿饭的,可老农却在一刻钟内解决了问题。
  我几乎没有吃。
  老农说我想像一个爱人那样去爱你,行不?从餐馆出来老农对我这样说。
  我看着老农,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句儿歌:爱你爱你我爱你,就像老农爱玉米。
  我说不行。为什么?老农问。因为我不是真正的玉米,而你也不是真正的老农。
  老农没吭声。过了一会儿老农说,那就让我像叔叔那样去爱你吧。
  叔叔?我大笑起来,我说叔叔多了,叔叔的爱是最不可信的。
  胡说。老农对着我大声说,叔叔只有一个,叔叔的爱甚至胜于父母。
  我看着老农,我说老农你怎么了?叔叔怎么

可能只有一个?叔叔的爱又怎么能胜于父母?
  老农说,我怎么会认为你是我的红颜知己?你的浅薄决定了你根本不会懂我,你永远不会懂我。
  我说你别美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当你的什么狗屁红颜知己,我也不想懂你,我干吗要懂你?
  要分别了,我却和老农吵了起来。老农的样子很痛苦,我的心里也不好受。我不明白老农为何这样地变化无常,我不明白我错在了哪儿?可我知道,我应该向老农道歉。这不是认错,是妥协,是我对老农的尊敬。
  老农痛苦的脸慢慢地变得柔和起来,老农说玉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要求你。老农接着说,玉米,我无法给你叔叔的爱,那就让我像真正的老农那样去爱一个真正的玉米吧。
  我不知道真正的老农爱真正的玉米是什么样子,可老农说完这句话后,我觉得老农并不像先前那么矮了。一米七五个头的老农并不算矮。真的,老农和我打赌,说数二十个从我们身边匆匆而过的男人,看有多少个比他矮。我站在一边儿数,结果二十个男人有十五个都比老农矮。
  我心里觉得踏实了许多。可我看着满脸放光的老农,又有了几分沮丧。我想以前我印象中高大的男人很多的,现在都到哪儿去了呢?
  老农说现在不说个子的事了,还是说说你的名字吧。老农说玉米你后来就一直没想到改名吗?一个女孩子,玉米玉米地叫是不是太那个?我说哪个?那个。老农说。我知道老农在想“狗蛋儿”的报道。
  我说名字怎么能随便改呢?可我看着老农想,也许以后我会改个名字的。不然别人叫我玉米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老农的一脸坏笑。
  我看着老农拿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老农这样写道:老农遇见玉米是在一个并不该长玉米的地方。老农遇见玉米是在一个满是稻米的水乡。老农对在水乡的玉米充满了困惑和迷惘。老农对在水乡的玉米说,你是否是一个诚实的玉米?
  水乡的玉米却不说话。
  老农接着写道:来自远方的玉米和老农一起奔向一个城市时,老农发现走进城市的玉米依然带有乡村的呼吸、乡村的纯朴和她对土地如水般细腻的情感。
  老农说玉米啊,我的好玉米!
  我说老农你在干吗呢?老农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写:老农在赞叹玉米并为玉米而骄傲时,又带有深深的忧虑。老农担心有一天,污浊而虚伪的城市会改变了玉米特有的本质。
  我说老农你不愧是个作家,可老农你怎么会知道,污浊而虚伪的城市改变的是玉米而不是老农?老农狡黠地笑了一下,继续写道:憨厚的老农在心里默默地为玉米祝福。
  我笑了,我拿过老农的笔,在老农写的文字下写道:玉米惊奇地发现,当老农带着他水乡的思想和水乡的灵感匆匆步入这城市时,他立刻拥有了城市的智慧和城市人特有的聪明与狡猾。
  老农露出了一副很吃惊的样子,老农说我没想到玉米也会写字,我一直以为我们老农种玉米只是为了让人吃。
  小狗子离家出走的第二天,叔叔带着侄女也离开了家。
  一年以后,叔叔在一个阴暗肮脏的角落里找到了小狗子。小狗子的样子让叔叔又哭了。瘦小的小狗子腿上打着石膏,虚弱地躺在房间的地上。十天前,几个劫匪打断了他的腿,抢走了他用血汗挣来的一年的工钱,然后任他躺在被暴雨肆虐的马路上,嘲笑而去。
  小狗子被两个工友抬到这个角落的时候,没有感到一点儿的疼痛。小狗子感到的只是耻辱。那一刻,他怎么会对他们那样地乞求、哀告,他乞求他们还给他工钱,那是他扛了一年的麻包挣来的,那是他用命换来的。劫匪的回答是拳脚相力口。
  小狗子奇怪十天来自己居然还活着。十天里十五岁的小狗子再一次咀嚼了人生的悲凉,小狗子心中的绝望和愤怒泛滥如决堤的江河。
  见到叔叔的那一刻,小狗子本该投进叔叔的怀抱大哭一场。可小狗子看着叔叔脸上的泪,心里没有一点儿悲伤。小狗子看到叔叔一下老了,三十多岁的叔叔两鬓已经有了白发。小狗子知道自己对不起叔叔。可叔叔一句埋怨都没有,叔叔没说一句话。叔叔把小狗子背回了家,然后又去了他的打铁铺。
  半年后,小狗子再一次离开了家。这一走,小狗子就再没有回去。
  许多年以后,叔叔收到了一本署名老农的小说。叔叔再一次老泪纵横。叔叔每晚让侄女给他念书,叔叔一边听一边哭。叔叔认定小说中的主人公就是他的侄子小狗子,叔叔一哭小狗子这么多年在外面吃了这么多的苦,叔叔又哭小狗子终于成人而且有了这么大的学问。
  叔叔终生未娶。尽管小狗子多次在信中让叔叔成个家,可叔叔却一直独身。其实在心里,小狗子已经把叔叔当成了父亲。
  叔叔去世时,小狗子回到了家。小狗子没能见到叔叔最后一面,却接过了妹妹给他的一个存款单。这是小狗子再次离家五年后,给叔叔每年寄的生活费。妹妹说,叔叔每次收到钱都会哭,叔叔说这不是钱,这都是小狗子流的血。叔叔不忍心花,叔叔把它们都攒了下来。
  从不流泪的小狗子这次放声大哭。小狗子哭着把存单和叔叔一起火化了。
  和老农分手后,我们很久没有联系。在我看了老农的小说知道了老农的身世后,我给老农写过一封信,信中我讲了自己的出生,我对自己的出生如此简单而感到羞愧。我还讲了自己的困惑,对人生对文学,以及对老农的困惑。
  老农没有给我回信。老农说的没有错,我们毕竟是萍水想逢,彼此了解得越少越好。
  一天看杂志,我看到了一篇只有几行字的短文:广阔的天地,一只蚂蚁和另一只蚂蚁相遇了,它们彼此看着对方,相互点了点头,然后擦肩而去。走了很远,两只蚂蚁都停了下来,它们扭头向后望去,心里突然一阵悲哀。它们想偌大的世界里,两只蚂蚁相遇是多么地不容易,它们居然没有拥抱一下,相互问一句好。
  这篇小小的文章让我感动了。这篇文章还让我想起了老农。我立刻给老农打电话。老农不在,办公室的人说,老农又出差了。我想了一下,仔细地把这篇文章剪下来,然后到邮局把它寄给了老农。
  一年后的一天,我收到了一部小说,封面上是一颗硕大的玉米棒,金黄的土地底衬上印着两粒豌豆大的署名――莫莫。
  翻开扉页,上面是老农刚劲的字体:许多时候,我们应该避开困惑,走自己的路。相信你能做到。――老农。
  我一口气读完了小说。这是一部讲述老农与玉米的小说,那熟悉的小说情节,那独特的语言风格,还有那诙谐幽默的调侃手法,都非老农莫属。
  莫莫?难道他真的改名了,他为什么要改名呢?
  我再一次拨通了老农的电话。对方说老农走了,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老农不喜欢漂泊,可他一生都在漂泊。我想现在的老农一定是累了,他一定又回到了属于他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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