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开启的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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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默默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断章》
1933年夏季的一天，他和往常一样，到位于北平西城的沈从文家做客。刚一进屋，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便指着一个少女对他说：“来，我给你介绍个朋友！”然后，便给他和她互相做了介绍，他就是著名诗人卞之琳，她是张兆和的妹妹张充和。
当他轻轻地望向她的时候，心头掠过一丝震撼的感觉，她的微笑恰如晚夏的微风，让他从此再不能相忘。从那一刻，他就不自觉地喜欢上了她，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成为一个纠结了几十年的心结。
她是来参加姐姐的婚礼的，婚礼结束后就留在了北京，后来参加北大中文系的招生考试，被顺利录取了。他开始给她写信，因为无法确定她是否喜欢自己，所以不敢在信中表露真情，只能写些不相关的话题。与他的热情相比，她对他的信反应极为冷淡，那么多的信，她一封也没有回他。
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受伤的感觉，于是，他便把对她的爱写在了诗中：“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的确，就如诗中所写的那样，他只能远远地在楼上看她，而她对此却浑然不觉。
他继续给她写信，也经常找些机会和她见面，可她对他若即若离，没有任何感觉。那一年，她因病辍学回了苏州家中，他跑去看她，在她家住了几天。她陪他走在姑苏如画的风景里，雨中的小巷透出幽幽的诗意，他离她那么近，伸手就能握住她的手，可是，他不再近一步，他和她之间，仿佛永远隔着一段距离，身边的她，只是他的水中月，镜中花。
想到这一切，他心头蓦然涌起一丝悲凉，在桂花的香气中，他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后来，他把当时的感觉写进了文章：“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我开始做起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
1937年，他把自己的诗编辑成了一本《装饰集》赠给她，在扉页上，他写上了“献给张充和”几个字，同时向她表白了心迹。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但他得到的回答，却是她的不爱……那一天，他一个人在江南的雨中走了很久很久，水从脸上流下来，不知是雨还是泪。
他不甘心，他认为爱情是可以水滴石穿的。他追随着她，从成都到昆明，再到重庆，但得到的还是她的拒绝。他随身携带着她手书的条幅，每每看到，他都有种要流泪的冲动。在无望的爱的痛苦中，他想到了逃离，去英国牛津大学做访问学者。他去和她告别，她送他出了巷口，和他说再见。他看着她的身影在姑苏的迷蒙烟雨中渐行渐远，他知道，他和她的缘分，已经尽了。
再次回到北大时，她已经从学生转变成了教师，主要以教授昆曲和书法为业，依然寄住在三姐张兆和的家中，依然单身一人。此时，北大西语系一位犹太裔教授傅汉思正是她的三姐夫沈从文的座上宾，一来二往地，她与这位风度翩翩的学者熟络了起来。
虽然是个外国人，但傅汉思的父亲是德国研究汉学的泰斗。子承父业的他来到中国，一边在北大教学，一边继续汉学研究工作。在他眼中，这位来自江南、家学渊源的才女无疑有着中国传统文人的完美品质，为他描绘了最完美的东方之梦。
两人对传统诗词的共同爱好和开朗爽快的个性，使他们彼此很快产生了别样的情愫。32岁的她，终于答应嫁给这位洋人貌中国心的犹太人，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
在这热闹欢喜的时刻，唯一寂寞的便是他。在同时代人的回忆录中便有这样的记载：在西南联大时期，卞之琳经常在晚饭后拿出珍藏的张充和自唱自灌的黑胶唱片给大家听。
1948年，婚后的她随夫赴美。而在她结婚很多年后，他依然保持着单身。他终将这段诗意化了的旧情藏为私己，并秘密而公开地将这情感化成了众多诗作的点火石。
1953年，他重返江南参加农业合作化的试点工作，在一个秋夜里来到苏州她曾住过的旧居，“秋夜枯坐原主人留下的空书桌前，偶翻空抽屉，赫然瞥见一束无人过问的字稿，取出一看，原来是沈尹默给张充和圈改的几首词稿”。重读他的这段日记，我们才发现了诗人从未间断过的情愫。之后，他取走了这些字稿并私下保存了下来。
1955年，他45岁，低调迎娶了已逝友人文怀沙的前妻青林。许多人感叹，如果卞之琳也终身不娶，便成了另一个版本的金岳霖。但无论是否娶妻，他的爱始终停留在他的那首《鱼化石》里：“我要有你怀抱的形状/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你真像镜子一样爱我呢/你与我都远了，乃有了化石。”
他的爱情开始于他的诗歌，也终究终结于他的诗作中。这份精心保存半生的字稿最终在1982年他访问美国与她久别重逢时，郑重地还给了她，她则送给他两本她唱的昆曲录音带。
1986年，她应邀回北京参加汤显祖逝世370年纪念活动，上台唱了一出《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那是他和她最后一次相见。
他痴痴地爱了她半个多世纪，得到的还是她的不爱，他却痴心不改，以此诠释着爱的真谛。一个雨雾迷茫的黄昏，他坐在家里放她的曲子听，她唱道：“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那一刻，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多年前，在沈从文家的客厅里，张兆和指着她对他说：“来，我给你介绍个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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