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肥（短篇小说）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王祥夫

　　小楠又要去减肥了。
　　小楠一次次地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正面照照，侧面照照，叉着腰照照，把肚子吸起来再照照。无论怎么照，她都觉得自己真是应该去减肥了。小楠上大一的时候还很瘦，上大四才悄悄胖了起来。先是洗澡，在喷头下这里捏捏，那里捏捏，感觉只是松，但还抓不起来；毕业后，再洗澡，那身上的肉，竟能一抓一把。然后，小楠就开始一次次地减肥了，一次次的减肥其实就是一次次的受苦。小楠这一回减肥呢，却是为了找工作，没工作的人才会知道找工作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小楠已经留意到离她家不远的那个健美俱乐部，不知道的人也许会把那个地方和体操杠铃、印度瑜珈联想在一起，其实这俱乐部只是西门外大街上的一家小门脸儿，旁边是一家福建人开的茶叶店，另外一边是一家小服装店，这家小健美店主要是咨询和按摩，有些减肥的药摆在那里，减肥茶什么的，但主要的还是咨询和按摩。开这家小店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是黄毛，天生的黄毛，倒让她赶上了好时候，不用染便已经在那里领导着时代新潮流。她这小店，虽然摆了减肥药在那里，但一般她也不主张客人硬买或硬吃，她是亲自动手给客人按摩，她对每一个客人说：“你若不信，你就去买一块肥猪肉来！放在那里，你不停地用手去揉动它，到最后，你再看看，你会发现它就溶化了。”就这个健美俱乐部的女老板，她让客人躺在那里，给她们不停地揉肚子，揉脂肪多的地方，一边揉一边还会问：“你感觉是不是，是不是，这里，就这里，已经发热了？”客人们当然会感觉到发热。钻木取火就是这么个道理，如果人的肚子是一块木头的话，也许就会有火种给苗苗地制造出来。
　　小楠去了，躺在那里接受按摩，闭着眼听这个女老板讲减肥的事，好像是，已经感觉到肚子那里的脂肪被按摩的变成了油，已经流到什么地方去了。能流到什么地方去呢？小楠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猛然一下子坐了起来，说：“说来说去那油还不是在我的身体内部？”这健美俱乐部的老板忽然不知怎么解释了，亦像是吃了一惊，看着小楠，张着两只手，手上油光光的满是按摩油，也只说：“稀释，稀释，稀释，重要的是稀释，只有稀释才会给排出，明白吗？脂肪最怕就是凝固起来，比如，凝固在这里，在这里，还有这里。”俱乐部女老板激动地在小楠身体的不同部位重重按了一下，说：“所以，先要把它们稀释，不让它们凝固，稀释是减肥的第一步。”
　　小楠便又重新躺在那里，好像感觉到脂肪已经被稀释了，已经变成了水状物，在“咻咻咻咻、咻咻咻咻”无声地四处流淌了，但流到了哪里去？小楠还是想不明白。按摩完，健美俱乐部的女老板给小楠开了方子，是今后不许吃的东西，计有：牛肉、猪肉、羊肉、鱼肉，建议少吃的东西亦有：米饭、馒头、烙饼、面条，凡是中国人一辈子必吃的是一样也不能再吃了，还有淀粉亦不许吃，建议多吃菜，多喝水。还建议最好不要吃晚饭。
　　“最好的方子是毅力。”
　　健美俱乐部老板殷勤地帮小楠穿好衣服。
　　“这要看你有没有毅力。”
　　健美俱乐部老板又把小楠的提包递过来。
　　“有毅力没毅力就是要看你能不能管住自己的嘴。”
　　健美俱乐部老板已经把小楠送到了门口。
　　
　　这天晚上，恰恰小楠的家里吃牛肉面，是小楠最喜欢的面食。小楠的母亲在报社工作，她父亲，是煤运公司的，工作比较随便，下午一般没什么事，所以家里的晚饭总是由他来做，他围着围裙做好了晚饭，中午先把牛肉细细炖好，面亦是中午的时候和好在那里慢慢饧着，这时便一根一根地拉开，每一根都拉得十分成功，而且，小楠的母亲也已经回来了。牛肉的香气和面的香气这时也已经是春风扑面样飘了过来，小楠的父亲在厨房对屋里喊了一声，要小楠过来吃饭，喊了好几声，小楠才在她自己的屋里闷闷地说一声，她晚上不吃了，不吃了。
　　“是不是又要开始了？”
　　小楠的母亲忙在厨房里问小楠。
　　“这一次可是为了找工作。”
　　小楠的语调之中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那多少也要吃一点，你现在不吃，到了晚上……”
　　小楠的母亲说。
　　“到了晚上我坚决不吃。”
　　小楠说。
　　“中午呢？”
　　小楠的母亲又在厨房里问小楠。
　　“中午当然吃。”
　　小楠说，已经动了气。
　　“我这次可是为了找工作！”
　　小楠觉得自己的口气是不是太生硬了？她立起身去了厨房，对厨房里的母亲说她这次减肥可真是为了找工作！这次减肥可真是和以前不一样，小楠说她这天上午已经去看好了一份儿工作，就是那家装饰得特别有格调的“新状态茶吧”，她喜欢这种工作，所以她要减了肥去工作，谁让自己大学毕业没工作，谁让国家不给自己工作，所以，自己只好去茶吧了，大学旅游专业毕业做茶吧的事，好像有些自虐的意思，但她又有什么办法？这天上午，那个茶吧的年轻老板，个子不高，但人很漂亮，鼻子和下巴都很有型，他坐在那里看小楠表演茶艺，是十分的满意，然后，还把她做的茶喝了一下，亦是十分满意。茶吧的年轻老板还和她谈了些别的，是关于各种茶的事，谈太平猴魁，谈六安瓜片，然后，又是文化方面的事，谈广东音乐，谈苏州评弹，然后说文化，也不过是谈谈诗词，谈“身无彩凤双飞翼”，谈“蒹葭苍苍，白露茫茫”。然后，又说到这个城里的老胡同。年轻老板说到的，小楠都能把话一一接下来。看样子，年轻老板是十分满意，像是准备要她来了，还把她上上下下看了又看，然后很客气地对她说：“如果，你把体重减减，就来茶吧上班吧。”这个年轻老板，好像是怕伤了她，说话是用商量的口气，并且脸微微红了，好像他已经为自己的话感到不好意思。这个年轻老板把小楠送到门口的时候还又对她说：“我想请你来，体重，如果，可以那个的话。”他还请小楠给他留个电话号码。“减吧，减了你会更漂亮！”年轻老板把小楠的电话号码记在了手机上。
　　小楠对她母亲说，说她这次减肥纯粹是为了找工作，与以往不同。她现在是太需要一份儿工作了，所以，从今往后中午饭当然还是要吃，但晚上饭是坚决不吃了。这一晚，小楠便忍着，人坐在那里，面对着电视，尽量不往吃上想，尽量要在心上把牛肉面的香气忽略掉。但那香气，却好像比平时分外来得凶猛，母亲和父亲吃牛肉面的声音比平时分外来得响亮。母亲和父亲当然是把牛肉面咽到自己的肚子里，而口水却从小楠的口里一次次涌上来。小楠站起身，在屋子里转一个圈儿，把她那间的屋门关了，然后继续坐在那里看电视，心却无法放在电视上，心只能在自己身上，在自己重重叠叠的饥饿感上，而那饥饿感来得是越来越凶猛，是从身体的中部，是肚子那地方，当然不可能是从手和脚那里开始，是从肚子那里放射开，一开始，是空空落落，这空空落落的感觉真是让人难过，仔细想想，又不好说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人类的许多感觉只能是感觉，要是想把它清清楚楚说出来又不可能，比如快感，什么是快感？快感在什么地方，一百个人有一百个人说不上来。能说上来的是，小楠到了晚上十点多的时候被饥饿感弄得再也坐不住了，她要出去走走，她要摆脱饥饿感。因为是夏夜，外边纳凉的人很多，院子里的灯下，是一堆人，光着膀子，赤膊上阵在那里打扑克。院子门口的灯下，亦是一堆人，也是在那里赤膊上阵打扑克。小楠从院子里走出去，院子外，先是一个炸臭豆腐的摊子，原是一个小车，车上装了方方的玻璃框子，里边是一个小油锅，锅里的油滚滚的，旁边是一个剁椒钵，红红的，紧挨着又是一个蒜沫儿钵，白白的，有几个年轻人在那里吃油炸臭豆腐，吃了一块，再来一块，臭豆腐是黑的，四四方方很大的一块，炸好了放在小案子上用刀在上边一横一竖地划两下，便是一个十字口，剁椒和蒜沫儿便给塞到十字口里去。这就让那油炸臭豆腐更香。小楠咽着口水走过了这个油炸臭豆腐摊，前边，竟又是一个烤串的，是一个狭长的铁皮烤箱，给铁架子支着，这时正在上边烤着鲜玉米，烤玉米的香真是香，然而呢，那香里又夹杂着肉串的香，原来同时烤着肉串。三四个年轻人在那里又是吃烤玉米又是吃肉串，虽是小吃，气势却像是大餐，每人手里还拿着一瓶啤酒。小楠的鼻子在那里一耸一耸了，她闻到了蒜的气味，这烤串的居然还在那里烤蒜，烤蒜的味道其实是香，是那种家常的香，让人肠胃俱动的香，那几个年轻人是在这里大吃大喝了，而且还在把各种串儿一路点下去，这回是，要烤台湾肠！每人一份儿，接下来，小楠又听到了，是烤肉筋，烤肉筋实际上就是烤牛身上的带油膜的肥肉，肥肉里的油给烤掉了，剩下的就是脆脆的东西，是本本分分的香，而且这东西吃起来还会有小小的快感，让牙齿享受的快感。小楠的肠胃到此时是受了空前的刺激，她快步走过了这烤肉串的架子，简直是怒气冲冲。走过了那几个又是吃肉串又是喝啤酒的年轻人，往南走，又是一家小饭店，里边是灯火辉煌，几张小桌都坐满了人，一张桌子上的人正在吃火锅，几碟小料在那里，还有，红红的一盘又一盘，当然是切得薄薄的羊肉，黑黑的当然是毛肚。另一桌的客人是吃炒菜，三四盘，红红绿绿，在灯下亮亮的。小楠亦是快步走过，愤愤的，此时此刻，一切有关吃的事物都让她心生暗气，她是不能看，肚子里的饥饿感真正是汹涌澎湃。

　　小楠绕了一个圈，从家门口出去往南，再往东拐一个弯，然后再往北，然后再往西，然后，回来了。让她想不到的是，晚上人们的活动怎么居然都集中在吃上，人人都在那里吃，人人都在不停地吃，人人都在大口大口地吃，好几家小饭店还干脆把小桌从店里搬到街边来，所以人们是一直从店里吃到街上。小楠呢，怎么说，这样出去走了这一圈儿，简直像是遭到了四面八方的伏击，是她的饥饿感遭到了伏击，从外边回来，她的饥饿感似乎已变成了汪汪的水，汪汪的已经把她给淹没了，人要沉到水底了。她怎么也忍不住，饥饿感让她去了厨房，蹑手蹑脚，她已经摸到了一包方便面，已经摸到了，但她又命令自己收回手去！“转回身去！回你自己的屋子里去！睡觉！回去！回去！回去睡觉！”她对自己说。离开厨房时的感觉，就像是，溺水的人离开已经近在咫尺的岸边而再次向深水飘浮。回到屋子里，小楠躺在被子里，忽然觉得十分的委屈，莫名其妙地委屈！她把自己缩起来。而且鼻子还有点发酸。但那种强烈的饥饿感折磨得她就是睡不着，让她备受煎熬，最后，她还是从床上一跃而起，她站在那里对自己说：“明天，就从明天开始吧，一切就让它从明天开始。”这么说着，人呢，已经一下子冲到了厨房，手里马上是：一包“康师傅”方便面，两根“春都鱼肠”，一包“酒鬼花生米”，还有一袋“阿祥牌”的榨菜。这时夜已经深了，对面楼的灯大多已经熄灭了，但小楠还是听到了母亲和父亲在他们的屋子里窃窃地小声笑了起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小楠的行径，知道她在做什么。但小楠还是拿了这些吃的东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开始她的午夜大餐，因为太饿了，吃这些东西的时候，小楠居然，怎么说，有些抖，是激动，激动得东咬一口西咬一口，一边吃，一边还是对自己不满，不满之外，又好像是，有那么点挑衅的意思，挑衅什么，又有些说不清，能说清的是这时候吃东西有点犯规的意思在里边，但起码不是常规。因为这时候，毕竟吃饭的人已经很少了。这时候，人们差不多都已经入睡。吃完这些东西，小楠坐在那里有些发愣。
　　“明天吧。”
　　小楠摸摸肚子对自己说。
　　“明天！就让一切从明天开始吧！”
　　小楠又对自己说。
　　这时候，小楠的父亲过来了，他总是睡得很晚，他笑眯眯出现在小楠的门口，对小楠说：“何必呢？你可以少吃，但不能不吃，你看看，你晚饭不吃，但现在吃得更多。最好的方法是你一日三餐都吃，但要少吃点，这才是养生的科学态度。”小楠看着父亲，没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小楠的父亲说完话去了卫生间，卫生间里传来了刷牙的声音，小楠的父亲总是在睡觉前把牙刷一刷，他要睡觉了。但小楠已经睡不着，睡不着的结果是她又坐起来，开始给老大打电话。老大是小楠上大学时住同一个宿舍的，四年的感情不浅，小楠有事总是想对老大说。这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因为老大也很胖，所以，她们就特别说得来，特别有话。这一次打电话，小楠还没说什么，老大就已经在另一边大说她最近大有收获，她的收获是什么？能是什么？怎么说，老大说她的收获是已经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减肥方法。
　　“可以说是秘方！”
　　老大在电话里说，说她最近一下子就瘦了三斤。
　　接下来，怎么说，是小楠大吃了一惊，老大告诉她的秘方竟然是要她放开肚子吃。“放开肚子吃，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而且要多多地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让自己极大地满足，把肚子吃得鼓鼓的，然后，重要的是再马上喝两杯水，喝水，知道吗？喝水，你知道喝水什么意思？”老大在电话里问小楠。小楠不明白喝水是什么意思。老大在电话里说这你也不明白？是让肚子发胀，只要肚子发胀就可以了，你就去卫生间，你找一支化妆用的眉笔，你用眉笔轻轻地捅嗓子眼，然后你知道了吧，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就会“哗啦”一声全部吐出去。老大说这么一来，既解决了饥饿感，而肚子里也会全部吐空。老大对小楠说吐也要技巧，那就是先要让肚子发胀，所以就要喝水，喝了水，才能吐得顺畅。这种方法其实是消除饥饿感。这种减肥方法最好的地方是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红烧肘子毛家红烧肉你都可以吃，想吃什么你都可以吃，而且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反正是到后来一吐了之。
　　“要是吐不出来怎么办？”小楠在电话里问老大。
　　“那你就想象是一条毛毛虫钻到了你的喉咙里！”
　　小楠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马上就有了要呕吐的感觉。
　　“太好了，有感觉了吧?”老大在电话里说。
　　“不会吐出毛病吧？”小楠说。
　　“不会！先吃进去，再吐出来！”老大在电话里说。
　　“想吃什么吃什么？”小楠说。
　　“对，反正是要再吐出来。”老大在电话里说。
　　“肯德鸡？”小楠小声说。
　　“行，先吃进去，再吐出来！”老大在电话里说。
　　“麦当劳？”小楠又小声说。
　　“一样，先吃进去，再吐出来！”老大在电话里又说。
　　“你现在多重？”小楠问电话那边的老大。
　　“一百八。”
　　老大的声音马上小了下来，但随即又大了起来，老大在电话里说前不久她还是一百八十三！现在已经减了三斤！三斤！三斤！
　　“所以，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了就去吐！”老大在电话里又说。
　　“那不是浪费，吃了再吐掉。”小楠小声说。
　　“吃减肥药难道就不是浪费？”
　　老大在电话里质问小楠，老大总是能把人质问得哑口无言。
　　放下电话，小楠坐在那里发了好一阵呆，怎么说，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委屈那么笨，她那么爱吃肯德鸡，那么爱吃麦当劳，那么爱吃核桃曲奇，那么爱吃巧克力，她爱吃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但长期以来她什么都不敢吃，什么都不敢想，想到那些她最最爱吃的东西心里就战战兢兢。“好啦，这回可以吃了！”小楠兴奋了起来，她想这一下自己又可以去超市了，她以前是最爱逛超市，因为减肥，她是不敢去超市，怕受刺激，对准备减肥和正在减肥的人来说，一切美味都是最大的刺激，看一眼都会让人受不了。
　　
　　第二天，小楠兴冲冲地去了超市，小楠家对面的那家超市不算小，小楠从超市这头转到那头，手里的塑料筐里已经内容很丰富了，都是吃的，玉米肠、小肚儿、薯片，当然会有曲奇，还有一个豆豉鱼罐头，还有一个梅林牌的四鲜烤麸，还有一瓶她最喜欢的金帝牌太妃奶糖。东西已经买好了，接下来小楠该做什么？那就是拿着这些食品马上回家，再接下来是什么？就是马上坐下来开吃，这时候还不到中午十二点，小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长时间她都不敢吃这些东西了，她坐在她床边的那张三人沙发上，有些激动，她把吃的东西都放在沙发上，当食欲汹涌而来的时候，人其实最易激动，有时候，怎么说，身子还会因为激动而发抖。小楠便是这样，她开始吃了，嘴里吃着这样，手里又翻弄着那样，这一样还没吃完，又开始吃那样，玉米肠是陪伴着薯片一道吃到她的肚子里，小肚儿是切了一下，是一大片一大片就着曲奇吃，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吃得太多了，但想一想待会儿可以去一吐了之，就又把四鲜烤麸吃了半听下去。太妃奶糖是小楠的最爱，她一开始只打算吃两块，但一吃起来就刹不住了，结果她一共吃了八块儿。吃完这些东西，她有点发愣，怎么说，好像是梦醒的那种感觉，又好像是干了什么坏事。她打了一个嗝，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应该在什么时候再把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所以，她又给遥远的老大打了电话，老大这时候正在路上，在车里，小楠用好大的声音才把话喊到遥远的那边去。老大在那边发布了命令，说：“再喝水，喝水，消化不是一件马上就能完成的事，你可以等十多分或二十多分再去吐，重要的是去喝水。”小楠好长时间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吃得这么满足，她马上给自己倒了水，喝了水，看看表，摸摸肚子，她准备到了十二点半的时候再吐。十二点半很快就到了，她去了卫生间，她把那支化妆用的细笔慢慢慢慢探进自己的嗓子眼儿，这时候门响了。小楠的父亲和母亲回来了，他们被卫生间里突然传来的“哇哇”的呕吐声吓了一跳，他们被这种声音惊得面面相觑。

　　“怎么了，怎么了？”
　　小楠的母亲顾不得换鞋就跑到了卫生间里。
　　小楠弯腰对着抽水马桶。
　　“出了什么事？怎么吐了？”
　　小楠的父亲也进了卫生间。
　　小楠的腰弯得更低。
　　“慢点，慢点。”
　　小楠的母亲拍着小楠的背，两眼却看着小楠的父亲。
　　“她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小楠父亲用一个手指指着自己的肚子对小楠母亲说，小楠的母亲马上领会了。
　　“你不会那个了吧？你那个男朋友？”
　　小楠的母亲小心翼翼对小楠说。
　　“我是在减肥――”
　　小楠一下子尖叫了起来，因为呕吐，她满眼是泪，紧接着，小楠真的哭了起来。
　　“你们以为我好受！你们以为我好受！你们以为我好受！”
　　小楠有十分的委屈。
　　“我好受吗！”
　　小楠大声说。
　　“减肥？减肥为什么会吐？”
　　小楠的爸爸还是纳闷，赔着一百个小心看着小楠。
　　“我饿了，我就要吃，然后再把它吐出来，不行吗？”
　　小楠说，又弯下腰来。
　　“吃了再吐，你这是吃饱撑的！这到底是个什么时代！”
　　小楠的父亲又是气，又是觉着好笑。
　　“我就是吃饱撑的，所以我要吐，我要吐！”
　　小楠大声说。
　　“好啦，好啦，你吐吧，你吐吧。”
　　小楠的父亲还是微笑着，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他就是不能接受把各种好东西吃到肚子里然后再吐出来这种做法，这是浪费。
　　“忍不住，吃，吃了再吐，为了减肥吃了吐，吐了吃！”
　　小楠的父亲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小楠的母亲也跟上笑了起来，两个人怕小楠受刺激，一边笑一边回里屋去了。
　　“我要是有工作，我就不用减肥了！”
　　小楠觉得自己十分的委屈，她在他们身后大声说。她觉得自己现在不但是委屈，而且是伤心，伤心极了。但伤心归伤心，问题是，还不到下午两点半，小楠又饿了，而且那种饥饿感比平时来得更加厉害。好像是，有一个巨大的勺子在挖她的身体内部，一下一下挖空了，一下一下挖得她坐立不安。小楠看着中午吃剩下的那些东西，看了又看，看到后来她只能被诱惑和饥饿感牵着鼻子走，除此，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又开始一边流泪一边吃那些剩下的东西，她恨那些东西，但她又不能不把它们吃掉。很快，那些东西又被她吃到了肚子里。吃完这些东西，她又按着老大的说法马上去喝了水，喝完水，她想自己该不该再去吐，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想了又想，然后还是又去了卫生间，又慢慢慢慢把那支化妆笔探进了自己的喉咙。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减肥了，一次次的减肥，一次次的艰苦已经让她打消了减肥的念头，这一次，是为了工作，是为了那个“新状态茶吧”，是为了自己能穿上那漂亮的衣服端端地坐在那里表演茶艺。这一次，她可不是为了身材和脸蛋，所以她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委屈。
　　“吐吧！这是为了工作！”
　　再次吐完后，小楠泪汪汪地对自己说，她站在卫生间的那面大镜子前看自己，看看自己正面，再看看自己的侧面。再用双手量量自己的腰围，把肚子紧起来，把整个身子也紧起来，再看看镜子，再把身子紧一紧。
　　“为了工作，减吧！”
　　小楠对镜子里的自己说。
　　“为了工作，你就好好儿减吧！”
　　小楠又对自己说。
　　“到底有什么好法子？”
　　小楠的身子一下子又松了下来，她在镜子前坐下来，把脸凑近了镜子，问镜子里的自己。
　　
　　减肥真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无论是什么人，减到后来，一切吃的和喝的都会变成你的敌人，更不用说是美味。如果你要减肥的话，你看着一杯橙汁或是看着一块面包，你的怒火就会不打一处来。小楠就是这样。到后来，小楠已经放弃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然后再去吐掉，因为她的喉咙终于被化妆笔弄得发了炎，嗓子肿得都咽不下东西去，小楠只好由母亲陪着去输液。小楠去输液的地方是个小诊所，就在小楠她们小区门口的对面，上几个台阶，往里走，里边是两间小屋子，外间是三张床，里间小一些，是一个两层床，来输液的人就都躺在那小床上。夏天一般是容易让人中暑拉肚子的季节，和小楠躺在一起的另一个病人可真是瘦，瘦得让小楠看着眼气。一个人，一旦生了病，一旦躺在那里输液，他就不能再做别的什么，躺在那里，除了睡觉就只能是侧过脸和旁边的病友说话，躺在诊所里又能说些什么呢?说病，说吃药，说怎么得的病，说怎么才能好。那个很瘦的病友，原来得的是拉肚子。所以平均每隔多半个小时就要去一趟厕所。这个拉肚子的病友对小楠说她是吃药吃出的毛病。因为她总是陪单位里的客人吃饭，而且总是上顿接着下顿，所以胃火就很大，所以医生建议她吃“黄连清胃丸”，结果呢，她吃过了八盒之后肚子就再也止不住。
　　“我以前，可不比你瘦。”
　　这个拉肚子的病人对小楠说她过去的腰围，说她过去的体重，说她过去的辉煌。
　　“看你现在的样子怎么会？怎么会？”
　　小楠侧过脸看着这个病友。
　　“怎么不会？你说怎么不会？”
　　拉肚子的病人说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一下子瘦成这样。
　　小楠还在那里说“怎么会怎么会”，心里却升腾起了新的希望。
　　“我也吃四盒怎么样？”
　　小楠两眼看着这个病友，却在心里暗暗问自己。
　　“黄、连、清、胃、丸。”
　　小楠在心里记住了这个药名。
　　小楠在小诊所输了四天液，也观察了四天拉肚子的病友，就是这个拉肚子的病友，一次次地去厕所，别人替她高举着输液瓶，刚去了一趟，马上又要急猴猴地再去，躺不了一会儿，又必须要人替她高举着输液瓶再去。小楠躺在那里简直是惊喜了，她真是不知道一天去七八次厕所会让体重下降多少。她向小诊所的刘大夫提出了要求，那就是她也要吃“黄连清胃丸”，她请刘大夫给她先开五盒，她说她的胃火也很大，而且这又是个容易让人上火的季节。
　　“请您先开五盒，吃完了再开。”
　　小楠说自己这一回也应该好好儿清一下胃火了。
　　“现在的人都是吃出的毛病。”
　　刘大夫对小楠说现在的人最不缺的就是吃。
　　这时恰好有一个年轻人来打针，他把牛仔裤往下褪了一点，露出他肥胖灿烂的屁股，刘大夫把针一下子扎到这个肥胖的屁股上去的时候，这个年轻人低低“哟”了一声，随后这个年轻人说了一句话，年轻人能说什么呢？年轻人说的话是接着刘大夫的话说的，他说什么？他说我们这个时代是个肥胖的时代！
　　“我恨肥胖的时代！”
　　年轻人说现在在街上几乎都找不到一个瘦人。
　　“所以我说现在的人都是吃出来的毛病。”
　　刘大夫又把这话重复了一句。
　　“胖更是如此。”
　　年轻人临走又说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一下子又胖了二十多斤。
　　躺在那里的小楠像是受了惊，把身子一下子收紧了，她用手摸摸自己的肚子，又摸摸自己的胳膊，小楠想自己应该马上就吃“黄连清胃丸”了，是一刻也不能再等，自己可不能一下子胖多少斤，别说二十斤，二斤也不能胖。她想让自己马上就瘦，为了工作必须瘦！输完液，小楠从小诊所出来，是格外的兴奋，她在街上一边走一边哑着嗓子给老大打电话，把要吃“黄连清胃丸”拉肚子减肥的事告诉了老大。老大在电话里忽然笑了起来，说这回可好，不是从上边吐出来，倒是从下边拉出来！反正这个时代是个过剩的时代，吐吧！拉吧！只要能让身材好怎么都行，不管它通过什么渠道。
　　“你会不会也试验一下？”
　　小楠问电话里的老大。
　　“当然，只要能瘦下来，试！”
　　老大在电话里说为了减肥，什么都无所谓。
　　“这样做，好处是也不影响吃。”
　　小楠对电话里的老大说咱们还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反正到了最后再把它拉出去。
　　“这样好像更符合生理，从上边吃，再从下边拉。”
　　老大说她也吐得有些受不了，虽然嗓子还没有发炎。
　　“记住，黄连清胃丸，多拉拉没关系。”

　　小楠对电话里的老大说。
　　“是不是‘黄连清胃丸’？”
　　老大在电话里问。
　　“对，黄、连、清、胃、丸！”
　　小楠大声说，还把手里的药盒儿不知对着谁扬了扬。
　　
　　小楠迅速地瘦了下来，但拉肚子的滋味并不好受，肚子时时刻刻好像要坠下去，又好像是，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要从下边脱落出去，这就是拉肚子的感觉，但这种感觉给小楠带来了一种欣喜，现在，她好像连食欲都没有了，她原来想的是只要能拉出去就什么都能吃，但现在她什么都不想吃了，肚子那里的感觉是，时时刻刻都好像有东西要从下边出去，只要一有这种感觉小楠就会马上冲进卫生间。小楠的父母担心小楠会脱水，要她多喝些水，但水一喝下去，又会马上从下边“哗哗哗哗”流走。小楠吃了四盒“黄连清胃丸”，她是一不做二不休，又接着吃了四盒。为了减肥，怎么说，这简直是伟大的战斗精神，为了找一份儿工作而减肥，她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儿神圣，而且，这一次减肥和以往都不一样，情况是，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吃了，各种的点心和各种的水果都已经再也引不起她的兴趣。包括，金帝牌太妃糖。包括，松仁小肚儿。包括，玉米肠。包括，核桃曲奇。但是，就是不包括输液用的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小楠现在是不得不输液了。无论怎么说，小楠现在是既想减肥而又恨死了减肥，而且还恨死了瘦人，每一个瘦人对小楠都是刺激，小楠也恨死了胖人，每一个胖人都让小楠想到自己，小楠现在简直是恨人，她打电话对老大说只有咱们人类才这样讨厌，动物如果和人相比，怎么说，你就很难挑出很出格儿的，比如一只胖得像猪的猴子，或瘦得十分苗条的狗熊，或是因为胖，在天上飞着飞着眼看就要掉下来的雄鹰，或是一头瘦得可以让一阵大风吹起来的大象，这都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但人就往往会突破胖和瘦这个界线，奇胖的人现在是太多太多了，胖到洗澡的时候只要她一下池子，“哗啦”一声，半池子水即刻全部溢出，或者是，她上公共汽车，因为胖，终于被汽车门卡住了，上上不来，下下不去，让许多人为她担心，必须要有人在下边或上边帮帮忙，推或死命拉才可以解决问题。
　　“减吧，为了找工作而减肥是神圣的。”
　　老大在电话里对小楠说，说那些有工作的人还在减呢，他们卑鄙不卑鄙？
　　小楠眨眨眼，倒不知该怎么回答老大了。
　　
　　也就是这天，小楠刚刚和老大通过话，躺着，怎么说，正在输液，忽然又接到了电话，电话是那个“新状态茶吧”老板打过来的。就这个年轻老板，他在电话里说，说他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这新的想法就是，如果小楠一时半会儿还减不了肥，不妨索性就大吃特吃吃得再胖一些，也许效果会更好，胖得自欺欺人就像香港那个肥肥小姐，胖乎乎的一堆活泼而令人心旌摇动的肉团，坐在那里岂不更吸引人的眼球？
　　“岂不更吸引人的眼球！”
　　新状态茶吧老板在电话里说。
　　“胖胖的，浑身上下活泼泼的该有多好。”
　　新状态茶吧老板在电话里说。
　　“索性再胖一些也没关系，胖也是一种美。”
　　新状态茶吧老板在电话里又说。
　　“索性再胖一些！”
　　新状态茶吧老板又说，像是在发布命令。
　　电话里，小楠那边却一直没说话，茶吧老板连“喂”了几声，电话里还是没有一点点声音。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
　　茶吧老板一连喊了好多声。
　　电话里，还是没有一点点声音。
　　没有一点点声音――
　　责任编辑刘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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