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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夏之秋(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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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舅妈的烟瘾使得家里入不敷出,无法支付我的学费,最终,他们决定把我送到一所寄宿制学校――普仁中学。我就莫名其妙地跳级成了一名中学生。普仁中学是一所慈善学校,专收孤儿和与家人失散的流浪儿。
  这里的楼舍虽然简陋,布置得却很整洁。进入房间,一个男生帮我铺起了床。不消一刻工夫,他就铺好床跳下来,朝我笑笑。他有一双很亮的眼睛,睫毛黑长,比我高出半头。“我叫世杭。”他冲我伸出右手,像大人一样和我握了握手。他的样子让我想起恺生,不由得心中一热。
  我在普仁中学不可思议的学生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早操
  
  五更天时就打了起床钟。
  迷糊中,耳边听见纷沓的脚步声,又感觉好像有人推了我几把,我仍旧不动,再过了一会儿,周围彻底安静了。
  我又重新开始做梦。
  这一阵,我特别嗜睡,每次做梦都做得很累,醒来就觉得相当恐怖。爸爸妈妈常常出现在梦里,还是离家时穿的那身衣服。但衣服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上面布满血渍,污秽不堪。他们背对着我,似乎故意不让我看到他们的脸。我在他们身后问:“妹妹呢?我要见妹妹。”他们不回答。我再追问,他们便消失了。
  
  我从梦中惊醒,胸口被冷汗浸湿。我在一片寂静的昏暝中睁大眼睛,用力地深呼吸,许久才平息下来。
  同时,我侧耳倾听门外的声响。远远地,有乐声飘来,操场上已经上操。我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一,早晨有“纪念周”,校长要亲自来训话。自从来到这里,我还没见过校长,今天对我来说,自然非同寻常,听说各个班级还要清点人数。这一想,我惊出一身冷汗,连滚带爬从床上下来,草草披上外衣,就往操场跑。
  我跑得很慌张。穿过光线微弱的楼道,以最快的速度下楼。在拐角处,我撞在一个柔软的身体上,她“哎呀”了一声,声音绵软,但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是清楚地闻到一股栀子花的幽香。我连声道歉,她只说:“没什么,赶紧去上操,迟到了吧?”我猜想是学校里的老师,也就没有多想,急匆匆地赶到了操场。
  “纪念周”的训话已经开始,我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班的队伍,不声不响地站在了最后面。世杭看见我,一个劲地对我做手势,意思是说他叫过我起床。我点点头,冲他笑笑,马上望向前面讲话的人。
  那个人想必就是校长了。他的身后照着一只像探照灯一样的硕大灯泡,此刻晨光熹微,天边已经透出一大片白,那灯光反而显得暗淡了。我站在后面,校长的脸部线条还能看得真切。他的样子……白白的,戴一副黑边圆眼镜,身材微胖,穿一件深灰色长衫。我暗自吃了一惊,觉得他面熟得很,一定在哪里见过。是爸爸的朋友?还是……
  “同学们,日本人来了,国破家亡,但是你们不用怕……”校长说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一直努力回忆曾经在哪里见过他。
  校长讲完话,接下来升国旗,齐声唱新教的歌。整个过程,我都心不在焉,我蓦然想起――校长就是那天晚上我在跑马厅路上撞见的陌生人!
  
  熬
  
  在普仁中学的日子并不好过。最初的几个月,我一直无法习惯。除了每天必须早起之外,一天三餐也极其难吃。早餐是干饼、稀粥、咸菜,中饭是放入了菜丝不见油水的烂糊面,晚饭是米饭,配菜经常会换,但无非是炒青菜、烧萝卜之类。
  食堂的长桌上摆了一排搪瓷盆,男生和女生隔着桌子相对而坐。学校有规定,吃饭时不能交谈,也不许咀嚼出声。搪瓷盆里盛了些深色的菜,像是腌菜煮土豆块,另一个大盆里是飘了几根白菜的清汤。我扒了一口饭,迟迟不肯再动筷。
  世杭推了推我,轻声说:“外面兵荒马乱的,有吃的就不错了。你以前是富人家的少爷,我家本来就穷,习惯了。”
  我不做声,将筷子伸向菜盆,夹起一根菜叶放进嘴里。吃了半碗饭,看见盆里还有一块土豆,便把筷子伸了过去。这时,我的筷尖被另一双筷子按住,然后,那双筷子像小鸟啄食似的,夹起了那块土豆,慢悠悠地从我面前晃过去,落到了菠萝头的碗里。菠萝头本名唐大伟,因发型酷似菠萝得此绰号,是寝室里最霸道的一个。此刻,他吮吸着筷尖,瞟了我一眼,故意将嘴巴咂出了声。
  我低下头,不去理会他。心里黯然地想,苦日子刚刚开始,可我还要在这里呆上六年!而舅舅、舅妈和我亲爱的表弟此刻可能正围坐在百花巷58号温暖的客厅里,喝着美味又赏心悦目的罗宋汤,想到这些,我就有种发疯的冲动。
  我在这里唯一的安慰,就是每天晚上,当同寝室的人都入睡后,躺在黑暗中,向我死去的双亲默默细诉当天发生的一切,在学校里的收获、受的委屈、我的迷茫、我的愤恨……就这样,说着说着,我就在哀伤的情绪里入睡,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整夜都枕着泪水。
  “你想过以后的日子吗?”我问世杭。
  “没想过。先在这里过下去。”世杭说。我约略知道世杭的故事。他是黄包车夫的儿子,家在宝山,原有一弟一妹。宝山沦陷后,他的爸爸在路上莫名其妙地被日本浪人所杀。妈妈带着三个孩子试图逃难到租界,一路艰辛,眼看就要到了,世杭却在半路上和家人失散。他在原地乞讨了两个月,一直不见妈妈和弟弟妹妹的影子,才一个人流浪到跑马厅路的仁济育婴堂门口。也就是在那里巧遇了普仁中学的校长赵伯威。他不但是仁济育婴堂的名誉堂长,还开有几家慈善中小学。
  “所以不要计较饭菜好坏,能收留我们就已经很不错了。”世杭很大人气地说。
  我沉默着。
  “他认得学校里的每一个孩子,”世杭补充说,“不过,你还没有正面接触过他吧?”
  “是,不过他也未必认得我。”
  “会有机会的。”世杭似乎在安慰我。但我不知道,让校长认出我是不是真的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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