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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首(短篇小说)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李继慧

  天一亮,我便出现在一家派出所,前来投案自首。
  还是大清早,派出所的院子里有点冷清,没见半个人影。几株大树一身正气地往上挺拔,眼见就要赶上楼顶了。小鸟在茂密的枝丫间跳来跳去,有的好奇地探出脑壳,瞅一眼我这个不速之客,然后又顾自大声地唱着歌。它们在早晨是快乐的,但我有点惶恐,尽管是我自己要来自首的,还是有点说不出的惶恐。树下停了好几辆喷了蓝色警察字样的白色车子,它们还在睡觉,头顶的天眼没有一闪一闪地亮着。我对警灯一向是这样称呼的,并且对它敬畏有加,我觉得无论好人还是坏人,在它面前是无法掩饰的。我没敢多看它一眼,趁它还没睁开眼睛的时候,快步走进了办公大楼里面。所有办公室的门都是紧闭的,我不知道应该敲开哪一扇门,便在走廊里来回徘徊。后来,我看见一个警察从其中办公室出来,从我身边闪过,匆匆拐进走廊尽头的洗手间。他的眼皮浮肿,下面还挂了两个大眼袋,像是在赌场玩了个通宵刚刚跑出来的赌鬼。这话我是随便乱说的,谁都知道警察不会去打牌赌钱的,要不,他们怎么去抓其他那些赌鬼呢。
  等他出来,我赶快迎上前去,怯怯地说了自己的来意。
  一听,警察上下打量我,见我没有血迹在身,不像是犯了人命案子的人,便松了一口气似的,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警察坐下来,拿出一本稿子摊在桌面,拧开钢笔,开始讯问我了。他问了我的名字及年纪、籍贯、职业、住址等,接着又问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回答了前面那些问题以后,很干脆地告诉他说,我强奸了一个女人,犯下了天大的罪孽。或许我想看见他大吃一惊的样子,但他却是一脸的平静,看来我的事情在他经手过的案子中是很平常的。他揉了一把眼睛,纠正我的说法。他说,现在这个法律用词换了,不叫强奸,叫做性侵犯。哦,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我没有接着问下去。
  透过窗子,我看见树上那些小鸟哗啦地飞上了天空,还看见院子里有了人影的晃动,然后办公楼里便有了脚步声。
  因为这个法律名词的改变,我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自己何以来到这里,我在认真思考强奸与性侵犯之间的区别。老实说,我发现那些法学家们的语文成绩突然就有了很大进步,他们终于知道如何使用准确的法律用词来填补之前因为粗疏而造成的法律漏洞。他们早应该这样了。确实,在陈述强奸这个罪名的时候,再没有比性侵犯更加准确的用词了,它具体地指出了凡是带着强迫性质发生的性关系,无论男人性侵犯女人、还是女人性侵犯男人,或男人性侵犯男人、女人性侵犯女人,统统都是性侵犯;而强奸这个词却是有点泛指,因为它不仅可以说是那些发生在男女之间的性侵犯,还可以说是那些发生在鸡鸭之间的性事情,甚至可以延伸到生活的其他方面,比如说,当我们被人强迫做了不愿意做的事情,或接受不愿意接受的事情,我们都会觉得自己正在被人强奸,并且很无奈。唉,我在想什么呢……
  警察用笔头敲一敲桌子,提醒我不要开小差,事情才刚刚开始呢。我便又接着往下说了,并且很快就把事情的所有经过全部说了出来为止。我说这些的时候,像在读稿子似的,说得十分顺溜,没有半点停顿。警察在记录的时候,不时神情古怪地瞟着我,似乎在怀疑我是不是神经病人,一大早来这里找他寻开心的。忽然,警察问我在什么地方作的案,我说事情发生在公园里。听我这样一说,他放下笔,两手举起来,伸了个大懒腰,说:
  “你还是到迎宾路派出所去吧,公园是他们的管辖范围。”
  “为什么?”
  “这是规矩,明白吗?”
  “为什么?”
  我还是这样追问他。警察还是在强调这是规矩,有关治安辖区管理的规矩,我们都应该遵守,谁也不能例外。说到规矩,我自然知道很多其他方面的规矩,并且知道自己就是因为知道规矩才来到这里,但我确实不能明白现在这个规矩。警察说完了,我还是坐着没动,似乎就要赖在这里了。然后,警察站起来,表扬我是个好公民,他说如果大家都像我这样自觉的话,他们这些做警察的人就没有那样辛苦,至少不用一天到晚在外面忙于抓捕,天下也就太平了。
  但我受不了这个表扬,它比批评更加容易使人惭愧。我站起来,悄悄地离开了派出所,有点后悔不该来到这个派出所。
  
  但我更加后悔的是昨天傍晚不该接那女人的电话。
  假若没有她的电话,就不会有以后的事情发生。但她的声音是那样柔软,甜蜜,我一听,便觉得自己的心变做了一个熟透的柿子。有谁能够拒绝女人的乞求呢。她说她家厨房的电源有毛病了,请我赶快过去修理。我能够不去么?何况我是一个在城市里做水电工的人,我的小广告张贴在这个城市所有的楼道里,上面写了我要接洽的业务范围以及手机号码。我问清地址以后,便骑了单车,不顾一路车水马龙,穿过大半个城市赶了过去。那女人透过猫眼看了我一眼,便开门放了我进去,然后摆出一副娇媚的样子,站在我的面前,一手贴在高高的额头上,像是在头疼似的说:
  “厨房里的电早晨还是好好的,现在不知怎么就坏了。你知道的,没有电,就做不了饭,洗不了衣服,冰箱里的东西都会臭了……”
  她没有说出来的是,如果没有电的话,电热水器也不能使用,她的身体也会发臭。从她家冷清的样子,我一看就知道她家里没有什么男人可供役用,便有点怜悯她,决心好好地帮助她。我不想让这样漂亮的女人身体发臭,我喜欢香喷喷的女人。那时,或许我想把她搂在胸前,给她一点小小的安慰,但我没有那样做。这样的事情我不是没有做过。我拿电笔测试电路,很快就找到了原因,只是一个插座的线路碰了头而已。我告诉她,很快可以弄好的,保证她过一会儿就有电做饭洗衣服或洗澡。她放心地回到客厅去了。
  我没忘记在做事情的时候抽空打量周围的环境,这是我的坏习惯。我盯住了身边一个壁柜。那里摆了很多“椰岛鹿龟酒”,有的是空瓶,有的是半瓶,有的还没有喝过。我早听说过它们对男人的功能很有帮助,便想到这些酒是不是给她的情人们喝的呢,并且他们为什么在她需要男人的时候没有出现呢。于是,我在痛恨他们。不过,既然女人没在眼前,我飞快地拿了两瓶塞进工具包,打算回去以后再好好地品尝它们,然后上床睡觉,做个好梦。
  但我这个打算很快就落空了。刚刚走出她的家门,我就迫不及待地拿了一瓶出来,拧开盖子,小小地抿了一口。它有点冲,还有点怪怪的药味,但还能够喝下去。我没吃晚饭,这个酒打开了我的胃口,便不禁又抿了一大口。现在一肚子火辣辣的感觉,像是在炙烤我的肝肠。我喜欢这个被烧烤的感觉,它很刺激我。不自不觉地喝完它以后,我索性把另外一瓶也拿了出来。我觉得自己高一脚低一脚地像是走在梦里似的。
  后来,我不知如何就来到了公园,来到了一片黑黝黝的树林旁边。
  这里有许多莫名的虫子在叫春似的拼命地叫,声音有高有低,有粗有细,此起彼伏,没有半点间隙。我觉得它们确实在叫春,男的在召唤女的,女的在期待男的。我还看见许多男女在树林中进进出出的,他们的关系很难说得清楚,或许有爱情,或许因为交易。我一肚子的酒开始发作了,并且见了女人的影子就有点兴奋不已,不知害羞地朝她们追过去。而她们闻到我的酒气以后,便赶快从我的身边拐走,或干脆转身而去。我有点生气,快步追逐着她们的影子。就这样,我在昏暗的小路上拐来拐去,恍如小时候在乡村的林间捕捉飞翔的蝴蝶……
  不知拐了几个弯,我昏头昏脑的,脚跟都在发软了。走到一块草坪旁边的时候,我把那些蝴蝶丢掉了,张开双手,猛地扑倒在身边丰厚的草地上,顺便啃了一嘴的青草。后来,我觉得轻松一些了,便翻身坐起来。

  前面有一盏灯光,照着下面的长石凳,一个孤独的女人伏在上面。她有两个大包裹,一个垫着下巴在打瞌睡,另一个则挨着脚边放在地下。我很清楚她是来城市找事情做的人,在没地方落脚的时候,只能呆在这里。糟糕的是,这样望着她的时候,我的欲望又起来了,那两瓶该死的酒真的在起作用了。我爬起来,悄悄走过去,偷偷摸摸拎走了她的一个包裹,然后很快地走进树林的深处,藏在一株大树下面。
  等我再出来的时候,那女人正弯着腰,在石凳的周围寻找那不翼而飞的包裹。我走过去,那女人直起腰,看了我一眼。她的嘴角有个大黑痣,还有点胖。当她又弯着腰寻找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她那丰满的乳房像一堆雪似的,就要从胸口往外倾泻出来了。我心里不禁一阵乱跳。我爱女人的大乳房,它们是我的生命。
  我说:“我晓得你那东西在什么地方。”
  女人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没说话。
  我又说:“我带你去找。”
  她说:“找不到的话,我就要告诉警察。”
  我才没在意她说的话呢,现在的警察忙不过来的事情太多了,怎么可能来帮你找包裹,并且对于他们来说,这事太小了。女人拿着剩下的包裹,跟在我后面走进树林。树林渐渐茂密起来,几乎把夜空全部遮住了,夜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叫声,像是在警告她不要跟着我进来。里面的虫声也是愈加稠密,有的在树梢上叫,有的在草丛里叫,似乎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来到了树林深处,女人突然站着不动了,像是嗅出了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她疑惑地问我,包裹在哪里?我没有回答,猝然从旁边扑了上去,像一头饿狼似的,把她扑倒在地……
  那时,我醉得一塌糊涂,事后也忘记了大部分的细节,但我没有忘记自己掀开她的衣服以后,便死死地捏住了她那大大的乳房。至于身边的夜风或虫声,一点也没听见,我的大脑里一片空寂。后来,我突然觉得后脑勺那里猛地一疼,像是有人站在我的身后,拿着棍子狠狠打了我一棍,把我敲醒了。我慌张地爬起来,摸了一把后脑勺,左右张望。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不能看见。
  我有点惶恐,唯一的念头是要赶快逃跑。但是很糟糕,我的神经出了毛病,竟然神差鬼使地从口袋里把今天所得的工钱全部掏出来,一把塞在她手里。或许我那时想的是这样就可以把事情扯平了。
  
  我来到了迎宾路派出所,这是一个更大的院子,停了更多的车。
  接手我案子的是一个矮胖子中年警察,有一张圆圆的菩萨脸。他用一根银勺子不紧不慢地掏着耳朵,似乎要把里面的污垢清理出来,再来好好地对付那些落在他手里的罪犯。后来我知道他叫罗所长,简称罗所。罗所掏着耳朵,客客气气地听了我的叙述以后,便赶快叫来昨晚的值班警察,询问昨天晚上在公园里有没有关于性侵犯的报案。回答是没有。罗所轻松了,露出慈祥的笑容。我理解罗所的心情,假若没有这个案子存在的话,他的辖区的发案率又少了一点。
  即便如此,罗所也没有挥手要我离开的意思,而是按照规矩,叫来另外一个警察一起讯问我。我喜欢罗所这样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觉得自己可以成功自首了,不由一阵轻松。并且在讯问的过程中,我知道了警察对于性侵犯这样的案子是不会放过任何细节的,他们要从中追寻到作案动机,维护法律的尊严。我在叙述事情的经过,他们在飞快地记录着,还不时打断我的话,把情节问得更加详细。之后,他们要我看看记录有无谬误。我看着这些记录的时候,连耳根都红透了,没想到自己做了这么恶浊的事情,简直有丧天良。现在,我更加认为自己的自首是明智选择。警察见我看完了,便问我有没有记录错误的地方。我说没有。警察拿出一盒红色的印泥,要我用大拇指先在印泥上沾一下,然后在记录上面一页一页地摁着手印,确认这个记录的真实性。
  慢着,罗所把银勺子从耳朵里拿下来,这样一叫。他要我先不要急着摁手印。他说,假若这个记录里没有被害人的出现,是不能立案的。我一愣,害怕似乎已经预感到事情的结果,便着急地说:
  “我说的都是事实,我真的性侵犯了她。”我学会了使用准确的法律名词。
  罗所一边把玩银勺子,一边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我,严肃地说:“你还要去把被害人找来,我们才能立案,听明白了没有?”
  我问了为什么要这样,罗所便不厌其烦地给我说明了为什么。然后,我明白了罗所的意思,他说,警察是重视证据的,如果他们光是这样凭我所说的就把我关起来的话,说不定我哪天心情变化了,又会站在法庭里翻悔一切。但是罗所要求又使我十分为难,我在做那事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以后还会来到这里自首,所以现在既没有旁观者作证,也没有受害人的出现。
  我绝望地问道:“假若找不到她的话,就不能立案了?”
  罗所说:“这是立案程序,也是规定的程序。”
  我瘫软了。我在想,如果按照程序的要求,即使我是为了杀人的事情来自首,很可能也需要我自己亲自把那死人扛来,他们才能接受。不过,感谢罗所的开导,我还是渐渐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从程序上来说,无论发生了什么案子,如果没有人来报案的话,那就等于这个案子不存在。或者可以这样说,如果派出所不知道的事情,完全可以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但我还是执拗地说:
  “我没说假话,你们要相信我,先把我关起来,你们去找她好么?”
  罗所把身子往后一靠,又把银勺子塞进耳朵。我喜欢看他掏耳朵的样子,那样从容自在。他说:“你简直在说笑话,派出所是执法机关,怎么能够随便关人。就是我们要关你,法律也不容许的。”
  我发誓道:“我真的性侵犯她了。”
  罗所的脑壳歪在一边,以便使银勺子更加深入。他说:“在没有人能够证明你性侵犯的情况下,我们不能立案。除非你能够把被害人找来,证明你做了这些事情,我们才可以把你关起来。”
  天哪,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我失望极了。
  我站起来,打算离开这里,然后再换个地方去自首。这个城市还有很多很多的派出所,可以说几乎每个角落都有,我现在就可以挨家挨户地敲开他们的大门,乞求他们关押我。但是罗所马上叫住了我,说他们办公楼的水电有点毛病,早就想请人来维修了,既然今天我来了,那就顺便麻烦我了。一个中午,我把派出所办公楼的水电问题全部解决了,并且在这里吃了盒饭。罗所请我吃的。临走时,罗所有点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叫着我的名字,话中有话地说:
  “秋生呀,你还年轻,记着,以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克制,千万不能冲动。”
  这样的好警察真是难得呀,我不禁热泪盈眶了。但我很沮丧。
  
  我真的很沮丧,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慌不择路地在黑暗的树林里奔跑,就像一只被人追逐的野兔子,那些风声虫叫在我身后如同唁唁狂叫的猎狗。刚才我把她当做猎物扑倒了,现在轮到我变成猎物被人捕捉。跑着时候,我很害怕她趁我离开的时候大声呼叫,但是她没有叫。
  走出公园以后,我摸了一把后脑勺,没见流血,但它还在隐隐地疼。我弄不明白是什么打了我,难道是树上的枯枝,难道是风刮来的石头,难道是……我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在人行道上。马路上不时有警车路过,它的天眼没有看见躲闪在树后的我。我在害怕路人见到我,便一路走在黑暗的路边。
  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小屋。我上了床,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设想的好梦。我明白那两瓶该死的酒不仅没有给我好梦,还让我从此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后脑勺的疼使我不能平躺在床上,它一直在疼。后来,我明白自己那时神经所以出了毛病,就是因为它的疼。我忍住疼,侧身而卧,但总是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

  我恍然看见了母亲的背影,她牵着一头,走在山路上。我记得小时候总是跟在母亲的身后上山,一路捕捉蝴蝶或者小鸟。假若我们都有点累了,母亲便会摘一些野果什么的。在这样无人的山谷里,母亲有点热了,便敞开了衣襟,捉了两边衣服给自己扇风,没有顾忌地把胸脯暴露出来。我好奇地望着母亲乳沟里的一个肉瘤,就像是长了另外一个奶头。我见过其他乡村女人的乳房,她们都没有三个奶头。我又想起那女人,记起她的胸前也有这样一个肉瘤,并且我的手停留在它上面的时候,后脑勺突然就疼起来了。那个疼,就像是给雷电劈了一下似的。
  我顿时瘫倒在床,我知道那是老天在惩罚自己。
  我不敢多想,下了床。我喝了水,又回到床上。或许我期望一切都是发生在梦里的事情,但我掐着大腿的时候,却是很疼的感觉,便明白自己确实做了那事情。
  有谁能够知道我这个晚上是怎么度过的呢?
  我又下床了,拿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它夺走了。
  我一头倒在床上,发出痛苦的呻吟。我觉得自己受不了这个痛苦,便想着该如何弥补的事情。但我又怎么才能弥补一切呢,事情已经出了,再也不能回去的。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神经又出了毛病,觉得自己应该到派出所去自首。并且奇怪的是,在我刚刚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后脑勺竟然不疼了。然后,我又在想着到派出所会是什么结果,警察会严刑拷打我吗?法律会判我刑?如果我坐牢了,家里的母亲会怎么想?乡村的人会怎么看待她?我不敢再想下去,甚至又有了要逃避一切的念头。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后脑勺又在疼了,剧疼。
  于是,我坚信自己应该投案自首。我的后脑勺不疼了。
  但我没有想到自首过程会是这样不幸,当然,我不怪谁。我没有因为警察放过自己有着心安的理由。我还知道,假若不找到那个女人的话,便没办法再去另外的派出所去自首,这是规矩。
  我在寻找那女人。我在搜索人群中那个有点矮胖,带着两个包裹的女人。有时候,见了前面有这样一个女人,便急忙走过去,却见那人嘴边没有那样的黑痣。有时候,我在想,那女人已经找到事情了,出门的时候再不用带着包裹了。然后,我注意所有女人的脸部特征,女人很多,嘴边有黑痣的人也有,却不是我要找的女人……
  
  又是晚上,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忽然,我的大脑激灵了一下,便赶忙爬起来,披上衣服就往公园跑去。我真傻呀,之前只是知道在白天出去寻找那女人,也多次来过公园,就是没有想到应该晚上来这里找。我在想,如果她还在这个城市,还没有找到工作的话,肯定还要呆在这里。
  我猫着腰,仔细查看那些在石凳上露宿的人。有人听见我的脚步声,便睁大眼睛看着我,小心地提防着我;有的却是毫无察觉,睡得死猪一样,就是把他抬起来扔到林子里也不知道。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我的眼睛突然一亮,看见了那两个熟悉的包裹,她还是蜷缩在一条石凳上。我狂喜地走过去,俯身看了看她的嘴边。没错,就是她!
  我兴奋极了,小心地把住她的肩膀,轻轻摇一摇。女人“呀”地一声,翻身坐起来,把包裹紧紧搂在怀里,惊恐地看着我。我没说话,做出要挨着她坐下来的样子,她赶快退让了一点。我轻松地喘了一口气,问她还认识我不。她摇着头表示忘记了。她不认识我也不要紧,关键是我还认识她。我一时找不到要说的话,坐了一会儿,便又站了起来。见状,女人也紧张地站起来,似乎又要跟着我进林子里去。我摆摆手,要她坐下,要她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不会伤害她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红透了脸。如果像我这样的人还不是坏人的话,恐怕全世界的坏人都已改邪归正了。
  我问她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没有,又怕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做了一个通用的性爱动作。我说对不起了,那天我喝了酒,现在我为自己的荒唐行为道歉。女人没有说话,盯住我,似乎在努力回忆,神情也在慢慢地放松。我低下脑壳,挨个扳着手指头。我说自己那行为是犯罪行为,我去派出所自首了,但是警察要我找了她一起去才能受理。谁知,女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后来,你给了我钱。”
  天哪,她怎么还记着这个事情。我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我是先性侵犯了你,再给你钱的,一样的是犯罪呀。”
  我还是没忘记法律用词的准确性,但她听得有点茫然。我索性一把搂住她的肩膀,这个动作没有半点暧昧的意思。在这样的时候,我觉得搂着的是母亲,期望自己的胸怀能够给予她温暖和依靠,也算是做儿子对母亲应有的报答。女人靠在我的胸前,一动也不动。突然,她又说话了:
  “唉,我好饿了。你知道么,我两天没吃饭。”
  我没有料到自己听到的会是这样一句话。我把脑壳甩在一边,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眼泪往下唰唰掉落。我的心碎了。我赶快站起来,吩咐她不要离开,便匆匆跑了出去。我跑到公园外面那些卖夜宵的摊子上买了好多吃的,又买了一瓶水。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着这些东西,我要她慢慢地吃,不要噎住了,也不要撑坏肚子,吃不了的,可以明天再吃。等她吃好以后,我又要她陪着我去派出所,现在就去。她还是沉默,我拉她站起来,又一次把口袋里的钱挖出来塞给她。她说:
  “你自己也要钱用,怎么都给了我。”
  “我以后不用花钱了。”
  她不能明白我说的意思。我轻松地牵住她的手,提着她的一个包裹,女人搂着她的另外一个包裹,我们往派出所走去。一路上,我没忘记随时交代她,一定要如实告诉警察说我性侵犯了她。她不住点头表示记着了。
  我敲开了派出所的值班室,恰好是罗所在值夜班。
  罗所睡眼惺忪地看着我们,问我是不是神经发作了,半夜三更的拉一个女人到派出所来做什么。我没在意他说的这些,而是很高兴地告诉他,我找到这个女人了。罗所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那女人嘴边的痣,又看了她的两个包裹,让我们进来坐下。罗所先给自己倒杯水喝了,把瞌睡虫赶走。他坐下来的时候,又把那银勺子塞进了耳朵。他在打量我们,还不时地摇摇头,似乎觉得我的行为是很荒唐的事情。罗所抽出银勺子,问她是不是遭受到我的性侵犯。她没有回答,看来不懂他的问话。见她不能明白什么是性侵犯,罗所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她迟疑着点点头,说:
  “他给了我钱,这几天,我才没饿死。”
  那时,我绝望得真的想一头撞死墙壁上算了,为什么忘记交代她千万不能说我给钱的事情呢。罗所一听,更是气得哇哇大叫,生气地用银勺子像一把手枪似的戳着我,说:
  “你就是不想让我好好休息一下,难道不知道我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吗?我看呀,是你这个家伙脑壳里有根筋不对了,神经病。哪里有性侵犯了以后还给人钱的事情呀?充其量也是通奸,或者是嫖娼。不过,如果你愿意承认是嫖娼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关了你。”
  “她是来打工的,不是做鸡的。你看她这个年纪是不是那样的人呀?”
  我这样急忙地辩道。我不想戴着嫖娼这个坏帽子,或许觉得它的名气比性侵犯更加不好。而她在旁边不声不响地看着我们的表演,似乎一切都与她无关。我又在陈述着,把所有早就说过的细节又说了一遍,目的就是要罗所能够作出准确的判断,马上关押我。我嘴巴冒出很多的白沫,就像吃了一袋洗衣粉似的。
  “我确实性侵犯了她,求你马上关了我,好么?”
  “我说呀,你是脑壳进了水。告诉你,以后少拿这样的事情来麻烦我们了,我会不耐烦的。”
  说着,罗所站起来,表示一切都应该结束了。临走时,他又喊住我,说他家的水电有点毛病,要我明天过来看看,还要我把手机号码留给他,以后随时可以找我帮忙。我闷闷不乐地答应了。

  等我们走出来,听见派出所的大门“哐当”地关死了。我的后脑勺又在疼。
  
  现在不仅我的后脑勺在疼,整个脑壳都在疼,我的眼前啪啦啪啦地冒着火花―――我的神经系统发生了严重的短路。
  我在思索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却总是不能得到正确的答案。从派出所出来以后,我忘记了自己身边还有这样一个女人。她也没说话,把两个包裹都搂在胸前,悄悄地尾随在我后面。忽然,我看见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到我的前面,我站住,绝望地对她说:
  “你自己回去,不要再跟着我了。”
  “我害怕。”
  “跟着我就不害怕了?”
  “你是好人。”
  “如果我是好人的话,世界上就没有坏人了。”
  “我不怪你。”
  但我怎么能够这样不明不白地带着她回到自己的住房去呢?如果又是住到一起了,我怎么能够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并且如果再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岂不是要逼我走上绝路。路过公园门口,我停下来,要她进去睡觉。女人吃惊地看着我,就像一个被男人抛弃的女人,满眼冤屈的泪水。我要她这几天不要离开这里,我以后的自首还需要她,随时都会来找她的。我还说,我一定给她找个工作!这是我的诺言。
  我硬着心肠大步离开了她。
  我无言地走在无人的马路上,我没想到要回家去,仿佛要把这个夜走穿。城市的夜是如此透明而又朦胧,路灯一盏接一盏地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似乎那里就是黑夜的尽头。我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辛酸,这个艰难的自首过程把我磨得要死了。我的后脑勺一直在疼,我还能够感觉它的痛苦更甚于我。忽然,我下意识地望了一下身后,天哪!我看见那女人孤独的身影,一步一步,远远地跟在我的后面……
  我站着没动。女人携着她的两个包裹,孑然地走在黑暗里,却是在走近了。那时,我满眼婆娑的泪花,弄得整个世界都是白花花的,就像一场大雾笼罩了一切,路灯只是一点荧光而已。
  后来的事情是我带着她回到了我的住处。
  我另外租了房间,稍微大一点的,中间用布帘隔起来的,她住里面,我住外面。并且既然我承诺过要给她找份工作,我随时都在留心那些客户们是否有这样的需要。有的人家听说她这个年纪以后,很怕给自己带来负担,或者怕她病在自己家里,便摇头拒绝,无论我怎么说都不行。但是我还在努力。
  我每天出去,即使没有事情可做,也愿意在外逛荡,似乎有点愧于见她。有时候,我坐在公园的石凳上,思索着自己以后该怎么好,也在悔恨自己惹来这样的麻烦。我知道如果不能帮她找到合适的工作的话,我就不可能忍心把她赶出这个家门,以后只能像奉养母亲一样留着她。想到母亲,我的心里便不禁是一阵柔柔的,酸酸的感觉。但是,即使这样也不能解脱我心里的负罪感,我的后脑勺还是在疼,似乎随时都在疼,令人难以忍受。
  有一天,我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把碗放下来,忍不住嚎啕大哭,说自己不该犯下那样的罪愆,说自己愿意这样赡养她,把她当做自己的母亲。我这样哭着,她也流泪了。她站起来扯下毛巾抹在我的脸上。她很平静地说:
  “你那天没做什么。”
  “怎么没有呢?”我没明白她的话。我记得她倒地的时候,发出了痛苦的声音。“你不用说了,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对不起你。”
  “你喝了酒,你不记得事情我记得。”
  我诅咒那该死的酒。我说:“我没喝醉。”
  “你真的没做什么。”
  我不知道她的话是为了安慰我,还是我确实没进一步做出什么事情,但我记得自己吃过她的奶。或许她所以说这些,是因为她那时把我当做了自己的儿子,而没在乎我的粗鲁。我的后脑勺突然不疼了。
  然后就是年底了。
  这是我的黄金季节,即使我不用睡觉,也不可能忙得过来。我的手机整天在响着,驱逐我马不停蹄地奔跑在这个城市里,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我挣了很多的钱。我告诉家里的母亲,说不回家过年了,当然没忘记给她寄了钱回去。我给这个母亲买了新衣服,我要陪她过个好年……
  
  这天,我突然接到了罗所的电话,像是有急事找我似的。我以为派出所的水电又出了问题,并且严重影响他们的工作了,便飞快地赶了过去。
  我走进了罗所的办公室。罗所的桌面上摆着许多的材料,一边掏着耳朵,一边不停地接电话。我一听就知道是上面的人在催他赶快把年终的评比材料报上去,并且鼓励他们今年又拿状元。听着这些话的时候,我很想自己能够帮助他们,却不知自己在这方面的无能为力。罗所放下电话,抽空问过我的近况,知道我与那女人住在一起了。他的脸色有点不好,两个大眼袋鼓鼓的,很是疲惫,我知道他在年底一定很是忙碌,不能过多地打搅他,便问他什么地方的电路出了毛病。罗所有点不忍地看我一眼,把银勺子从耳朵里抽出来,从桌面的材料纸中抽出一叠,带我走进了隔壁办公室。
  那里坐着一个年轻警察,罗所把材料递给他,悄悄耳语了几句。然后,罗所沉重地拍拍我的肩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回到自己办公室去了。这个场景使我觉得有点不妙,他们不是要我来修水电路,他们的神情这样告诉我了。我想站起来,那警察喝住我不要乱动,还是在低头看那材料。忽然,我明白了一切,差不多要流泪了,便朝着隔壁大声喊道:
  “罗所,我不怪你。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当初不要我,而是选择现在这个时候。”
  隔壁是沉默的。
  或许他在挖耳朵,不能听见我的话,但是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还是在嚷着。你知道我现在养着她了,如果我坐牢去了,她又会流浪到外面,还可能给另外的人性侵犯。你是知道这些的。我的泪水出来了,怎么抹也不能抹干净。我不明白自己哪来的这么多泪水,就像一眼泉水似的不住地涌出来。罗所在那边说话了:
  “你要理解我们这些做警察工作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的母亲怎么办?以后没有人养她了。”
  “我会通知民政局的,有他们照顾好她。”
  “是不是加了我,你们就可以夺冠军了?”
  “这些事情你不懂,不要乱说。你的事情,我还是给你算自首的,争取宽大处理。”
  罗所不高兴我这样关心他们的事情,大声地说着。我没有再说话,担心自己这样闹会让他分神,把耳朵给挖破了,以后再也不能审问坏人。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他的话,但是想到妈妈终于有了着落,我的心忽然静了下来。年轻警察看完材料以后,没忘记把记录日期修改到今天,递给我看,要我摁手印。我听见了隔壁的罗所正在电话里喂喂地联系民政局。
  我的眼泪滴在印泥盒里,摁出来的手印是淡淡的红。
  
  责任编辑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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