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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宾王最后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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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江南人习惯于到院子里纳凉的时候,关中已经入秋了。长安的监狱外,那一排排白杨仍旧直直地立着,凉风一过,叶子便潸然落下,像天地间一片片干枯的泪。几只蝉儿飞了过来,贴在树梢上,凄厉地哀唱。骆宾王看见了落叶,也听见了蝉儿的叫声,他走到狱窗前,踮起脚,又一次抬眼张望。
  去年冬天就被关进来了。几尺大的地方,堆满了他的感叹与悲愤。总会想起过去,从京师到滑州,从姚州到成都,从地方到中央,从府衙到军中,仕宦飘零,辗转风尘,差不多跑遍了整个大唐。一生的壮志与抱负,几经修剪,只剩下一头白发和半把稀疏的胡须了,焦虑的目光如同脚下的草褥一样,枯萎,柔弱。
  赶上了册立太子,天下大赦。骆宾王太渴望这样的时刻了,急切地脱下囚服,头也不回,直奔繁华的朱雀大街。行人迎面而过,没有一个能认出他来,更没有一个特地为他停下步子的。仿佛一名精神的乞丐,终日游荡在京城里坊,迷失了方向。突然有一天,酒肆中的闲客传开了一则新闻,说文成公主在吐蕃去世了。他怔怔地站住了,大概是记起了39年前的事情。那是贞观十五年,礼部尚书率领一列长长的马队,自长安远赴青藏高原,把唐朝的公主和文明护送到西南邻邦。而那一年夏末,应试不第的他,正收拾行囊,独自一人前往义乌老家。当是一次刻骨铭心的省亲之旅,因为在途中,江风卷起了寒月,第一回把人生的落魄与凄凉吹向了他的灵魂。
  又要游历了。朝廷不愿意这位63岁的老人久居长安,派他出使燕齐故地了。路线图极具个人色彩,处处透出对往昔的追思与怀念。在易水岸边,他遭遇了一条凝固的河流,水面上漂浮着残冰和刺客的剑光,早春的气息还羞涩地藏匿着。在博昌县,年少时玩耍的庭院生长了很多蓬蒿,印象中的老师与儒者也凋落成了几丘荒土,父亲的坟墓更加孤独,萧瑟地裸露于异乡的郊外。在登州蓬莱,根本来不及欣赏岛屿的仙意,海鸥、海浪、海风以及海岸线上的日出日落,全都烙上了愁苦的音符。在第二故乡兖州,终究还算庆幸,碰到了故交宋之问,两人把一路的奔波和一辈子的坎坷盛在酒杯中,一口气喝下去了。
  三四个月后就返回长安了。吏部的擢升簿上,遗漏了他的名字。权力的核心似乎不再喜欢这个年迈的老头儿了,一勾笔,就把他撵到了离天子四千五百多里的临海去了。尽管步履蹒跚,遵从仍是惟一的选择,咬咬牙,重新开始跋涉吧。能够携带的,除了疲倦的背影,便是母亲沉沉的棺椁了。行至苏州,暮色苍苍,废弃的台基上净是水珠,湿漉漉的,一不留神便浸透了他的征衣。船过七里泷,见有渔人垂钓,就坐了下来,也不急着赴任,似乎在想,那尾挣扎的小鱼大概与自身一样狼狈吧。七月二十日,在家乡为母亲举行了葬礼。下葬的场面本该出现在五年之前,却被一再拖延了。作为一个至孝的男人,他的确尽了力。忠与孝的天平,一些时分,永远是倾斜向母亲的。
  临海的日子漫长而寂寞。身为县丞小官,无奈地蜷缩在偏地,逐渐厌烦了政治上的恭维与争斗,登几座小山,写几首自娱的诗,慢慢打发晚年的光阴吧。长安却不断传来坏消息,先是裴行俭逝世,这个人多次提携自己,有知遇之恩,是朝中结交的最大的官;后是高宗驾崩,中宗即位,武后把持政事,李唐风云瞬间生了变数。个人的境况,国家的未来,犹如天涯的飞鸟,摇摇欲坠了。再也坐不住了,得去趟长安。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由长安南下时,骆宾王选择了扬州。徐敬业早早地候在了运河码头,躬身相迎。当年在蜀中,二者便有了交往,一个眉州刺史,一个赫赫文豪,互为欣赏。两位老朋友重逢了,百感交集,他们立下誓言,自今而后,要与多年的压抑与愤恨彻底作别,让生命的光彩重新绽放。他们打出了反对武则天的旗号,起义立即展开。骆宾王摆稳几案,铺平纸张,在军帐中认真地写起了檄文。文章被迅速复制,州县尽知。
  扬州的军旅生活与以往大不相同了。14年前,也曾穿起过铠甲,从西北一直征讨至西南,诗人的浪漫与爱国的激情如滚滚洪流,涌荡胸怀。那是进取的意志,是对建功立业的渴求。今年66岁的他困苦、疲乏,不再指望什么荣耀祖庭的壮举了。
  一介文士,使不了刀枪,居留扬州,比徐敬业他们自然轻松多了。兵卒们忙着操练,他就从城楼向下探望,设想载歌载舞入主长安的辉煌;还跑到江边去,观看扬州百姓的竞渡风俗,鼓吹沸天,绮罗蔽日,他便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赌徒中间,赋诗闲语一番。
  然而,与当局对抗是没有出路的。政权姓李还是姓武,庄稼地里的农人才不会去关心呢,失败是迟早的事。只不过华美的扬州梦,仅仅做了四五十天,就被惊醒了。赶紧逃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流浪,脚步更快一些罢了。接下来的行迹却成了一个谜。追杀了?隐遁了?谁也说不清。人啊,一旦落难了,孤寂便形影相随了。友人迅速离去,轰动一时的名文亦被高高挂起了。初唐四杰中,本排在首位,一夜之间跌到了最后。
  隔了几十年,他的故事广泛流传到了巷闾。传说一个七岁的江南神童,从屋旁的骆家塘经过,随口一吟,就吟出了旷世绝唱。传说他文官还未坐稳,就披上了战袍,在西域的天山下,用一支笔和一颗心为大军呐喊。还传说他逃亡时投进了水里,但大难不死,上了岸,就神秘地躺在了杭州灵隐寺的西厢禅房,于是做了和尚。武则天统治下的中国,时代强行遗忘了许多人,却在内心,牢牢地记住了骆宾王,记住了他的那份才华,那种经历,以及扬州城里那身清瘦的长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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