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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眨眼的目击者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嘉 树

  在久违了阅读的愉悦之后,巴别尔(前苏联著名短篇小说家)令我震撼。
  才知道封底的评价有多么贴切:“巴别尔文集是一本值得读许多遍的书。你会一读再读,最后留给子孙,或带进坟墓。”
  然而最得我心的还是这句:“巴别尔的雄文似闪电,似不眨眼的目击者。”
  雄文。巴别尔的文字里依稀闪烁着一种雄浑从容的力量,这种力量,我曾在巴尔扎克的文中见过。他们是带着野心来这世上的,再多磨难也毁不掉这野心。如果它曾经存在过,就日夜闪烁在那里。
  他写阳光,我就感觉被照耀:他写到敖德萨的地下国王,我就仿佛看见汗水在男人额上流淌:如果他写的是寒冷冬夜的行走,那么下一个瞬间风声就肆虐了我冰冷的屋子。
  不眨眼的目击者。人类中的某一个对另一个,或某一些对另一些做出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在巴别尔的笔下忠实地再现着。他饱含感情地写海港,写城里的树、鸟,写那些死去的人和过去的事,然而在描述眼前发生的暴行时,他掩去了自己。我们被抛进那个时刻,亲眼看到那些事件和行为的发生和完成。那些简短、直接、粗暴的句子令人灵魂战栗,想要遮住双眼、捂住双耳,想要撒开双腿飞跑都来不及,我们都被迫在巴别尔的文字里,陪他经历他所经历的,看到他所看到的。
  我渐渐接受了王天兵在序里面说的话:“他们到人间去了五六年,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和杀戮,他的童心不知什么时候已死于路上。他已没有白日梦,没有忘我出神的片刻;他总是醒着。却失去了想象力,失去了杜撰的能力,对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要了如指掌才能写出关于它的一个字。”
  可这些从死亡里爬出的字,每一个都浸透了鲜血,每一个都值得我们大哭一场。
  看完《敖德萨故事》之后,开始把《骑兵军日记》带在身边。
  都说王若行的这个译本有许多错误,然而我觉得还不错。也许确实有不少硬伤,可是文字晓畅优美,所有的短句与句号都带着一种急促感,令人仿佛亲眼看见作者在行军与作战的间隙匆匆写下它们。虽然这样匆忙,却仍这么好。
  当然,与《敖德萨故事》面貌完全不同,但都是巴别尔。
  《敖德萨故事》是洗练流畅的,经过了岁月与记忆的打磨;而《骑兵军日记》却是犹豫而动荡的,我们看得见巴别尔在文字与文字之间的思考和动摇。
  也许因为只是日记。正式发表的文字里,巴别尔有水洗过后的坚定与平静,我们行走在他的文字里,犹如跟在高清摄像机后面追逐真相。那些镜头清晰,平稳,悠长。日记却似一台手提式摄像机,我们跟随奔走,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许多细节撞人眼里却来不及细看,整体就湮没在这些琐碎的细节里,仿佛就要抓住,却又从手边溜走。
  “戈伦河,台阶旁的犹太人和老太婆。托夏遭过抢劫,托夏一贫如洗,托夏忍气吞声。清洗工作。低语声――被抢光了都没有哭,能耐人。戈伦河,湖泊与支流交织如网,夜晚的光影。此地曾在罗夫诺之前经历战火。与犹太人交谈。我的生养之地。他们以为我是俄罗斯人,而我的灵魂正在敞开。我们坐在高高的河岸上,安宁弥漫,身后的轻声叹息。我要去保护乌切尼克。我告诉他,我的母亲是犹太人,往事,白教堂,拉比。”
  他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对美无动于衷的人。“返回。傍晚。在黑麦田里抓捕一个波兰人,如同猎捕野兽。辽旷的田野,火红的夕阳,金色的暮霭,庄稼伏动,在村庄里驱赶牲口,玫瑰色尘土飞扬的马路。云层边缘呈现出罕见的柔和的形状――火舌。紫色的火焰。大车卷起烟尘。”
  这本日记令人内心隐痛难言。它太真实,又太丰富,充满着撕裂的矛盾和痛苦。
  我读到他的怀疑与痛苦:当一个人追逐美梦而却掉入噩梦的深潭,当一个人陷在绝望的噩梦里还被迫着告诉别人这就是我们想要的美梦时,我就会有这样的怀疑与痛苦。
  “我告诉他――会的,一切会变好,以我本人的粗浅认识。俄罗斯将发生奇迹――特快列车、免费抚养孩子、剧院、国际主义。他们满怀憧憬又将信将疑地听着。我心里想――你们的天空将会镶满钻石,一切将被颠覆,所有人都将被掀翻。这是多少次了,真是可怜。”
  依然引用封底的评论。大卫・赫尔曼说:“巴别尔的日记许多层面往往彼此冲突,它是我读过的最黑暗、最令人不安的书之一。”
  而最令人灵魂震荡的是,在这样黑暗不安的日记里,我们仍能感受到巴别尔赐予的极大的美。
  艾斯美的祝福是:愿你经历了战争,身心都健康如初。
  事实上没有人能够经过战争却仍然完好无缺,巴别尔同时经历着现实的战争(从大胜到僵持到溃败)和内心的战争(信仰的怀疑与丧失),外部的战争折磨他的肉体,内部的战争撕扯他的灵魂。
  日记之外他还有一些短文。他似乎只关注伤口,只书写那些社会的疮疤。可是就在这样内心时时作痛的情境里,他那支稳定的笔下仍有水洗过般的宁静流淌蔓延开来。
  是劫后余生的灵魂。
  “生命流过了已经安息的他。陷入悲痛的人们,心脏贴近着他。他用自己的生命告诉我们,诗歌是件必需的、不可或缺的、每一天的事情。
  我回忆着我们最后的谈话。是离开异乡城市的时候了。我赞同他。是回家的时候了,在敖德萨,在近梅尔尼采租间小房子,在那里写写往事,慢慢老去……我们看见了自己成老头子的模样,淘气的胖老头,在敖德萨晒太阳。在海边――海边的林阴道上,远远地目送着女人们……
  “我们的愿望没有实现,巴格里茨基死时三十八岁,还没能做他能做的一小部分。”
  ――巴别尔《骑兵军日记・回忆及其他,巴格里茨基》
  巴格里茨基是我不熟悉的一个名字。这篇纪念文章优美流畅,哀而不伤。
  然而末尾还是刺痛了我。巴别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和巴格里茨基一样,都不会有“老头子的模样”了。
  巴格里茨基死时三十八岁,伊萨克,巴别尔死时四十六岁,最后判决时他只有一个请求:允许我完成我最后的作品。
  这显然太天真。包括被逮捕时抄走的11个笔记本、7本草稿、15袋装满文稿的文件夹至今仍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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