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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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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们约好了一起去参加小余的葬礼。早晨七点半,我们陆续来到长白街十八路公交车总站,看看人聚齐了,大家就上了车,向终点站青石岗火葬场而去。一路上我们都不怎么说话,个个面色凝重,有人望着车窗外,有人拿着一份晨报在看。公交车出了天雨台,开上了尘土飞扬的郊区马路,沿途是些低矮的平房。再往前,渐渐地能看见绿油油的田野了。
  小余是上个星期去世的,事先没有任何预兆,死神就突然间降临到了他的身上。事情是这样的,小余的两个大学同学从外地来了,因为多年没见,热情好客的小余请他们到饭店吃晚饭,其间相谈甚欢,喝了大量的酒,饭后,小余意犹未尽,又带他的同学去了“象牙海岸”室内浴场游泳。因为天不热,又是晚上,浴场里游泳的人很少,救生员也不在岗位上。小余是何时沉到水底的无人知晓,他的两个同学酒也喝多了,昏头昏脑,等他们发现小余不见了,赶紧找来救生员时,一切都为时已晚,我们的朋友小余从水底被捞上来时就已停止了呼吸。
  小余生前风度翩翩,爱穿一身黑西装,扎根红领带,手里还总提着一只黄色真皮的大公文包,说起话来语速很快,到哪儿都风风火火,给人一种永远都在忙着什么正经事的感觉。事实上他也的确很忙。他是大学老师,同时还另外兼了两份职:一家行业出版社的图书策划,一家化妆品公司的市场营销顾问。因此他的时间总是不太够用,但即便如此,重情重义的小余也总要挤出时间来,定期和我们这些老朋友们聚聚,叙叙旧――不过毫无例外地总是因为有事需要提前退场。对此朋友们虽然理解,但也不免颇有微词,老朱说:“小余,你老是这么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呢,赶着去投胎吗?”没想到老朱的话一语成谶,小余如今真的要去赶着投胎了。
  按理说,像小余这样朝气蓬勃,富有上进心的人是不该这么早去世的,他应该是我们这些朋友中活得最长久的才是。有多少正经事等着他去干啊,有多么灿烂的前景在向他招手啊,可是突然间,他怎么就走岔了道,奔到黄泉路上去了呢?――愿他一路走好。相反,那些百无一用的家伙,蝇营狗苟之辈,尽管整天灰头土脸,活得毫无价值可言,用古话说就是些“蒙衣漏厕”、“带肉骷髅”,可是你看,他们且还能在这尘世中混些年头呢。比如说吧,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有一个中年汉子,每天到我们院子门口的垃圾箱来捡垃圾。他戴着顶檐沿软塌塌的布帽子,穿着一身看不出本色来的脏衣服,背着一只有他身体两倍粗的蛇皮口袋(显然,他在到我们院子门口的垃圾箱之前,已经一路捡过无数垃圾箱了),手里还拿着根短竹竿,竹竿的前端绑着个铁钩子。他伏身在垃圾箱上翻翻找找,时不时地用铁钩子钩上点什么来看看,满意的就顺手塞进身边的蛇皮口袋里,不满意的再扔回垃圾箱。长话短说吧,直到现在,差不多三十年过去了,他依然每天到我们院子门口的垃圾箱来捡垃圾,依然是那一身行头,依然背着那只有他身体两倍粗的蛇皮口袋。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模样也没有任何变化,还是三十年前的那一脸皱纹,还是三十年前的那浑浑噩噩牲口一般的目光。仿佛岁月在他身上已经完全凝固了。说不定,等什么时候我也去世了,他还在那里捡他的垃圾呢,这样一想真够让人绝望的。
  哦,对了,如果说在这三十年中,那捡垃圾的汉子曾经有过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大概在我工作后,好像有一两年的时间,他是拖着一辆小板车来捡垃圾的,那只硕大的蛇皮口袋放在板车上,一边坐着个七八岁的拖着鼻涕、理着光头的小男孩。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看见他在我们院子门口的垃圾箱里捡到一只圆圆的塑料小包,他把小包拿在手里反复看着,然后拉开拉链,从里面抽出一根塑料带子。他把小男孩抱下板车,把小包背在小男孩身上。小男孩显得非常高兴,两只小手紧紧地抓住塑料带子,再也不肯上车了,神气活现地背着这只小包,连蹦带跳地跟在他身旁走了。这情景不知怎么让我深受感动。
  昨天晚上,我们一帮朋友坐在酒吧里,一边喝酒一边谈论着小余的突然去世。
  “可能是被呛死的,”欧阳说,“要是被淹死的,时间如果不长,做做人工呼吸是能救过来的。”
  “主要是发现得太晚,”老方说,“他那两个鸟同学太不像话了,人都不见了,自己不赶紧捞,还去找什么救生员,这要耽误多长时间?”
  “都是因为酒啊,”老韩说,“其实小余的水性好得很,早些年他还横渡过长江呢。”
  “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老卜说,“小余表面上很有精神头,可是他的印堂很暗,这在相书上说是不吉利的,果然就出了这种事。”
  “那照你的意思,”老黄说,“你岂不是福气好得不得了,要长命百岁吗?”
  老卜是个秃子,那颗肉蛋一般的头上油光水滑,泛着红润。
  “我的寿命肯定不会短。”老卜说得颇有自信。
  “哎,是呀,”老朱说,“小余是我们朋友中年龄最小的,可却最先走了,如果依照这个年龄顺序的话,也就是年龄小的要先走。那么第二个走的应该是欧阳,然后是老方,我,老黄,老李,老韩,最后一个才是老卜。”
  “别胡说。”欧阳板着脸,有点不高兴了。
  其他人也纷纷谴责老朱。
  老朱的话是有点不合适宜。毕竟我们也都是中年人了,有几个身体还不太好,老黄是“小三阳”,老方的痔疮开过两次刀了也没有除根,老韩前不久被查出患了前列腺炎,再加上小余刚刚去世,这让人觉得,死亡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事情了,拿这个乱开玩笑实在是不太吉利。
  “喝酒喝酒,”我举起杯子,“咱们个个都能活到古稀之年,这是没有问题的。”
  “我倒不想活那么长,”老韩喝了口酒。说,“只希望不要横死。”
  “为了善终干杯。”老方提议。
  大家纷纷举起了杯子。
  青石岗火葬场跟我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已经变了样(我上次来至少是在十年前了,那次是送我的一个亲戚走)。围墙是新修的,面积也扩大了许多,里面郁郁葱葱,到处种着树,鸟儿在树枝间叽叽喳喳地跳跃着。山坡上,青石板铺就的小径通向一个木头亭子。那边还有个水塘,水塘中间点缀着太湖石,边上建有回廊。这儿那儿的花坛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鲜花盛开,蝴蝶飞舞。要不是随处可见的臂戴黑纱的人和传来的哭泣声,简直就认不出这儿是火葬场了。是啊,优美的环境或许有助于冲淡人们心中的悲伤。
  一排朝南的房子被分隔成一个个厅,每个厅都有一个名字,“扬子厅”,“紫金厅”,“天雨厅”,……有的厅里正在举行葬礼,有的厅还在布置,小余的葬礼在“淮海厅”举行,灵堂已经布置好了,正面挂着小余的遗像,两边摆满了花圈,花圈上垂着一条条白纸,上面写着挽辞和敬挽人的姓名,我在其中寻找着,终于看到了我的名字。葬礼不知为什么还要等一会儿开,我们这帮朋友在厅里转了一圈后走了出来,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抽烟。外边人们三两成群地在说着闲话。我听见一个男人向另一个男人打听某处开发区的房价。
  不远处,老老少少站了一群人,我认出其中一个被两个姑娘搀着的妇女是小余的

老婆。她一脸憔悴,眼睛肿肿的,头靠在搀着她的一个姑娘的肩上。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小余的婚礼上,后来在马路上又见过她一次,除此之外就没有见过她了。小余这人大男子主义严重,出来玩从来不带老婆,哪怕是在刚结婚的时候。这些年来,小余跟他老婆的感情很不好,他在家里一喝过酒就要打老婆,两人几次都差点离婚,只是为了孩子才勉强凑合着。这其中的原因我大概能猜到一点,但从没对别的朋友说起过。有次我在街上,看见小余的老婆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两人神情亲昵,有说有笑,感觉关系很不一般。当小余的老婆瞥见我时,急忙和那男人分开了,两人仿佛互不相识似的。为了避免让她尴尬,当时我没有跟她打招呼,装作不认识她一样,匆匆走开了。小余对她的外遇也有所觉察吗?或者是她有了外遇后对小余没了感情,女人一般都是身心俱往的呀(当然事情也有可能完全相反,两人关系先不好了之后,她才有了外遇)?唉,夫妻之间的这种事,别人谁能说得清。如今小余出事后,我听说,小余的老婆准备向法院起诉“象牙海岸”室内浴场,追究浴场疏于救护的责任,她要为她的丈夫讨回公道。如果胜诉的话,浴场可就要赔偿一大笔钱了。小余如果地下有知,会感到安慰吗?
  有人招呼葬礼要开始了,我们随着大家依次走进“淮海厅”。人很多,显得有些拥挤。我从人缝中看见前边多出了一张灵床,穿着一身黑西装扎着红领带的小余躺在上面。他化了妆,脸上红白分明:两颊和嘴唇被涂得鲜红,别的地方却白得疹人。生前阳刚气十足的小余,这会儿却被化妆得这么妖里妖气的,让人不忍多看。有人开始发言的时候,我悄悄地退到人群后面,紧靠门口的地方。我生性腼腆,人多的场合,我本来就爱呆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尤其是我这会儿发现,还有个人拿着相机,正对着参加葬礼的人在拍照。
  小余单位的领导、一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正在发言:“余海同志热爱祖国的教育事业,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计个人得失。他胸怀坦荡,知识渊博,作风正派,是学生们热爱的好老师,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在胖男人发言的时候,有人轻声地咳嗽,有人在默默地流泪,我旁边的一个姑娘掏出手绢擦眼睛。最后胖男人说:“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继承余海同志的遗志,为祖国的繁荣富强而努力奋斗。余海同志安息吧!”
  接下来是一个小伙子代表家属发言,他是小余的弟弟,他在发言中称小余是可亲可爱的兄长,是一个品质高尚,充满爱心的孝子,同时他还是一个好父亲和好丈夫,对家庭负责,对亲人友爱。小伙子说到这里,会场上传来了一片嘤嘤的哭泣声,一个老太太大声嚎啕起来。我也受到了传染,鼻子开始发酸,眼泪涌上了眼眶。突然间,前面发生了一阵骚乱,那个大声嚎啕的老太太站不住了。身子歪向一边,旁边的人赶紧又搀又抱。那个小伙子的发言停止了,一个男人喊道,大家闪开一点,让空气流通。有人把我往后边挤,我干脆就从门口走了出去。说不清为了什么,我感到不太舒服。
  外边阳光暖融融的,鸟儿在啁啾,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花香。四处的人比我来的时候少多了,也安静了许多。两个臂戴黑纱的小男孩在草坪上玩耍着,大概是在等大人们参加完葬礼之后带他们回家。我向前面的花坛走去。走到花坛边上,我坐下了,点燃一支烟,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眼泪还在不断地涌上眼眶。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感到不太好意思,幸亏旁边没有人。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流眼泪是在什么时候了。
  那边,从一间标有骨灰领取处的房子里,走出了一个妇女。她向花坛走来,在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坐下了。我们俩下意识地互相看了一眼,她四十岁出头,眼含泪水,鼻子是红的。就在这一瞬间,我们俩都愣住了,同时认出了对方。
  她是我以前的一个女朋友,叫李洁。好些年前,我们俩都还年轻的时候,好过一阵子,但时间不长。那时她隔三差五地到我这儿来,和我一起做饭吃,听我喝多了酒以后胡吹大话,然后就早早地上床。她对男女之事并不十分热衷,却特别喜欢睡觉,总没个够,不上班的日子里常要睡到中午。我对她记忆最深刻的,是她睡着了后会像男人一样大声打呼。对此我颇为奇怪,不明白她那苗条的身躯里怎么能发出这么粗鲁的呼声。为这我还跟她开过玩笑,我说,假如有个强盗摸黑闯进来。想要先干掉碍事的男人的话,肯定先一刀把你干掉――就冲这呼声也会把你当成个男人的。
  后来,我们俩吵了一架――具体是为了什么事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我们都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当时我们年轻气盛,谁也不肯服软,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分手的时候我们很冷淡,谁都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舍之情。她从我家里拿了她的东西,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我们就那么一拍两散,彼此之间再无音讯了。
  可是谁曾想到,这么多年后,又是在这么一种境况下,我们竟然又重逢了。从前她是个苗条的姑娘,现在却成了个体态有些臃肿的妇女,除了眉眼还依稀有着当年的神采之外,她的样子已经完全改变了。我们彼此望着,都是泪眼朦胧。这时我不知怎么忽然想到,此情此景,我们俩倒有点像是为了久别重逢而激动得热泪盈眶呢。这想法让我觉得颇为滑稽。
  我脸上露出了微笑,问她:“你还好吗?”
  “我还好。”她也露齿一笑(这笑容是我熟悉的,我又看到了从前那个睡觉会像男人一样大声打呼的少女),“你呢?”
  “也还行。”我擦了擦眼睛,站起来,走到她身旁坐下。她稍有些不太自在,身体似乎想往旁边挪挪,但终究还是没有动。
  “你怎么不见老,”她说,“还是那么年轻。”
  “别瞎扯了,你没见我头发都不多了吗?”我本来还想说,你倒是跟从前一样漂亮呢,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我们沉默了片刻,接着互相问起了是来参加谁的葬礼的。她告诉我,她是来参加她姨妈的葬礼,这会儿正和亲戚等着领骨灰呢。她又问我这些年来我个人的情况。当她得知,我已离婚快有十年了,她说,你这人个性太急,别人很难跟你长期相处。我说也许是吧。这时有个厅里的葬礼结束了,一些人陆陆续续走出来。她朝这些人看了一眼,然后向我提议:咱们到那边走走吧,等会儿再过来。我说好的。我们俩站起身,向那边的山坡走去,边走边回忆着从前我们在一起时的一些琐事。我问她,你现在睡觉的时候,还会像男人一样大声打呼吗?她说这个你也记得呀。
  
  责任编辑:陈小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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