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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芳: 当时恍然在,无处话苍凉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本刊编辑部

  无论中外,无论文武,女性中的杰出者,总是显得更为灿烂炫目,因为在男权的压制及自身母性的诉求下,女性退守家庭一隅,既无充分受教育的机会,更无与外界交流的可能。然而,无论什么年代,无论什么领域,总会有那么一两朵开在贫瘠土壤上的奇葩,不管环境多么恶劣,她们总是越开越美,散发出清奇持久的香气,岁岁年年,永不凋谢。
  就诗文繁盛的国度而言,女诗人的出现,一扫由男性一统江湖的局面,以其独有的真挚、清丽、洁净和婉转多思,打破男人笔下女性世界的香艳哀怨、风花雪月之格局,带人们进入一种清清朗朗的境界。
  李清照便是如此独立不拘地携着她的《漱玉词》翩翩而来,你可见其万方仪态?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济南章丘人,出身名门,父亲李格非是当时的诗词名家,故而她从小受诗词熏陶较多,加上自身冰雪聪明,少时便负才名。后嫁与太学生赵明诚,夫妻志同道合,琴瑟和谐,更是令人称羡。
  李清照的词,前期或活泼轻快,或清浅哀愁,其中以表达轻松愉悦的朋友酬唱,或夫妻分别的闺中思念之情者居多,词境虽并不太开阔,但用语清俊,情意疏朗,表达了纯净而高雅的女性情怀,为写女性词中的翘楚。
  少女情怀的展露,是通过一首《点绛唇》来表现的: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一个露水正浓的早春的清晨,花儿还没有完全展开,女孩刚悠闲地在园中游逛完,又坐上秋千架,忘乎所以地荡起秋千来,背上额头沁出了密密的汗珠,把罗衫都打湿了,泥也沾了一脚。渐渐停下来,才感觉有点凉意,正要整理头发和衣裙,谁知门外响起了少年说笑的声音,女孩羞涩地想躲起来,急急地往闺房里跑,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了,跑着跑着,头上的金钗又滑落了,都来不及弯腰去捡。到了门边,又想看看进来的少年,又很害羞,只好以门为掩护,又假装拿着一枝青梅,边低头嗅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瞄一眼来者。
  如此天真烂漫、娇羞活泼的少女情态,男性笔下是断难表现出来的。在李清照之前,温庭筠等男性文人都曾模仿女性口吻写诗词,但以艳词居多,有真正女性审美情趣者甚少,能达到李清照这种真实程度者更是绝无仅有。
  而同样是写闺中少妇思念丈夫的诗词,李清照的《一剪梅》,用缠绕不去的情思,更添了爱意的美感: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在这里,词人调动残荷、玉席、兰舟、云朵、大雁、满月这样的意象,于缥缈中带着离思,将满满的想念,载于浅色调的秋夜里,整个画面清新素净,美得如此恬静自然,毫不张扬,于是,淡淡的愁绪也就来得一样引人怀想,引人思量了。因此,一低头,一昂首,全是那人挥之不去的影子,尽管明明知道,离别只是短暂的,然而,很多时候,理智与情感又怎能完全相融?也许,让这样的思念缠绕着,正有一种痛中的快乐吧?!
  与“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这样的名句比起来,后者以男性眼光写女性,虽朗韵清新,情意高致,但毕竟难以有女性的那种步伐轻盈举手投足间全是思量的情味。除了女性自身,谁又能真正品味那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深情呢?
  李清照另有两首闺中的代表性词作《如梦令》和《醉花阴》: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
  无论是不卷帘便知昨日一夜风雨,绿叶吸足了水分更绿了,而海棠花却落了一地,还是黄昏之后对着篱边之菊饮酒解愁,沾了满身的花香,在西风中,因为思念的浓重,而自怜影儿的清瘦,作为女性的那种委婉细腻,对自我内心世界的真诚而又深刻的描绘,可谓独到。而且,在排除男性爱用的脂粉衣裙后,这样的词更见清雅,是女性情怀的典型体现。
  然而,生命不会总是一曲宁静安然的琴音,相比于少历苦难终得大成者,李清照的凄苦在于,她的前半生过得太幸福了,以至于突然到来的苦痛,使她在力衰心冷的晚年几乎无法承载。国破,家亡,孤身一人飘零辗转,这样的生活,使她的词调为之一变。无论是艺术性还是思想境界,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国家不幸诗家幸”吧。
  靖康之变后,家境优裕地位甚高的赵家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接着便是仓皇南渡。建炎三年,李清照46岁,丈夫赵明诚病卒。痛苦之余,她写下《声声慢》一词: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相比于苏东坡在“十年生死两茫茫”中表现的那种男性化思念的粗犷,此词开篇的叠词将内在的辗转凄凉冷清伤逝表现得更具女性的情致。苦难也是一种美,而在此词中,这种美是借助落花堆积、梧桐细雨来展示的。这又不同于“金井梧桐秋叶黄”“寂寞梧桐深院”的渲染效果,而是一点一滴无边落下的愁绪!
  连一向被李清照喜爱的梅花,此时也染上了悲凄的色彩: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清平乐》)
  以前快乐的往事,仿佛还在眼前,可是,如今流落异乡,内心的苍凉,又向何处诉说?!
  南渡之后,年老的女词人带着她与丈夫经营半世的金石,流离失所。在逃亡的过程中,又流落了许多,这怎不令人总要想起当年一起在“归来堂”(李清照夫妇的居室名)数着这些宝贝,发生的一些风雅趣事?越是想,便越是伤怀,越是凄凉。谁能理解,谁又能明白这一切呢?
  但即使如此,李清照仍没有只沉浸在个人的世界里浅吟低唱,反而开始思索这一切的根源,国破了,还谈什么家?!个人身世的变化,怎么能离得开国家的盛衰?那么,她应该拿起她的笔来,以女性的视角来呼唤人们对故园的思念,来唤起人们的奋力反抗。埋藏在每一个读书人心里的那个济世的梦想,此时,经过苦难的紧紧相逼,在词中一层一层地表现出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永遇乐》)
  南渡之前,元宵佳节,有香车宝马、酒朋诗侣、捻金雪柳,何等风光,何等愉悦,何等诗情画意!南渡之后,却是风鬟霜鬓,怕出去看这热闹,无端地惹发愁思。昔盛今衰,人乐我悲,人醉我醒,令读者皆有共鸣。南宋末年刘辰翁曾写道:“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
  纵观李清照后期词作,怀念故土家园,寄托思念,成为了一个重要方向。优秀的作品还有《菩萨蛮》与《添字丑奴儿》两首: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菩萨蛮》)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丑奴儿》)
  词中表达的愁绪,早已不是闺中女子的个人愁思,而是故国之念了。这样的词,婉约而不柔靡,清秀而不轻飘,极富真情实感,给她后期词作增添了更强的感染力,使她成为女性情怀抒写的杰出代表。
  尽管李清照诗词中依然有“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之类的豪言壮语,展现出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但是,作为婉约派的代表词人,她词的主体是以女性笔调,向世界敞开心扉,真实描绘自己在风云变幻的时代里先甜后苦复杂的一生。通过她词作前后期风格的对比,我们看到了一个历经人世艰辛的李清照,在暮年时回顾往事注目当下时的真实心境:当时恍然在,无处话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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