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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仃洋怀想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天 疆

  1
  一道雨虹从我眼前的伶仃洋面升起,渐渐地消失在彼岸的尽头。很久,我才从这片大海的上空醒来。雨打浮萍的岁月隔在一片伶仃洋的水面,似隐似现,若即若离,唯有他幻化出的雨虹光照千秋。
  几只海鸥扑打着翅膀,“唧唧……”地鸣叫着,掠过我的头顶,一闪一闪,飞升到大洋的天空。它们一定是想去呼唤那只大鹏展翅飞翔,来告慰脚下这片热土。如若不是,深圳怎么会简称鹏城呢?一个城市想飞跃到天界,一定有它历史的必然,这种必然是我来到这片水域才逐渐清晰的意识。崛起,不是巍峨的高楼,不是毗邻早年英属香港应有的从属地位。唯一的解释,只有故主早年墨迹挥干的屈辱,那只元兵的官船途径此地的劝降,不曾引来文天祥劝降宋主的信函,却留下了千古铭记于心的诗句,他就留在了珠江的入海口处。
  押解的船已经远去,诗句却从海水深处清晰地涌来,一浪浪催促着后人,永不停止。
  只是一次路过,就有了这片永恒,让华人的世界热血沸腾,让海水的色彩永不退色。蓝色是属于生命生成的颜色,它不擅于留在陆地,只有辽阔的海水易于保存,以至于天空都映照成这种色彩。水淼淼存根,天苍苍书卷。气节属于一个英雄的时代,那是伶仃洋的波涛幻化出的精灵。此刻,我走在深圳湾婉蜒曲折的海岸边,海风把我的思绪撩醒,醒的苍凉。大海辽阔,彼岸的地名还有很多,而这片海域独属于一个人,就像海洋的胸怀属于特定人的胸膛一样。宽广,博大,秉然傲世,让人们至今还清晰地记得。
  太阳缩小了我对大海的想象,时间的精灵把历史切割成碎片,我承受了一个没有云彩的天空,它的遥远被我听见。细心聆听,那藏在船舱里的桨影涛声被一个巨大的圆轮收回,阳光焦灼成万道金光,从海面冉冉升起。天就在当顶,那儿有宋时明月,黄昏夕阳下,落泊沙滩头。我知道,这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搅起的惊天巨澜,伶仃洋里的凄雨,久久地映照着乾坤。英雄的身影虽已离去,而他的英灵却留下了青史流芳的正解,把这片海域灼热。如今,一艘艘万吨巨轮,正日夜穿梭游弋在故人已去的海面上。
  
  2
  人体的成分与海水应该没有两样,都是流动的水分子构成,只是,唯一不同的是必须由坚硬的骨骼作为支撑人体的支柱。鲜红的血色一定也是从海洋渐变而来,故此,陆地才有了稠度,周身才恒定在一个温度区间,这是热血动物独有的特质。爬行的还在爬行,那是低级的冷血动物,永远也站不起来,更无法久久地屹立在伶仃洋的大浪风口。
  走过了天地的蒙昧初化,记得一群远方的彪悍牧民,跨过了他的疆界,先祖掳掠到北方是大宋的耻辱。金国不是诗的国度,靖康事变分离了故土,北宋和南宋,一个漫长的时期,朝政松怠,所以才造成了临安的苟且偏安,危卵之下安有大厦。多少个阴霾密布割地沦陷的日子,坚守那一处逶迤雄伟的长城都成了梦中的奢望。在秦桧手中,岳家将的抗金帅旗抵不过“莫须有”的罪名,奸臣当道,十二道金牌招回的是惨烈的忠臣蒙难,有谁会想到,历史的长卷会由一片伶仃洋的海水宋作了解。都是从海洋走出来的生命,生存的意识却差异迥然。
  阴影笼罩的时代,民族危机四伏,北方又崛起一个强大的蒙古汗国。南宋末年,听到更多的是“惶恐滩头说惶恐”的隐隐伤痛。江河日下,很多友人曾对文天祥说:“现在元军三路大兵进兵,你以乌合之众迎敌,无异驱群羊斗猛虎。”英雄就是英雄,回答沥肝衷肠:“我也知道如此,但国家养育臣民三百多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竟无一人一骑应召,我万分悲痛。所以不自量力,以身赴难,也许只有这样能保存社稷。”国破家亡,妻离子散,虽然文天祥遭受巨大打击,但其抗元的意志至始至终没有动摇。他带兵退粤,在潮州、惠州一带继续抗元。祥兴元年,文天祥不幸被元军俘获。当他被元军用战船押解到珠江口外的伶仃洋时,元军要他写信招降张世杰,被他断然拒绝,招降书写成了《过伶仃洋》的慷慨诗词。威逼,酷刑,没有让文天祥屈服,即使忽必烈召见许以宰相、也被他严辞拒绝,惟有“但愿一死!”的肺腑之言掷地有声。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衣带铭的《绝命词》是悲剧的时代,而诞生的悲剧人物,用“热血腔中只有宋,孤忠岭外更何人”的崇高气节,永生在这个天地间的伶仃洋海面上。我望见了那一片桅帆,涨潮的时候,永远不能归航。所以才有“伶仃洋里叹伶仃”的感叹,那是脚镣和五花大绑。
  山,多么像我的老父亲,总是默默地耸着肩膀,虽然高大,却阻止不了游牧人的步伐。坚固的基石虽然傲然屹立,总是在金人来临的时候弓下腰去,更别说强大的元军了。我感到疼痛,这种疼痛像是哭过,常常湿漉漉地沿着裤脚渗入到我的身体中,让血液凝固。从东京开封,到扬州,再到临安城的杭州,江山,就这样一点点衰老,先进的农耕被铁骑蚕食殆尽。一点点吞进游牧的毡房,失掉仅有的屏障永远是历史的伤痛。山峰无数,一座座相连,一座座退却,直至尽头的南方水乡。渐渐地消失,尽头,留在大海的伶仃洋上。
  如今,回忆柔弱似小草般风雨飘摇的王朝,不时会感觉一阵疼痛。想象那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怎样在一群飞驰的骏马驱赶下,完成日光下生命的仓促溃逃,如同海水苦涩的味道。此刻的天空静极了,风凝固在海面上。飓风来临的时候摧枯拉朽般强劲,虽然其中含有历史的必然,我却不愿去揣摩其中的原由,只想探究警醒的力量。一个王朝,最后的信念需要用海水来疗伤,委屈的伤口竟然被海水浸没舔舐干净,成为人们记住的理由。自由与拼搏,坚守与苦熬,轻易就从我头顶掠过。就像一只鸥鹭艰难地抵抗风暴的肆虐,影像简单,飞翔带有济世苍生的味道。
  
  3
  人类的智慧不知是否从嗜嚼盐类开始,也许,有意识摄取是后天养成的习惯,但我清楚,它是人类不可或缺的营养成分,所以才有了官方把持的盐商。而这片海域饱含了过多的盐碱滋味。有一点好像不可避免,时间带走了一切恐惧。如果允许,时间还会继续定格那一首诗句的瞬间。而我,翻越鹏城繁华的大路,决意来这里探寻,就是为了生命与生命的交流。
  在来的路上,道路弯弯,弯过了高楼和山岗。客车经过鹏城的南山,居高俯视,一眼就能看到远处伶仃洋的海面。南山,这个名字亲切而又熟悉,何其相似的是山的名称,何其不同的是:“邦有道则仕,无道则隐”。这就是历史终南山的缩影,他躲在长安古都的郊外,悄悄地蛰伏。隐者的归属是在等待机会,才子期遇明主,这是历史告诉士大大的哲理。可你却逆势而动,明知大势己去,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只有充满赴死气节的文人才能做到。此山真的不是彼山!时光和我之间隔着千万座山,山山不同峰,惟有鹏城的南山属于这片大海。它不问时空,与伶仃洋自由地对话,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像一场义无反顾的相遇与交集。
  时间带着我行走,站在婆娑的树影里,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笼罩在身体周围的黑影更黑。海面有海市蜃楼浮起,看见他在漏雨的船头伫立,左手艳阳,右手誓言,你走后,大地就塌陷了,再一次坠入深渊。王朝只是一个旧梦,碾碎在波浪里。那不是什么人都能拯救的太阳,气数已定,像灯捻没有油自然要熄灭一样。只有你真真切切地出现过,来过,屹立成尊,立定成佛。
  我庆幸鸥鹭飞走后,叫声安详如长满青苔的礁岩。我在突兀的岩石上燃一支烟,身影倒映在海水里。烟丝藏着生命热烈的渴望,伴随着烟雾的升腾,我的眼里燃起火光,红色的,仿佛在唤醒生命重新盛开。
  盯着烈日炙烤的海面,沉寂会被流逝的故事感化,蒸发出的水汽落下满地的雨水。从这里流动到陆地上,去滋润那里的禾苗,而此地的海空唯有雨后的彩虹。雨是自然万物不灭的定律,而死亡只是一种形式,有时候会有仪式,有的时候,悄无声响,自然地悬浮在空中。作为一种祭奠的方式,雨虹会化在骨髓里,给后人去瞻仰。
  明媚的海洋,回到朗朗的天光下,仿佛一直在寻找那枚图腾的徽章,此刻像是加盖了一枚公章,他烙印在这片大海上,让海水从深处长出记性,得到阴阳乾坤的确切划界。水里,空气里,散发出精灵影像的气息。他在我的身体里生根,长大,从此永生,然后,不再复活。
  有许多时间,陆地和海水是分不清界限的,而此刻,海岸线清晰,蓝与绿在婉蜒的线条上分岭着色。一色是属于飘零的大海,虽然押解在船舱,但是永远不会改变蓝的本色。而陆地的绿是后天生成的色彩,有生命却不能永恒,夏秋之季还会时常变换色彩。对于伟丈夫来说,走,从来不会被粗制滥造,更不会附属庸人的表情,失去是为了永远得到,初衷都灌注在民族的气节与精髓中,这样的海路,即使颠簸、风雨飘摇,还是会回到内心规划的版图,就像早年的澳门和香港一样。
  沉潜于人物生命热血的想象,流淌着粘稠的血色,不离不弃是忠臣的本色。我手里一束山花鲜蓝无比,把它撒在海水里,与伶仃洋共辉,与海天的蔚蓝一起祭奠,因为他属于另一类的世界。望着无际的大海阳光照射,水上的波在跳舞,为鹏城讴歌,扶摇直上,该不会有那只大鹏再重新舞动了。过去了,八千里路云和月,搅彻九天海域的动力。我想着,久久地看着他勇敢而大无畏地挺身跳动,时间就在浪尖上停留。今天,我的手再一次从他的海面久久地划过,触摸他的灵魂,触摸他的脉动,证实他的存在和生命的必然关联。
  长久以来,我感觉生命里就有一个缺口,我等待用他灵魂的诗句来把那个缺口弥补和埋葬。海鸥仍在飞着,此刻不愿着陆,只是“唧唧、唧唧……”的叫声越发清晰,婉转,它们是海界的生灵,大鹏的托生。此刻游走在天地人之间,不再想天外的事情。
  已然醒来,我以现实对旧梦属于这片大海,波澜壮阔的伶仃洋是我生命的摇篮和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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