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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合欢树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范孟广

  那年去南方,车过衡山,驶近湘江,倏然一块路牌映入眼帘:“水桥28公里。”
  瞬间,便有无限的思绪在心里弥漫开来。多少年了,不能忘记水桥,不能忘记水桥那棵合欢树,不能忘记合欢树下那位英姐。后来,我们走了,空剩水桥在衡山的烟雨里,合欢树下的故事在我们梦里……
  二十多年前,我们地质六队来到衡山边缘的水桥村勘探。井架搬到山上,工人就租住在一个叫英子的姑娘和她几个邻居家的空房子里。记得英子家房后有一个很大的空院,院子里有棵老合欢树,树冠密密实实遮住了小半个院子。江南烟雨细如丝,下小雨的时候,就不用回屋避雨。刚来到水桥,正是春末夏初时节,合欢树开满了粉色的毛绒花,从井场上看去,就像一朵彩霞飘落到了英子家。
  合欢树下,一边是我们租住的房子,另一边是用篷布搭的食堂。英子是一位俊俏而开朗的姑娘,身材苗条得就像山洼里的湘妃竹,乌黑的柔发好似山上倒挂的瀑布。尤其眼睛特好看,漆黑有水,像两汪深潭。她不但是我们的房东,还是我们的炊事员。远在山里,没什么娱乐活动,下了班,憋闷在屋里胡思乱想。时间久了,英子怕我们憋闷出心病,闲下来的时候就带着歇班的工人到山里拔野葱、苦菜,摘挂在树上的干毛栗子、酸枣子、野草莓。还在小溪里网鱼捉虾,到田里抓黄鳝、螃蟹,然后用桶提到合欢树下的食堂里用盐、干椒、生姜卤了,送到山上给我们改善生活。她觉得,我们这些毛头小伙儿,风里雨里日夜不停地打井勘探,很辛苦,吃好了才有劲干活,不然身体会吃不消。有了英子,我们这些单身汉在山里很开心,精神头足了,干活也有劲了。我们都很感谢她,年龄小的都叫她英姐,年龄大的就直接叫英子了。
  我们坐在山上端着碗吃英姐做的河鲜,看她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我们吃,就劝她跟我们一起吃。她笑笑,说,留着呢,留着呢,你们吃吧。其实,我们知道,她是留着呢,留着的也肯定是最肥最大的螃蟹、河虾,但那不是留给自己吃的,那是留给我们队的技术员韩工吃的。刚搬来的时候,在钻台上盯班的韩工被旋转的钳把打在腰上,当时就昏过去了,送到县医院,还没有醒过来。韩工家在外省,离基地又远,还是单身,住院的时候,都是英子照顾他。
  一个多月后,韩工感觉伤势好转,就要上山。他知道,井深马上就要到矿层了,自己不在队上,很多地质资料无法分析,错过了矿层,那损失就太大了。医生不让走,说他的病马虎不得,要是反复了就麻烦了。但英子理解他,觉得有自己照顾不会有问题,于是,就带了些药跟韩工一起回到队上。从此,英姐不但给我们做饭,还成了韩工的“特级护理”。
  韩工是干部,上大班,不像我们上小班的能三班倒,他必须随时盯在井上,因此,下班就没有时候,吃饭也没有钟点儿。钻遇关键地层,在井上一盯就是几天几夜,生活很是乱套。英子担忧他的身体,对他就特别关照。夜里上班怕他冷,送夜班饭的时候,就把洗好晒干的工衣给他带到山上,再把脏衣服带下来洗净压平。韩工平时戴一副黑边眼镜,说话斯斯文文,现在又有英子照顾,穿的工衣比我们干净,还都带折儿,叫人一看就像个“学生干部”。
  韩工不让她洗,说自己会洗,但脏衣服刚脱下一会儿,英子就拿走洗干净晾起来了。韩工是北方人,英子知道他喜欢吃面条,就经常给他做鸡蛋手擀面,那面擀得一丝一丝,葱花炒鸡蛋往上一泼,捞在碗里,就像端着一大朵盛开的菊花。从我们面前经过,面香小风一样直往鼻孔里钻,引得我们像一群饿鱼看见饵料蠢蠢欲动,都嚷嚷着叫英姐也做手擀面吃。她就嗔我们,一帮馋鬼,我可伺候不过来。但说归说,还是找来几个姐妹,一起给我们做鸡蛋手擀面。在那个艰苦的年代,我们这帮来自北方的毛头小伙,吃着英姐做的手擀面,就像咀嚼着家乡的滋味,乡情暖意一并涌来,觉得水桥就是故乡,英姐就是亲人。
  我们吃着香,英子心里也觉得美。从此,她就经常把她的姐妹们叫来,给我们做手擀面。下班啦,走在山道上,闻见清新的山风里弥漫着鸡蛋葱花的香味,就知道英子又在给我们做手擀面了,都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有回家的感觉呢。
  英子对我们好,对韩工照顾得更是无微不至。韩工是我们大哥,就觉得英子对韩工像贤惠的嫂子,在韩工面前就戏谑英姐为嫂子,韩工听了就不愿意,说是败坏了英子的名声。英姐听了却羞红了桃花一样的脸,只笑不做声。其实,我们把英姐称为嫂子,一点恶意都没有呢,心里也是一个美好的祝愿,觉得英子要是嫁给了韩工,就找到了终身的依靠,韩工也有了称心的伴侣,那才是天上飞的春燕,河里游的鸳鸯呢。
  但时间长了,传到村里,我们才知道给她惹了祸。一个大姑娘家,被人称作“嫂子”该是一件十分难堪的事情。村里人都对英子指指戳戳,说她是个“疯妹子”,勾引上了勘探队里的人。人家是大学生,是干部,能要一个山妞?将来勘探队走了,看谁还要她!那几个跟她要好的姐妹也不再跟她来往,她们的爹娘都阻着呢,怕跟英子也学疯了。
  但英子却不在意,依然像嫂子一样照顾着韩工,韩工为了避嫌,把铺盖一卷,离开合欢树宿舍就上了井场,住在狭小、潮湿的材料房里。其实,这样只能给英子增添麻烦。井场离食堂有三四里地的山路,要是小班工人不在山上吃饭,她一天就得再多爬几次山,专门去给韩工一个人送饭、送药、送衣服。我们知道,纯真、善良的英子很倾慕韩工,但从来不把心意向韩工吐露。韩工其实也很爱恋英子的,但他对自己伤在哪里最清楚,怕以后会拖累了英子。因此,两个人都把深情藏在心里,谁也不曾把一个爱字吐露出来,就像这棵合欢树盛开的毛绒花,虽然没有浓郁、醉人的花香,但心里的情感都如火一般地热烈。
  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了英子爹的耳朵里,那天我们看见他来到合欢树下的食堂里,边训斥英子边收拾她的东西,然后就把她叫走了,后来听说是被她爹送到县城打工去了。但对于两情相悦、深爱于心的情侣来说,这点距离算什么呢?万里银河还不能阻隔牛郎织女的感情呢。英子肯定不会忘记韩工。果然,她在县城合算着韩工的药快吃完了,就在医院拿了药,下了夜班,搭车到镇上,再步行十几里山路,绕过村子给他送到井场,再把韩工积攒了好几天的脏工衣、被褥拿到井场下面偏僻的山溪旁,洗干净晾到井场的树上。然后就向合欢树的方向看一眼,顺着来时的山道,再到镇上坐车回县城。做这些,她都是悄悄的,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了,闲话就更多了,自己的爹更会火冒三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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