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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小镇的旅店里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贾平凹

  两年前,在陕南的一个小镇的旅店里,我遇见过一个小女孩,从此再也不敢忘却,慢慢自重起我这做大人的身份了。
  那个旅店很小,我的房间就在东头,窗外正好是几株苹果树,果子结得很繁,枝条一直伸到窗台,在房里伸手便能摘下来。
  我进去的时候,房间里是空空的,临窗的那个床上,一个小女孩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果树。听见我进来的响声,她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她眼睛很大,鼻子却又小又翘,我立即就喜欢起来了。
  “你是谁的孩子?”我说。
  “妈妈的孩子。”
  我笑了,愈觉得孩子的可爱,去按她的鼻子,她却挡了我的手,问我是住店的吗,说她妈妈到车站买票去了,准备晚上去汉中呢。
  “你真乖,”我说,“怎么不到院子去玩玩呢?”
  “妈妈让我就坐在床上数那苹果哩,说数清了,她就回来了。”
  她向我指指窗外的那棵苹果树。那满树的果子,呈着白灰色,上面似乎都噙着露珠儿。我走得口干肚饥的,一股馋馋的酸水儿就泛了上来,耳朵下分明感觉到两个小坑了。
  “这苹果一定好吃。你没有摘个吃吧?”我笑着说。
  “怎么能吃呢?你瞧那个牌子,妈妈说那上面写着有毒的。”
  原来那树干上挂了一个小木牌,上面写道:“喷过农药,吃者小心中毒!”我笑了:这一种牌子,常常是树主人搞的花招,他们害怕孩子们乱摘,才想出这法儿来。
  “那是没有毒的。”我给她解释说。
  “有毒!”她却认真地说。
  我觉得孩子毕竟是孩子!就一伸手摘下了一颗,自个先咬着吃了,果然十分爽口。我让她吃,她摇摇头,却一眼一眼盯着我吃,等我吃完了,她突然问我:“你怎么没有毒死呢?”
  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给她做着得意的鬼脸儿,就去打了一盆热水来,开始漱洗。我洗得很仔细,洗过了就梳头。末了,就洗起了脚。但是,我却没有带擦脚布,就爬上床去,撩起床单的一角擦了。小女孩一直在看着我,歪了头,眼睛眯得细细的,我觉得好玩,便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小小。你是城里的阿姨吗?”
  “你怎么知道?”
  “你穿得真好看,还有高跟皮鞋哩!”
  这当儿,有人在敲门。我慌乱地把床单上擦了脚的那块湿处遮掩了,将门打开。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进来,笑着向我打了招呼,就去抱小女孩。我知道这该是孩子的母亲了。
  “我们要坐八点的火车走了。”孩子的母亲说,从怀里掏出一个苹果,让孩子吃,问孩子等得可急,数清了那树上的苹果吗?女孩儿却对母亲说:
  “妈妈,那牌子是哄人的呢。”
  “你怎么知道?”孩子的母亲有些惊讶,“那是旅店的苹果,有毒呢。”
  “没有毒。”女孩儿说,“城里阿姨吃了一个,怎么没有死呢?”
  我一下子脸烧了起来,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不知道孩子母亲的脸上有了什么样的表情,我低了头,不敢看她们。慌乱之间,我又撞翻了脸盆儿,水溅了我一脚,我“啊啊”叫着,赶紧端了盆子出门去了。
  污水倒在厕所里,我心稍稍有些安静,但就在我返回来的时候,才走到门口,听见那女孩儿还在问着母亲:
  “妈妈,城里的阿姨都穿高跟皮鞋吗?”
  “都穿吧。”
  “城里的阿姨都用床单擦脚吗?”
  “你说什么?”
  “那个阿姨刚才就用床单擦脚来的。”
  我差点没叫出声来,胸口呼呼乱跳,要去推门的手垂了下来。我又突然紧张起来,害怕她们突然出来,便拿了脸盆儿,又匆匆钻到厕所去。就这么一直待了好久,看着天黑下来了,我才走出来,下了决心:回房间去,向小女孩认错,向孩子的母亲认错,求她们饶恕我。
  可是,等我回到房间,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
  “小小……”我大声叫着,不顾一切地追了出来。
  但是,我终没有再见到那个小女孩。浑身无力的我倚在旅店的大门口,望着满天的星光,深深地感到了一种做大人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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