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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忽略的母亲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谢金陵

  很长时间不能面对母亲的照片。时间在母亲的身上划开了深深的罅隙,幸福和快乐的触觉无力攀爬。花开花谢的声音被忽略,温暖的风向和季节不能抵达身畔。
  那是一种蚀心刻骨的疼痛,看着你至亲的人陷在命运的底处,却不能将她拉回身边。
  停留在记忆里的一直是母亲步履匆匆的姿态,她的身体丰满,神情明朗。劳碌的生活始终不曾改变她容易快乐满足的性格。因为生活的沧桑,她留存在我记忆中的竟一直是眼梢深刻的皱纹和空气中稍显凌乱的头发。我们已经习惯了母亲以衰老的面孔出现在生活中,忙碌着上课,备课,地头田间,耕种稼穑,灶前锅后,洗涮收拾……习惯了她母性的面孔贴着她的外孙女或孙子的面孔,黝深的肤色映衬着孩子的光洁和鲜嫩,她们一起笑着,把时光饱满成璀璨的菊花。
  如果时光一直这样平静地延续,如果母亲能舍得下城市中无人照料的外孙女,如果她不疼惜四角钱的厕所收费……我们一定还会在幸福的日子里习惯着母亲日渐一日的衰老。
  生活中没有如果,挎着满满一篮草鸡蛋的母亲来到妹妹的城市,节俭的母亲因为内急不能接受对她来说太过高昂的厕所收费,把鸡蛋交给别人看管寻找免费的公厕,因为惦记着鸡蛋急于赶路重重地栽倒,她倒下来的一刹,知道自己出事了。她坚持着爬起来,坚持着拿回鸡蛋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说出了妹妹的住址,她的身体在车上左右摇摆,她的面色开始灰白晦暗。抵达住处,母亲勉强爬出车厢指着车里的鸡蛋篮子就滑落了身体,呕吐和昏迷接踵而至。
  没有人预言母亲的生,却有无数的目光满泻下绝望和怀疑。在医生和护士的眼里,母亲是那99.9%后的最后一线奇迹。脑出血量达百余毫升,脑疝出现,瞳孔放大。无力回天的医生对着重症监护室外的我们说,等等看吧。等等看吧。在监护室送话孔里一遍遍呼唤着母亲的我们总也不能相信,那个风风火火,笑容明朗的母亲会对我们撒手不管。
  我们知道,挣扎在冥冥中的母亲其实是被魔障模糊了回家的方向,在无边无涯的空漠和死寂中,她的灵魂前所未有的陷入孤寂和柔弱之中,仅凭着她的努力,她惶然莫辨的挣扎,不足以逃脱昏黑的命运。我们一遍遍地在送话器前呼唤,把阳间的光线抵入魔障的笼罩,魂兮归来。母亲归来。
  归来的母亲面目肿胀,口不能言,功能尽失。生命的维系全依靠着身体上的各种管道。她的眼睛长久的睁开,长久的把体内的叹息逼出去。许多年来的第一次,她把自己凝结成了一个中心,我们围绕着她,就像她曾经无数次围绕在我们身边,拿她的额贴着我们的额,用自己的唇试药汤的温度。更多的时候,她就是我们称之为母亲的人,心甘情愿的因为我们的存在而劳碌,而苍老。而幸福着。
  现在,她是一个比婴儿还要脆弱和需要精心照顾的孩子。我们把所有身外的工作停止下来,把目标凝成一致,视线凝结在一点上――找回我们曾经的母亲。那个健康的五官端正皮肤憔悴的妇人,那个我们习惯于她的呵斥和呼喊,在我们的忽略中渐渐老去的母亲。现在,她受制于毁损的神经,桎梏于漠无生气的躯体中,所有的思想只能通过眼睛来表达,甚至,那眼睛封锁了眼神后更深的要求和寓意。但她长久的盯视着你,眼神是婴儿般地无辜和无奈,没有人能帮她解脱这个梦魇,我们隔靴搔痒的关怀徒然的把痛苦陷入更深的无奈和空茫中。
  我们阻隔在母亲的身体之外,就像失却所有表达能力的母亲把自己阻隔在自己的身体之外。她找不到她身体的归属感,虽然我们拥抱着她,几乎寸步不离。但颅内的积血,可能的积水,突发的高烧,甚至是一声激烈的咳嗽,都会导致她会突然离我们远去。一切毫无预兆。
  我们前所未有地珍惜着和母亲的所有时光,想尽了所有的方法让病痛中的母亲能够安然平静,有一次我把她做雾化时存留唇边的水汽轻轻地擦除,手指在她稍显僵硬和粗糙的面颊上慢慢地滑动,像小时候母亲抚摸过我的面颊。现在的我,身畔也有了小小的女儿。母亲凝视着我,第一次,她的眼神如此集中和安详,我的手指滑过她的面庞,鼻翼,额头,滑过那眼角渐渐凝聚起的水汽和水滴,我的五官承自她的面貌,我的身体流淌着她的血液,我们的容貌是如此相像,只是有鲜亮和憔悴的区别。我们不可分割,却被隔离在疾病之外,母女的连心也不能消除病魔带来的毁损。一滴泪,母亲的泪从我的指尖轻轻地跌落,跌落的同时是我满是泪水的心。我知道,母亲回来了。她终于不忍也不能舍弃我们而去。
  很长时间,不能走进母亲的老宅。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幸运,终于救回了母亲的生命。但每每走进荒凉的老宅,母亲的气息无处不在,那健康的爽朗的气息,时时操心着我们操心着生活却被我们时时忽略着的母亲,她存留在她整理的院落里,清洗的灶台前,柜橱的衣服里,喜欢躺卧的沙发上……灰尘无法尘封缅怀,却沉重着思恋之情。悔恨令我们肝肠寸断,如果我们对母亲多一点关心和照料,如果我们重视了母亲的存在和她出现了病情,如果我们爱她细致,再细致一些,生命会像断崖,突现它的狰狞吗?
  我珍藏着母亲大病初愈的照片,体重削减了五十斤的母亲,目光呆滞,颧骨高耸,面庞因为病魔的折磨而歪斜。嘴角似乎有涎水流出。她是我心中永生的黑洞。我被疾病侵蚀得面目全非的母亲啊,细细地端详你,竟是在所有的美好年华尽被时间洗过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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