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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如月光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王国矶

  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不识字,缠过脚,说话嗓门很大,几乎是在喊,仿佛大墙背后的高音喇叭。大墙背后的台地上一溜住着五六家人,四娘、生田妈,都是在村里出了名的高门大嗓的女人。母亲的身体也很好,干起农活一般男人都很难比上。我很小的时候生产队分麦草,父亲在县城工作,不能顶事。母亲就把捆扎得非常大的麦草从打麦场上往家里背。保管员就说,国强妈你少背上些,小心压死了。国强是我大哥的名字,那几年我和弟弟已在县城里念书。母亲在地里割麦担麦,回到家里还要做饭。母亲担的麦子我都担不起。虽然那时我已经十七岁。
  父亲常年在县城工作,只有春节放假才能回家。母亲和我们一直住在农村。1987年赶上政策,一家人转成了城镇户口,父亲也分到了房子,一家人都搬到了城里,结束了多年的两地分居。快高中毕业的弟弟学习不错。我也参加了工作。生活的光芒照亮了我们家,也照亮了母亲的生活。眼看着生活渐渐好起来,接踵而来的打击却突然击倒了我们一家人,也击倒了母亲。先是过春节,远在外地的大哥一家都回家了,我也回家了,真是难得的一个团圆年,却发现弟弟得了精神病,多病的父亲也猝然辞世。母亲不得不领着弟弟、妹妹重又搬回了老家。
  就在送走父亲的第三天中午,在上房的土炕上睡着的大哥忽然厉声地叫了起来,母亲一下子从院子里扑进去,抱住大哥的头不停摇着,一边不停地呼唤着大哥的名字,母亲的声音颤抖而凄厉,还夹杂着骂人的声音,好长时间母亲才将大哥从噩梦中叫醒。正在大哥怅惘迷茫的时候,母亲又顺手从桌上拿起黄表纸钱点着了,跪在父亲的灵前祷告。说是祷告,其实是破口大骂,大骂我的父亲。母亲的声音连隔壁四娘一家都惊动了,她们急忙赶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大哥清醒后说,他看见父亲从门外走进来抱住了他的头。
  母亲搬回老家以后,小妹被大哥带到外地读书。家里就剩了弟弟和母亲。那年的秋天母亲大病了一场,我担心母亲不行了,大哥也为母亲准备好了寿木。我们将母亲从县医院接出来时,母亲已不会走路。我们雇了辆架子车将母亲拉到了车站,给母亲要了一大碗加肉的羊肉泡馍。母亲将那碗羊肉泡馍吃完了。母亲说:我不能死,我死了老三就饿死了。
  说到死,母亲很平静,仿佛拉家常,但说到弟弟,深陷的眼眶里总泛着幽光。弟弟得的是阴性精神分裂症,不打不闹,能吃能喝,没有见过的还以为是正常人。但所有的亲人都领教过他的与众不同处。有一年秋天,我借出差回了趟家,为母亲买了点煤炭,往屋子里弄的时候,母亲让弟弟帮忙。弟弟将担进院子里的煤炭全部倒在了院子中央,还说这样挺好,烧起来近。过春节我常回家看母亲,做点卤肉、丸子,让他吃的时候,他会说吃上些就行了,半夜却又偷偷打开厨房找着吃,几乎是有多少吃多少。一句话也不说。
  从父亲去世到母亲去世,中间十八年的时间,母亲和弟弟一直生活在老家。我们千方百计寻了很多家医院,钱也花了不少。但弟弟的病却不见好转,母亲的心揪得紧紧的,有时急了还打弟弟几棍子。但大多时候母亲以特有的慈祥,照看着有病的儿子,像一抹淡淡的月光照耀着一个孤独疲惫地行走夜路的旅人。
  父亲去世以后,大哥又将母亲的户口转回了老家,村上又给分了四亩多地,全凭母亲张罗着。有一年,大伯家修宅院,要从母亲的地埂边上取土。母亲生生挡住,把大伯也得罪了。
  母亲去世的前四年,身体已经垮了,人也糊涂得厉害,我们只好找了邻居的女人为母亲做饭,顺便照看母亲。有了人照顾,母亲的身体和精神一度好了许多。农活少了,走路少了,腿痛病也不再犯了。出门与四娘、生田妈坐在门前垂柳树下或土埂边的阴凉处聊天,拉家常。母亲会忽然想起弟弟,回家看一圈再回来。有时能重复几次。四娘她们就劝母亲不要操心。母亲很生气。说,不是你们的娃,你们当然不要操心,我怎么能不操心呢?几个人不欢而散。
  远房哥的女儿出嫁,请了母亲。母亲先是不想去,等四娘走了后又想去。远房哥家在村的另一头,母亲一个人去以后就迷路了,还是村上的人把她领回了家。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每条巷子,甚至每条巷子有几块石头几个转弯,母亲都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如今在母亲的眼睛里却完全陌生了。
  母亲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戏。凡是村子里唱戏,母亲几乎一场不落。生命的最后几年,母亲的生命就像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光亮已经照不到子女身上,但母亲看戏的热情从未减过。戏班子一到村里,母亲早早就搬了凳子,把弟弟锁在家里,叫了四娘、生田妈,坐在戏场里等着戏开演,不到最后一声锣响,母亲是不回家的。
  二○○六年元月三日,也就是农历腊月初四,我接到电话说母亲病了,急忙于第二天赶回了家。家里人说,母亲昨天中午还好好的,吃了好多饭,亲戚拿来的油饼吃了两个,到下午就躺倒不省人事了。我感觉这次母亲的病怕是有点不太好。前几次曾有过这样的情形,但输过两次液后就好了,这一次却感觉不一样。母亲整七十六岁了,我时时记起几年前的那个梦。过完旧历年以后我就担心母亲哪天会离我们远去。眼见着一年快过完了,我心中暗暗为母亲感到高兴。腊月十一是母亲的生日,过完这个生日,就等于迈过了这个坎,七十七岁的母亲一定还能很好地活下去。没想到生日在即,母亲却病了。不祥的预感弥漫了我的心头。望着熟睡一般的母亲,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从母亲躺倒到腊月初十去世,我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其间母亲曾醒来过两次。一次是我到家的第二天,我们把清醒过来的母亲扶起坐在上房的土炕上,母亲也把弟弟叫到了身边。我们为母亲擀了面条。我把大伯家的堂嫂专门为母亲擀的一碗清清的浆水面端给母亲,母亲却不吃,挣扎着要将这一碗饭给坐在一旁的弟弟。我们就劝母亲,说锅里还有,我再给舀。我给弟弟舀了一碗,弟弟几口吃完了。母亲吃了几口,就将自己的饭倒给了弟弟。我忽然有种无名火要发作,母亲的手有气无力地拉了拉我的衣角。我看着可怜的母亲,只是轻轻责备了弟弟几句。弟弟却不慌不忙地顶了我一句:妈说吃饱了,不吃了。一次是临去世前一天夜里。母亲的舌头有些僵硬,不停地说着什么。我将母亲唤醒,母亲的目光盯着我,眼珠上有像小豆子一样的东西挡着,目光有些空洞,像在对我,又好像在对别的谁说话。母亲说:我的爸,王宝钏十八年等来了薛仁贵……一边说着,一边两手不停地虚空抓着,好像要抓住救命的稻草。我知道母亲放不下的也是弟弟。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叨叨过,要是把这他爸治好了,给说个女人,我也就闭上眼了。我的爸、这他爸都是家乡长辈对儿女的一种非常生气非常无奈的称呼。我的爸,带有祈求、央求的语气,这他爸是愤怒而无奈的责备。我知道,母亲的愤怒早就没有了,母亲仅有的一点生命的棱角早就被弟弟的病磨平了。我抓住母亲在空中不停地挥舞的干枯的双手,感觉到母亲的手不停地颤抖着要从我的手中挣脱,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泪眼婆娑中我听见母亲说累了,慢慢安静下来,眼角流下了混浊的泪水。

  我渴望母亲活着幸福、健康,永远地活着。但我又知道,母亲活得并不开心,甚至时时生活在折磨和摧残中,生活在无助和无奈中。也许死对母亲来说是一种解脱。
  最后的日子里,我仔细端详着母亲。我从没有如此长时间地、近距离地端详过母亲。我发现母亲竟是如此美丽。虽然头发早自如霜雪,但此时看上去像熟睡的婴儿,面色红润,皮肤晶莹白皙。母亲偶尔看看我,看看来人,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让我根本无法相信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也经历了母亲的最后离去。那天早上,说了一夜话的母亲看上去有些疲惫。我将母亲唤醒,喂她些饼干和牛奶。母亲却全部吐了出来,然后又迷迷地睡去。我看着母亲,心里空落落的。我流着泪为母亲洗脸,我洗得很慢,很仔细,深陷的眼窝,没有多少温度的耳朵,瘦削的下颚,细细的脖子,我用湿毛巾将母亲零乱的霜发梳理整齐。看母亲的亲房邻人陆续来过,屋子里很零乱,我决定出去转转,顺便理个发。理发的人很多,我还没有坐定,就有人来叫,说母亲恐怕不行了。我急忙往回赶,进屋时看到四娘等亲房邻人正在给母亲穿老衣。母亲已经被扶起靠在四娘的怀里。母亲要挣扎着坐起而没有坐起,最后软弱无力地将头耷拉在四娘的胸前,一生的疲惫都写在了脸上。挡在双眼里的东西没有了,母亲的目光先是深邃得像一泓泉水,这泉水仿佛有乳色的东西向外溢出,慢慢地这乳色的东西弥漫了,母亲的眼睛变得暗淡起来,迟滞起来。接着,我看见有一种丑陋的东西爬上了母亲面容,并由额头开始沿母亲的鼻翼两边向下侵蚀母亲的生命,接着母亲的鼻子一歪,深吐两口气,眼睛一动不动,面容由光洁而暗淡,而蜡黄,而微黑,而枯槁……
  我知道母亲永远地离开了,离开了这喧嚣嘈杂的尘世。巨大的悲痛袭来,我不禁放声大哭。乡亲们就来劝我,说老人去世,没有落草不能哭,会惊扰了死者的灵魂。我忍了悲痛为母亲张罗落草。我看见他们将母亲的一应衣物整理了,用白纸将母亲的脸覆盖起来,并将母亲移在上房正面躺下,用帘布隔了,在地上撒些麦草。落草一应完毕,人们开始为母亲烧香烧纸钱。我却没了悲伤。看着母亲躺在上房的后堂,穿着漂亮的衣服,盖着漂亮的被子,仿佛刚刚睡去,很快还会醒来。
  为母亲守灵的日子里,乡亲们进进出出,亲戚邻人们来来往往,人们都为母亲的丧事忙碌着,请风水先生,打坟,做棺材,出告牌。到了晚上,便有许多乡亲们陪我们守灵,一直到通黄的电灯将小院照得暗淡而朦胧。我守在母亲灵前的草垛上,心中感到了些许慰藉。母亲是去世了,但母亲去得非常平静安详,没有给子女任何不便,她的去世就像一生一样平静安详。
  母亲走了,她是和天边的圆月一起走的。面对着永恒的月光,面对着母亲静静地躺着的西山,面对着寒冷刺骨的猎猎西风,我写下了一首《送母亲》的诗:
  腊月三五叠凄凉,周天摇落满地霜。
  露白人披经衣素,月明亲埋厚土黄。
  庄生报讣能唱歌,陶令挽章托山阳。
  我欲恸声悲西风,奈何新冢草将长。
  杜甫在他的《月夜忆舍弟》里写道: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那是生离,我和母亲却是永远地诀别。有歌词唱道,母亲在,家就在。母亲去了,从此后,弟弟的生活将更多些秋风寒霜,我也有了浪迹天涯的愁旅。但是我会永远记住故乡的那一轮明月――母亲的明月。她会照耀着我,也照耀着母亲,直到我生命隐没。
  
  责任编辑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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