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母亲（组诗）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高若虹

　　回家看娘
　　
　　一下汽车，西北风
　　就来打我，还带着沙子
　　像乡音里硬硬的字
　　硬硬地怨我回来得太晚
　　
　　土路上还有雪，白着
　　白的稀稀落落
　　难道雪也回来看娘
　　那么老了
　　它的娘还在吗
　　
　　我突然一阵阵的心痛
　　肯定是娘坐在炕沿
　　掰着手指
　　念叨我的乳名
　　结果将我掐疼
　　
　　有羊羔咩咩叫着找娘
　　一声声喊得我
　　把骨头里最干净的东西
　　化作泪
　　滴在母亲发丝样苍黄的村路上
　　
　　快到门口了
　　风在背后使劲推着
　　我却不敢进门
　　我怕娘已失明的眼睛
　　一下认出我来
　　1988年・母亲・粮票
　　看着母亲一层一层打开
　　在怀里揣了一千多里
　　跟着母亲下汽车上火车
　　用粗布包裹着的几百斤
　　全国通用粮票
　　我的眼泪也被母亲
　　从我紧裹的心里拆出来
　　
　　那是1988年，母亲
　　来我家过年时刚坐在沙发上
　　做的第一件事
　　就像小时我饿了母亲解开怀给我喂奶
　　
　　母亲说，这是一年打的粮食
　　和你父亲背着到粮站
　　换了八次才换成你在北京也能吃的粮
　　母亲还说，粮站的风车够细的
　　把秕的谷子高粱都吹走了
　　吹得人心疼
　　
　　那一刻，我默不作声
　　那一刻全国的粮食都躲在粮票里
　　躲在那深深的牛蹄印里
　　躲在父母亲一年四季不旱的汗水里
　　默不作声
　　
　　当我把国家取消粮票布票的消息
　　告诉母亲时
　　母亲哭了
　　声音有些哽咽
　　那哭声是母亲前所未有的幸福和轻松
　　
　　母亲用她又大又粗糙的手
　　反复地摸着含在汗里放在心上
　　背在不能挺直的背上的
　　一颗颗谷子高粱
　　兑换的粮票又作废的粮票
　　
　　摸得那么吃力
　　仿佛要把留在那上面的黄土和
　　黄土一样厚厚的疼一遍遍抹去
　　 妈妈，从此我不再给我过生日
　　妈妈，听我二哥说，
　　七月十九日那天你念叨着我的乳名
　　做了手擀面
　　给我过了五十二岁生日后
　　于九月二十三日就将自己的呼吸咬断
　　
　　妈妈，七月十九你肯定感到了疼
　　疼得你牙关紧紧咬着我的乳名
　　咬了长长的两个月
　　可儿子没觉着你的长长的咬呀
　　那一日，我正用酒精提炼诗的度数
　　
　　妈妈，一定是我的生日的痛
　　才让你在九月上山了
　　为了不再痛你选择了长长的睡眠
　　为了不再疼
　　你又用高高堆起的黄土镇痛
　　
　　妈妈，从今以后
　　我不再为我过生日
　　也告诉我的子女你的孙子孙女
　　不要为我过生日
　　我怕我的生日给你太多重复的痛
　　给黄土太多的痛
　　把好不容易睡着的你痛醒
　　
　　妈妈，其实我知道
　　即使你离开我们几百年
　　你也惦记着儿女
　　在另外一个家
　　为我们操劳一个个生日
　　那坟茔上长出的沙韭、旱蒜
　　就是你用手擀用刀切出来的
　　我终于抱了母亲一回
　　在母亲抱了我五十年后
　　我终于抱了母亲一回
　　
　　我将被泪打得发抖的胳膊伸到母亲的脖子 下腿下
　　抱起母亲
　　母亲努力地在我怀里坐立起来
　　她不愿让儿子看到她倒下
　　这时，我积攒了后半生的泪水拌着血一下流出
　　红红的如点亮的油灯
　　照着母亲
　　
　　在你病重的时候大哥大嫂抱过
　　二哥二嫂抱过
　　母亲啊，你是一直等久久不见的我来抱你吗
　　我是一滴提速的泪，率领一身年过半百的 老骨头
　　从北京出发经太原过忻州进吕梁
　　滚动着赶回滩头村
　　那么，就让我抱着你走吧
　　
　　沿着你抱我走过的路抱着你走一回
　　多不容易的一回呀，我离开你三十多年
　　才头一回抱你，妈妈
　　左边是你抚养大的堂六哥家，抬头垴畔上 是你
　　帮着娶了媳妇的堂三哥家
　　转过弯吃过你奶的没出五福
　　当过黄河老艄工的侄儿站在那里
　　（妈妈，你的奶水里流着黄河吗）
　　咱全村的窑洞看着你都哭了
　　用眼泪支撑着才没倒下
　　
　　路过咱家的那块地
　　满地黄花吹响送你的唢呐
　　妈妈，听见黄花的呜咽我便趔趄
　　我只能用泪的重量把我稳住
　　稳住不让你倒下
　　
　　走到你一次次 我离家的老槐树下
　　妈妈，我抱着你停住
　　也学你的样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一 你离开我出门
　　也体会一下你 我出门时的心疼
　　
　　我紧紧地抱着母亲，紧得让天也合上双眼
　　淅淅沥沥下雨
　　母亲在我怀里睡着了
　　好像正梦见在黄土梁上摘着酸枣，油灯下 纳着鞋底
　　哼着吕梁小曲拍我入睡
　　妈妈，我终于抱了你一回
　　当我赶回来抱你时你已瘦成一张照片
　　被镶嵌在窗户般的相框里看着我
　　听不见我用泪在一声声喊你
　　母亲，我受苦受难的母亲
　　你怕我看见你病故的样子
　　随一阵黄土坡上刮起的秋风飘然而去
　　只留给我用骨头敲响的方言也喊不应的妈妈
　　
　　妈妈，我抱着抱着你
　　用心抱着，用泪抱着
　　抱着你走最后一程
　　迟到的包裹
　　今年的包裹直到腊八粥要下锅了
　　还没按响投递的门铃，
　　妻子唠叨着老妈的红豆、玉米糁糁、黄河滩 的大红枣
　　每年穿着老妈大针脚缝的衣服披一身黄土
　　 早就进门
　　
　　母亲已在三个月前就迁到地下
　　住在拐了一个弯又上几道坡的黄土梁
　　但我相信母亲早已缝好包裹
　　让二哥用一支蘸着唾液的钢笔
　　在一片拆洗干净的白布上写下了我在北京 的地址、邮政编码
　　
　　地下没有邮局
　　母亲只能背着包裹
　　下坡拐弯可能卡在她过不了的沟
　　才迟到了
　　我仿佛听见母亲双手抓着黄土喊着我的小名
　　
　　或许母亲正趁着夜色赶路
　　一双小脚鼓棰般敲击着路面
　　她要在鸡叫前走过刘家梁、牛家塔、李家梁
　　最后到罗峪口镇那两孔用绿漆油绿窗户的 窑洞
　　
　　月光呀千万不要将妈绊倒
　　
　　一个夜晚、一个九十岁的老人、一个三十斤 的包裹
　　足够让夜塌下来，让沿路奔流的黄河止步
　　这可能是我一辈子收到的最迟最重的包裹
　　重得如梁上突出的那堆黄土
　　如果明天早晨有一片雪花落在门前
　　那一定是母亲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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