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宏观政策走向之争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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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贺军
2010年12月,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明确提出,2011年中国宏观经济政策的基调是“积极的财政政策”和“稳健的货币政策”,增强宏观调控的针对性、灵活性、有效性。这一政策是对2008年以来中国实行扩张性经济政策的一次调整。为应对全球金融危机,从2008年11月起,中国出台了包括四万亿元投资计划在内的一揽子经济刺激方案出台,信贷急剧扩张,仅2009年,人民币新增信贷高达9.59万亿元,下半年过度刺激政策的问题开始暴露。中国央行自2010年1月开始差别化上调商业银行存款准备金率,货币政策出现转向。为进一步应对逐渐增高的通胀压力,央行从2010年10月也开始果断加息,拉开了货币政策收缩退出的政策大幕,到2011年6月,中国央行已4次加息共1个百分点,12次提高存款准备金率共5.5个百分点。相对于2008年中开始的强扩张政策,中国2011年宏观政策的实际组合是:中性偏积极的财政政策和紧缩的货币政策。
关于宏观政策走向的争论日趋激烈
2011年第一季度,中国经济同比增长9.7%,CPI突破5%达到5.4%。虽然通胀处在高位并仍在上行,但国内对于宏观经济政策走向的争论开始增多。
实际上,早在2011年2月,一些研究人士就开始对紧缩政策提出担心。如中海油能源经济研究院首席经济学家邱晓华表示,由于对通胀的成因、发展趋势、通胀结果的看法不尽相同,他担心有可能对通胀产生一种“超调”,如果出现“超调”就会使宏观经济有过分的波动。国泰君安首席经济学家李迅雷也表达了类似观点。他表示,从2009年下半年开始,中国的结构性紧缩就已经开始,如收紧地方融资平台、对一些行业进行限制等。从金融机构贷款实际利率走势看,自2009年初见底以来已经回升了两年。他判断,2011年只在上半年有两次加息,而下半年随着经济回落的确认,加息可能性更小了,下半年货币政策将有望回归正常。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金融研究所副所长巴曙松也是提醒“超调”观点的重要呼吁者。巴曙松在5月24日撰文指出,中国应该防止紧缩政策“超调”。他认为,由于GDP与CPI的回落存在明显的时间差,这客观上使得政策的紧缩力度与节奏的把握存在明显的偏差,有使经济出现下行幅度过大的风险。同时,需要关注企业等实体经济获得资金的成本上升幅度,目前看实体经济感受到的利率紧缩力度已经接近2007年底的水平。他担心,经济回落的幅度可能超出“平稳回落”的范围。巴曙松认为,从2011年下一阶段趋势来看,“紧缩加时赛”延续的时间过长,结构性风险累积的程度和“政策超调”的潜在可能也就更大,宏观政策的风险值得关注。这种风险的逐步暴露将渐进式地反映在以下几个潜在信号上:企业去库存、房地产投资下滑的幅度超出保障房可以对冲的范围、汽车销量下滑幅度过大、县级融资平台风险的暴露。
中国社科院金融研究所副所长王松奇也表示,从2010年以来中央对地方融资平台公司的清理力度及2011年货币政策的动向看,2009年危机应对似乎有“反应过度”的嫌疑。
2011年前四个月的PMI、消费和实际投资等数据都有所下滑,这也进一步引发了市场对于经济增长下滑的担忧,认为紧缩政策已经伤害到实体经济。北京大学在5月发布的《2011中国经济增长报告》称:从我国目前的宏观失衡特点来看,既面临通胀的压力,同时也面临增长乏力的危险,必须防止“滞胀”的发生。很多专家认为,随着翘尾因素对物价的影响逐渐减小,CPI在三四季度逐渐回落,政策天平会从此前的“防通胀”向“防通胀、保增长”倾斜,加息和上调存款准备金率的频率会放缓。光大集团董事长唐双宁不久前表示,调整存款准备金率要考虑部分中小银行的承受能力等问题。
还有一些学者和市场人士的看法更为悲观,他们担心中国的过度紧缩可能有引发经济“硬着陆”,他们呼吁,中国应该停止收紧甚至放松货币政策。最激进的一种说法,莫过于中国可能会开始减息。2011年5月11日,国家发改委宏观经济学会秘书长王建对路透社表示,反通胀的措施会削弱经济增长的动力,从PMI等经济先行指标看已初露端倪,预计四季度或会迎来政策的微调。他认为,“上调存款准备金率主要是回收庞大外汇占款而产生的流动性,预计仍有上调的空间,但加息会比较慎重,看起来是加不上去了,下半年甚至可能会减息。”
某些市场人士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2011年5月12日,高盛资产管理公司董事长吉姆•奥尼尔表示:“我猜测中国的GDP增幅将降至8%左右。如果我说对了,那意味着在今年下半年某个时候,中国的通胀将不再是问题,将回落至4%左右。而中国央行将能够停止收紧货币政策,从此我们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
不过,也有一些专家对此持不同意见。2011年5月19日,国家信息中心首席经济师兼经济预测部主任范剑平指出,中国现在的经济减速在性质上区别于2008年金融危机后的经济硬着陆,“现在的经济的减速是可控的、在预期中的,是我们主动调整的结果。”范剑平称,投资、消费和出口的情况都与国际金融危机后的情况完全不同。目前投资增长仍高位稳定,房地产投资速度也还很高。消费方面,由于政府大规模消费计划的退出和对房地产市场更大力度的调控,社会消费零售总额的增长虽然没有延续前两年不断加速的走势,但仍然保持在12%~13%的增长速度(与近10年的平均水平相当),增长稳定。在出口方面,2011年4月份出口仍在增长,但是进口减速,而进口减速是工业减速和出口减速的前期征兆。这显然与金融危机后出口、消费下滑,需要政府来刺激经济的局面完全不同。
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刘元春认为,“经济增长速度适度放缓是宏观紧缩政策累加逐步产生的效果,有利于通胀水平的控制,不会出现硬着陆的风险。”
从央行官员的表态来看,市场争论对央行的政策并没有产生影响。在2011年4月初央行网站刊登的央行副行长胡晓炼讲话中,胡晓炼表示:“从历史上看,每次货币政策从宽松向收紧调整时都会面临压力,也要经历一些痛苦,必然需要调整经营和淘汰落后。”央行行长周小川在5月举行的陆家嘴论坛上则表示:“我们确实需要宏观管理的针对性有一定的转向,并在这种转向中找到一个新的、既促进经济增长,又能控制通货膨胀的一个平衡点。”周小川的表态似乎是对调整紧缩政策的呼吁做了一个回应,但表态又很保守。
中国经济是否已经失速
在安邦研究团队看来,之所以出现上述争议,关键在于对中国经济的几个问题的看法出现了差异:一是中国经济增速的放缓是否已到危险程度?二是如何看待中国的通胀前景?即通胀是不是当前及未来中国经济的关键问题?对这些问题的不同答案,将直接导致出截然不同的政策选择。
中国经济放缓的情况到底如何,是否已到了危险的程度,还应当用数据来说明。
首先看经济增长。中国“十二五”的经济增速目标被定为7%,显示中国政府已决定降低经济增速,转变发展方式,同时推动经济结构调整。统计数据显示,2011年一季度中国GDP的同比增速为9.7%,这比2010年四季度放缓了0.1个百分点,比2010年全年10.3%的增速也有放缓。但即便如此,9.7%也是一个很快的增长速度。按照安邦对中国经济增速的定义表,这仍然属于“高速增长”区间,根本谈不上“硬着陆”。(图1)
再来看投资。投资仍然是中国经济的重要推动力。在四万亿元计划于2010年结束之后,中国投资放缓应该是一个正常的结果。从城镇固定资产投资数据来看,2011年前四个月的投资增长并不慢,除了1月、2月的增速稍慢于去年同期之外,3月、4月的投资增速反而出现了显著加快的趋势。由此看来,四万亿元计划铺开的投资建设的大摊子,并不那么容易说收就收。在“十二五”的开局之年,中国的投资增长慢不下来。(图2)
工业用电量是衡量经济运行的一个重要先行指标。在2011年夏季用电高峰到来之前,国内南方和东南沿海地区,普遍在传统用电“淡季”出现了电荒,这居然也引发了国内对货币政策过紧的非议,认为政策紧缩影响了发电厂的积极性。在我们看来,用电量如果显著增加,意味着经济活跃(尤其是工业活动活跃),这根本不是经济放缓的迹象。从2010年来的工业用电量变化数据可以看到,2011年前四个月的工业用电同比略有增加,从趋势变化来看都与去年前四个月完全一样。可以认为,工业用电量数据再正常不过了,何来“经济大幅下行”、“硬着陆”的担忧。(图3)
再看工业增加值的速度变化。与去年同期相比,2011年前四个月的工业增加值的增速有较明显的放缓,大约有3~7个百分点的差距。但工业增加值的增速放缓不是从2011年才开始的,从去年5月开始,工业增加值的同比增速就已降到13.7%,并且直到去年年底都维持在这一增速左右。与去年的大部分时间相比,2011年前四个月的工业增加值增速也算是正常,尤其是考虑到宏观政策紧缩的基调,以及“十二五”经济转变方式、调整结构的战略要求,工业增加值增速的变化完全在正常范围之内。(图4)
在中国,很多时候政府谈经济增长问题,实际上关心的是财政收入问题。因此,财政收入的增长情况,决定了政府对经济增长是忧虑还是放心。2010年全国财政收入83080.32亿元,比2009年增长21.3%。财政收入超过GDP增速1倍多,这沿续了中国财政收入增长的传统。比较2011年前四个月的财政收入情况,可以清楚地看到,财政收入的增长非常强势。在当前税制改革偏向结构减税的背景下,中央和地方政府必然会加强征税环节的力度,在中国的特殊国情下,这是增加税收的有效武器。可以肯定,在2011年剩下的时间里,税收及整体财政收入的情况不会差,甚至还可能好于去年的水平。(图5)
从上述各个方面来“诊断”中国经济,看不出任何经济显著放缓,更看不出中国经济“失速”并导致“硬着陆”的可能。在我们看来,中国经济这列庞大的列车,即使在宏观调控之下,仍然以很快的速度、很大的惯性在运行。经济增长态势是宏观政策变化的大背景,从中国经济当前的形势,看不到宏观政策需要立刻调整方向、改变基调的必要。
把握中国经济中的主要问题
中国经济当前最主要的问题是什么?答案很明显:是通胀,而不是增速。在安邦研究团队认为,中国当前通货膨胀的压力来自于2008年后的货币政策上的“大放水”、来源于四万亿元刺激计划、来源于2009~2010年两年约17万多亿的人民币新增信贷投放。也可以说,现在的通胀是过去两年极度宽松政策的后遗症,现在要为过去的“政策放纵”买单。
从2010年以来的居民消费价格指数(CPI)和工业品价格指数(PPI)的变化,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国的价格呈现出稳定而强劲的上扬态势。当前国内通胀问题严重,并不完全看价格指数的高低,还因为中国面临的通胀成因空前复杂。(图6)
中国2011年的通胀有着复杂原因,既有多发货币的因素,也有输入型通胀因素,同样还有内部经济问题的原因。安邦研究团队在2010年末的《2011年中国经济展望》报告中就提出,中国国有经济部门占用了大量经济资源,超前建设了很多大项目,如高铁、电力项目等,造成了中国经济中的低效投资,这虽然能够在当期形成GDP数字,但低效投资必然在通胀上反映出来。除了低效投资,政府服务上的低效率、行政割据收费导致的高物流成本等,也是形成中间环节高成本的重要原因。从历史经验看,国企、地方政府高热情、低效率的投资不会因资金成本提高而有所收敛,这些都加大了中国通胀的压力。
从国际上来看,虽然美国第二轮量化宽松政策将于2011年6月末结束,美国不太可能推出第三轮量化宽松政策,但在当前美国及欧洲的经济复苏低迷的态势下,美欧可能仍在2011年内维持低利率环境,再加上日本地震之后重建需要扩张信用,全球主要经济体都会保持低利率环境,这无疑会在全球保持一个流动性充裕的环境。这种大背景的一个结果,是推动大宗商品价格上扬并维持在高位。对于长期以来大进大出的身为“世界工厂”的中国,这无疑会通过制造业的产业链条,推高国内的成本。再加上中国经济快速增长、人民币升值前景等因素,中国市场对热钱将会保持持久的吸引力,这也会加大中国央行被动投放货币的压力。
综合国内外多种因素来看,安邦研究团队认为,中国经济在目前和未来相当一段时间面临的主要问题将是通货膨胀。由于中国目前通胀的通道已全部打开,再加上引发通胀的原因复杂,我们判断,中国的真实通胀水平将会进一步上升,甚至有可能达到10%。在此背景下,中国宏观调控政策的选择很明显,不仅不应该放松,而是维持全面紧缩的态势。如果中国的高通胀持续3~5年,中国未来的宏观紧缩政策也应该持续3~5年。
不能把一切问题都归因于紧缩政策
在中国,经济政策的决策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市场问题,或者是经济学的问题,而是包含了更为复杂的社会、政治以及利益集团博弈的因素。这就使得宏观经济政策的选择变得复杂。
如前所述,最近中国经济增速有放缓迹象,工业增速有所下降,电荒现象日益严重,民营企业融资环境有所恶化,都在国内引发了越来越大的呼声,认为这一切的“祸因”都是当前的货币紧缩政策。包括不少官方学者在内的专家们纷纷提出,国内应该停止紧缩货币政策甚至放松货币政策,以防止中国经济的“硬着陆”。
对中国的经济政策决策层来说,经济“硬着陆”是个不小的帽子。中国经济发展的传统和中国的现实问题,都使得中国政府高度关注经济增长速度的问题。即使在历次的宏观调控之中,中国的宏观决策层也从来不会突破经济增长这个“底线”――因为中国的诸多社会问题必须在经济高速增长之下才不会恶化。因此,对中国经济“硬着陆”的预警,不仅会在市场上引发不小的反响,对决策层也会产生不小的冲击力。
但在我们看来,不能把中国经济中的一切问题,都归因于紧缩政策。针对当前市场关注的几个热点问题,可以略作分析。
电荒问题显然不是货币政策紧缩的结果。2009年和2010年,全国发电量分别增7%和13.3%。2010年较快的增长是因2009年较低的基数,以此来看,2011年前四个月全社会用电量12.4%的增速并不低。如果从用电的结构来看,部分地区的电荒的根本原因是高能耗企业仍享受了待遇平等的电价。比如,在电荒严重的浙江,一季度用电量增速最快的有色金属冶炼及压延加工业增幅高达73.17%,非金属矿制品业增速也达23.82%。而根据规定,完全可以对限制类、淘汰类企业收取差别电价。但在浙江,仅6家企业被提交给电力部门要求实施差别电价。很明显,各地将2010年因拉闸限电暂时搁置的高能耗项目集中在2011年上半年生产。中国不仅不应当满足电力的无序增长需求,还应全面对能耗超标的企业实施惩罚性电价,有效促进节能减排,以经济手段推动经济结构调整。
还有人把民营企业的融资困难也归因于货币紧缩。这是最能“煽情”但也是最容易产生误导的说法。民营企业的融资困难是中国市场的老问题,并非自紧缩货币之后才出现,因为从中国金融制度的设计到国有金融机构的市场行为,都不会倾向于中小民营企业。近期媒体渲染了几个民企老板因为资金链问题出逃的案例,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大多是因为不务正业导致资金链断裂:生产电缆电线的企业资金断裂在房地产和土地的投资与交易上;皮革生产企业资金断裂在非法从事的借贷融资上;阀门生产企业资金断裂在不动产的倒买倒卖上;更有某温州老板在澳门赌场豪赌后,借高利贷还赌债后人间蒸发。因此,不能把少数民营企业的资金链断裂,与宏观货币政策紧缩扯上因果关系,更要检讨的反而应该是中国的金融市场开放和制度设计。
即使看货币紧缩的程度,也没有市场一般认为的那样严重。2010年初至2011年4月,中国新增外汇占款近4.7万亿元人民币。按2011年4月末75.6万亿人民币存款余额计算,中国累计11次上调存款准备金率,仅冻结了约4.2万亿资金。中国虽从2010年10月起已加息4次,但目前仍为负利率。2011年一季度中国社会融资总额4.19万亿元,高于去年同期略超过3万亿的总额。因此,货币并未达到釜底抽薪式的紧缩。
国内还有舆论批评货币紧缩政策制造停滞,并称去年全国6万亿元的房地产销售额,吸收货币4万亿元,占货币新增发行量的40%。冻结在房地产上的货币,成为长期性的“死资本”。这种说法存在明显问题,房地产企业得到了销售收入,并非存于银行用于生息,主要用于再投资。否则,2010年中国怎会有高达2.7万亿元的土地出让金收入。
把当前中国经济中很多固有的问题――缺电、中小企业融资难、产业结构等――都归结为货币紧缩,这不仅是严重的误判,还是严重的误导。这可能在政策层面引发混淆主次、干扰政策选择的效果。
全国人大财经委员会副主任吴晓灵日前表示,经济增速放缓是政府为了抑制通胀趋势和调整经济结构、转变增长方式而实施的宏观调控的必然结果。过去两年,中国货币供应高速增长实际上为通胀创造了条件。如果不回归稳健的货币政策,通胀压力就不可能消除。2011年不超过7.5万亿元的信贷规模应该是底线,而16%的广义货币(M2)增长目标,相对于4%的通胀和8%的经济增速目标来说应该算是宽松而非紧缩。吴晓灵认为,如果不提高对经济增速放缓的承受力,调控将会半途而废,中国经济面临的各种矛盾会继续积累。
在我们看来,吴晓灵对宏观政策及未来形势的看法是极有见地的。在当前的中国,经济减速并不是严重问题,而通胀问题比经济减速问题更突出。中国应该继续坚定地维持整体紧缩的宏观政策,以应对对中国经济有更大杀伤力的通货膨胀,并且要在兼顾增长的谨慎平衡中,完成中国经济必须经历的结构调整。宏观政策就是要着眼中国经济的主要问题、关键问题,不要因为短期市场波动而受干扰。如果宏观政策只盯着微观变化,怎能称为宏观调控。
(作者系安邦咨询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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