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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左右(短篇小说)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姚念兵

  李默坐在桑七井大门口左边的大石头上,他喂养的土狗青子安静地趴在脚边,好像睡着了。这是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月亮散发着幽暗的光明。他经常在这里安坐,脑子里随便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头顶一盏路灯,没精打采地发着光亮,灯光下,聚集雾一样的蚊虫,它们不知疲倦地飞舞。李默将脚提到石头上,双手抱住膝盖,青子机警地爬起来,抖动皮毛,看主人没有回去的意思,又趴下继续睡觉。
  桑七井有五个采气工。今天朱源立值夜班,说不定抱着厚得像砖头的专业书籍假模假样地闲看。老艾是个棋迷,肯定在寝室里摇着折扇打棋谱。另两个女孩子马娟和邱晓燕喜欢看电视,她们俩有时像对疯子,随着电视剧剧情一会哭一会笑。李默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心里藏不住事儿,有一点事都写在脸上。整天想啊,愁啊,弄得饭吃不香,觉睡不着,瘦得像水田里咕咕叫的秧鸡。随着桑七井产量逐月递减,李默的愁上了心头也上了眉头。天然气井站有个不成文规矩,采气工的人数按天然气日产量多少配备。桑七井开井生产初期产量是十五万方,当时配备了三个人,分别是李默、朱源立和邱晓燕。随着日产量上升到三十万方,采输气作业区又调来了老艾和马娟。可日产三十万方天然气稳产没到一年就开始下降,而且降的速度惊人,不到三个月就将到了日产二十五万方。按照这个产量,至少要调走一个采气工。李默这两天就是为这个事发愁。桑七井地处曲陵山下,离桑家镇只有二十来分钟的路程,桑家镇虽说不大,但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镇上书店、餐馆、网吧等一应俱全,更为重要的是镇上每天有两班发往县城的班车,要是休班坐上三、四个小时的班车到县城转转,当天就可以回来。条件如此好的井站在这个采输气作业区屈指可数。李默当初调到桑七井的时候有不少人羡慕,还记得和他一起参加工作的好哥们拍着他肩膀说,你从糠箩斗跳进米箩斗喽。
  这样闲适而静谧的夜晚正是思考问题的好时候。李默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握着一个小石子,他把玩一会儿,轻轻地扔出去,青子咕噜爬起来跑过去嗅了一会石子,打了声响鼻,又摇头晃脑地回到李默身边。朱源立是班长,干活认真,技术也不错,采输气作业区管生产的张副经理多次到井站检查工作,对朱源立的工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看来他不可能调走。老艾是老采气工,工作三十多年,再过几年该退休了,把他安置到桑七井本来就有照顾的成分。马娟的男朋友是作业区的技术员,和领导接触频繁,能说上话,调走她也不可能。算来算去最有可能被调走的就是邱晓燕和自己。李默心有不甘,他二十一岁当采气工,转眼也有六、七年了,分别呆过四个井站,前三个都在大山里,整天除了几个同事,其他的人影子都见不到一个。另一个井站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夏天烈日在上面烤,下面石头冒着热气蒸,人仿佛是放在蒸笼上要熟不熟的馒头。
  “算了,想也没用,听天由命吧。”李默踢一脚打盹的青子,唉声叹气地回屋了。
  老艾最近歇顶的厉害,摇着折扇像个师爷,今天他值白班,火红的工作服套在身上有些滑稽。李默预感今天作业区会有调动的消息,有事无事往值班室跑。老艾朝他笑笑,说:“你就不能安心坐上一会儿?我眼都给你绕花了。”
  李默嘿嘿干笑了两声,背着手回寝室。青子不知在哪里衔根白花花的骨头,趴在寝室门口津津有味地啃,李默踢它一脚,青子慌张地衔着骨头走了。
  这时,有人敲寝室的门。李默开门一看,是邱晓燕。
  “干吗?”李默揉着眼睛问。
  邱晓燕像看怪物一样看他,“你真沉得住气,还有心思睡觉。”
  李默眼睛一瞪,说:“不睡觉干吗?”
  邱晓燕进寝室,找个凳子坐下。问李默:“有消息吗?”
  李默知道她的意思,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反问道:“什么消息?”
  邱晓燕生气了,双手抱在胸前,翻着白眼珠子说:“装吧,你就装吧。虚伪。”
  李默也不好再装下去,嘿嘿干笑,说:“就这么几个人,我知道了你还不知道?”
  邱晓燕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口气说:“要判刑就早点判,都急死人了。”
  李默开玩笑说:“好啊,你急死了算自然减员,咱们四个正好不走了。”
  正说着,值班室那边老艾扯着嗓子喊朱源立,说作业区调度室来电话,喊他去接。李默和邱晓燕几乎是同时冲出寝室,朱源立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一阵小跑到了值班室。李默和邱晓燕跟在后面,到了值班室门口,都不敢进去,他们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没有胆量进去。不一会儿,朱源立从值班室出来,邱晓燕第一个开口问他:“是不是调整的消息?”朱源立下了夜班刚躺下还没睡醒,两眼肿得像灯泡,对邱晓燕点点头。李默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两腿直打颤。这时老艾从值班室出来,满脸堆笑对他俩说:“放心吧,你们留下来了,马娟要走。”
  “什么?马娟?”李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马娟,人家男朋友把她调到作业区。”老艾收起折扇,指着邱晓燕说:“这下咱井站就你一个女娃子喽。”
  作业区的车把一脸幸福的马娟接走了。李默寝室又响起久违的吉他声。老艾一如既往地摇着扇子摆棋谱,好像棋局和他的人生道路一样错综复杂,需要他整日整夜去探索和捉摸。邱晓燕接着掉进长的不能再长的电视剧的剧情中,对帅气的男主人公青睐有加。朱源立没有什么爱好,整天穿着工作服在井场中间转悠。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青子一如既往地钟情它啃了千百遍的骨头,全然不顾身上皮毛大片脱落后的难看样。今天李默弹吉它,正陶醉于自己手指所创造的优美旋律中,忽然眼皮不停跳动。他把吉它挂回墙上,一出寝室看见青子正和不知哪来的母狗头靠头磨蹭。他上前抚摸了青子的额头,那母狗吓得躲得老远。李默笑着说:“玩吧,不打扰你们。”话刚说完,朱源立满脸不高兴地过来,嘴里嘟囔着:“狗日的,产量又开始降了。”李默急忙拉住他,问:“又降了?降多少?”朱源立眼皮没抬,低着头说:“二十万左右,谁知还会不会降?”
  桑七井的产量像曲陵山上的细长瀑布只降不升。李默每次看到井站密密麻麻的报表心脏就像掉到脚面上,如果用根曲线表示这几个月来的产量变化,那曲线的一端肯定被系上了秤砣。
  “看来又该有人要走了。”朱源立感叹说。
  李默垂下眼帘,新一轮的担心又开始了。
  日产量的下降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作业区请来几个专家对桑七井进行“会诊”,看能不能把下降的趋势扼制住。经过一番调查,专家们在值班室里展开了激烈讨论。李默坐在值班室的一角,忐忑地聆听。会议开了很长时间,专家们始终没有统一的意见。傍晚时分,专家一行两辆小车一溜烟地消失在大门口的公路上,李默心尖又系上了秤砣,无声地等待产量对他的宣判。
  “二十万方,”老艾翻着近一个月的报表说:“看来桑七井只能稳产在这个水平了。”
  李默知道日产二十万方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上一次人员调整要不是马娟调到作业区他是最有可能被调整出去的一个。现在又该走一个人,除了他其他的人留下的希望都很大。单说邱晓燕就不可能走,俗话说得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邱晓燕调走了井站光剩下三个大男的,这在作业区各个井站还没有过先例。
  “如果调我走,我他妈的不干了。再叫我回到拉屎都不生蛆的地方还不如叫我死。”李默愤愤地说。他在说气话,这个时候不说气话能说什么。
  老艾长叹口气,摇着折扇走到采油树前,一只手轻轻地拍打冰冷的采油树,自言自语地说:“你就不能争口气?咱们的心都让你折腾碎喽。”
  这会儿是黑夜来临前最寂静的一刻,西边山头上一抹彩霞渐渐引退,风也归巢了,值班室东墙头一株俩人高的杨树安静地站立,仿佛在沉思天大的事情。李默从值班室里出来,靠在树干上,和树一起沉思。杨树是他栽下的,和青子一样和他有着深厚的感情,就在他依靠的瞬间,杨树拂动小手一般的树叶和他无声地打个招呼。

  邱晓燕慢腾腾地走来,脸上洋溢着捉摸不透的表情,她不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但仔细打量她的五官,没有一处不合适。这就是人的长相,把脸上每个器官单独拿出来都是完美无缺的,但组合在一起就有点别扭。
  “老艾请我们吃饭。”邱晓燕在采油树旁边站住,双手抱在胸前说。
  李默抬手看看表,说:“还有一刻钟要向作业区调度室汇报数据。”
  “你汇报完再过去,我们等你。”
  “为什么要请吃饭?有事吗?”李默拍了两下杨树干,杨树叶哗哗响着,像是有人挠它痒痒,开心地发出笑声。
  邱晓燕摇着头,她也不知道老艾为什么请他们吃饭。
  李默将桑七井两个小时的生产数据向调度室汇报完毕后赶到老艾寝室,他们三个人已经围着一桌子菜坐好了。李默靠邱晓燕坐下,老艾就从桌子下提出一瓶白酒,哑着声音说:“今天咱们把这瓶酒干了。”朱源立自打李默一进来就低着头,现在说话还低着:“李默还要值班,他不能喝酒。”老艾苦笑一下,轻轻地摇头:“班长就是班长,”回头问邱晓燕:“你能喝点吗?”邱晓燕嘴角像两边一拉,遗憾地笑笑:“我和李默喝开水吧。”
  酒满上,老艾端起酒杯提议大家干一杯。李默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嘴唇湿漉漉的,口腔生津。
  “老艾,有什么事?”李默问。
  老艾拿起桌子上的折扇,手一甩,折扇完全打开,在胸前扇了几下:“没什么事,就是想和大伙喝杯酒。”
  李默一口气将杯中的水喝干,又操起筷子狠夹几口菜塞进嘴里,嘟囔着嘴说:“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一步,还要上班呢。”
  朱源立按住李默的肩膀说:“你别急,再坐会。”
  李默一晃身子,朱源立手从他肩膀上滑下:“别以为你是班长就不得了了。要我上班就上班,要我不上就不上。”
  李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平时他都是绷着脸,少言寡语的,至少在邱晓燕心目中是这样,所以她眼睛瞪得特别大,像在重新审视。
  “你安稳地坐着,”朱源立发火了,“老艾有话说。”
  李默坐正了身子,悻悻地看着老艾。老艾叹口气,折扇摇得更快了。
  “我干了一辈子采气工,桑七井是我工作过最好的井站,要我离开真是舍不得。”
  “什么,你要走?”李默和邱晓燕几乎同声问。
  老艾点点头。李默又看看朱源立,朱源立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艾轻轻摇动折扇,他身边邱晓燕耳边的发丝随着扇子摇出的风左右摆动。
  “昨天老婆子打电话来说她已经向单位打报告申请提前退休,估计没几天就会批下来。我也快退休了,这桑七井虽好,退休后还是要离开,我想向作业区说说,找个产量低一点的井站,把它承包了,再把老婆子接来。我们结婚快三十年了,长期分居,现在老了,该在一起了。”
  “可以把你老婆子接到这里啊,这里条件更好。”李默话说完又明白了,老艾是在为他们三个考虑,为了能让他们留在桑七井,自己做了牺牲。
  老艾走的前一天晚上,李默陪他喝了一夜的酒。老艾那晚的扇子摇得特别的勤,话也特别的多。他说,我知道你感激我,但希望你别这么想,我还有几年就退休了,几十年都熬过去了,不在乎再多熬这几年。退休后我就回老家,找块地种点庄稼,颐养天年。他还说,桑七井是个奇怪的井,我干了一辈子采气工还没见到过这样的,从各方面数据看,这口井产量不该这么低,可开了没两年,产量降得飞快,以后还会发生什么情况谁也说不清。
  正如老艾所说,桑七井是口奇怪的井,他走后没有半年产量又开始波动。现已是阳历十月,太阳还没有抛弃夏日里的霸道,骄横跋扈地悬挂在人们的头顶上。青子懒散地趴在杨树遮挡的巴掌大的阴凉下,耳朵一会摆动一下,驱赶骚扰它的蚊虫。李默站在采油树下,仔细地抄写井口压力。他刚回到值班室,就听见有车子驶进井站,他透过玻璃往外张望,一辆越野车停在井场中央,朱源立一路小跑上前把车门打开,作业区管生产的张副经理走出来。他提了一下裤腰,和朱源立说了一会儿话,径直往值班室走来。李默急忙迎出来,脸上挤出笑意。张经理看了他一眼,就进值班室四处看看。
  “天还是很热,要注意防暑。”张副经理漫不经心地说。
  朱源立跟在他身后说:“谢谢领导关心,我们会注意的。”
  张副经理又到井场转了几圈,说:“好了,还要去其它井站看看,走了。”
  朱源立亲自把张副经理送上车,又殷勤地把车门关上,目送张副经理的车消失在自己的视野。
  李默回到值班室刚坐下,邱晓燕跟着进来。她眨巴眼睛问李默:“张经理都说些什么?”
  李默瞟她一眼说:“要我们注意防暑。”
  “还有呢?”
  “没了。”
  邱晓燕在值班室站了一会走了,李默阴笑着拿起桌上的笔胡乱画了几个字,他知道邱晓燕又去问朱源立了。
  晚上是邱晓燕值班。李默吃完饭洗个澡,躺在床上翻书,这时从窗户外蹦进来几只蚂蚱,趴在床前的青子来了精神,和蚂蚱玩起追逐游戏。李默心里烦躁,书根本看不进去,直起身子把挂在床头的吉他取下来边唱边弹。他心里烦躁,全因为桑七井的日产量的波动,从他仅半个月的观察来看,这产量还有下滑的趋势。他放下吉他,深吸一口沉闷的空气,心里不住地念叨:如果日产量降到十五万方,这井站只能留两个人,那他被调整走的可能性最大。他没法和朱源立竞争,看今天朱源立对待张副经理的样子,虽然觉得恶心,但人家做得出来,而且朱源立还是班长。突然,他脑子里闪现一个想法,如果找个人合伙将井站承包下来,即使桑七井产量再往下降也不担心。
  “承包井站一般是夫妻啊。”李默一屁股坐回床上,但他并不死心,这是个多好的想法啊,他不会轻易就放弃,“那就和邱晓燕结婚。”
  其实在李默想到这个想法的时候,朱源立也紧皱眉头在寝室里徘徊,突然他一个激灵,也想到了承包井站。朱源立虽说是班长,他也有担心,他担心的就是万一李默和邱晓燕成了夫妻,当产量降到只需要两个采气工的时候,他们就理所当然地申请承包桑七井,到那时,他只有灰溜溜地被调整到其它井站去。如果是这样,朱源立肯定不甘心。他是个责任心极强的人,干工作又十分拼命,他来到桑七井汗流浃背地干,就是想在领导面前留下好印象,好安心地留在这个条件好一些的井站。他没有多大的野心,就想留在这里。
  邱晓燕看着窗外的月亮,忽然感觉到如此的孤单。从井底喷涌而出的气流“沙沙”地响,她默默祷告,希望桑七井产量不要再降了,如果再降,势必会调走一个人,那时她被调走的可能性极大――作业区不会让一个井站留给两个孤男寡女看管。她此时也想到了承包井站,也想到与李默或朱源立结为夫妻,那样的话就永远留在桑七井。那样的话,以后有了孩子可以到桑家镇上学,再大些可以坐班车到县城上学。这里的一切都那样的方便。她甚至想到一家三口手牵着手在井场里散步,一起看日出日落。但她没法确定和谁牵着孩子。朱源立工作踏实,不怕吃苦,又是班长,做他的老婆很省心,至少工作不需顾虑,专心在家做家务带孩子。只是他太黑太矮了,年纪不大,早早就歇顶,像个老头子。李默长得还行,白白净净的,会弹吉它,爱看书,就是工作不上心,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特别是他自命清高,好像谁都瞧不起的样子招人烦。要是他们两个人互补一下就好了。想到这里,邱晓燕脸红了,这是她在瞎捉摸,人家对她的感觉是什么样子她全然不知。
  李默搬把椅子到寝室门前,抱着吉它行云流水般弹着。他不住地张望灯火通明的值班室,他希望邱晓燕能听到他的吉它声,最好能从中领悟到什么。李默在七、八岁的时候就把未来伴侣的形象确定下来。多年以来他一直按照这个形象寻找,到如今符合这一形象的女孩子全部与他擦肩而过。显然,邱晓燕不符合他童年时就确定下来女朋友的要求,但桑七井的生活条件把他以前的想像一点点抹杀。这个时候的他还有点矛盾,但这个矛盾随着朱源立端着一只碗一路小跑钻进值班室后而无影无踪。

  很显然,朱源立比李默果断,他决定下来的事会果敢地去做,他没有童年时的想像,也许他对待邱晓燕没有李默那样举棋不定。
  李默愤愤地回到寝室,青子还在和几只蚂蚱做游戏,只是游戏的结果有些血腥,七八只蚂蚱的尸体躺在地上。李默一把提起青子的耳朵,照头顶一巴掌,青子惨叫一声逃出了寝室。
  朱源立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值班室门口,像一个敦实的矮木桩。邱晓燕脸正红着,见到朱源立冒失地闯进来,不知所措。
  “我熬了碗绿豆汤,你尝尝。”朱源立把绿豆汤放在桌上就急匆匆走了。邱晓燕张大嘴望着厚实的背影消失。她恍然所悟,又一头雾水,她的脸更红了,像个充满气的红气球。本来她刚才沉浸在李默的琴声中,她在品味李默的琴声与以往有什么不同,正当她听出一点味道的时候,琴声却嘎然而止,朱源立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此时,她心跳得厉害,捂着脸趴在桌子上,她需要冷静,需要长时间的思考。
  眼睛是人心灵的窗户,也最可能暴露内心的秘密。很短的时间里,三个人相互读懂了隐藏在彼此心灵深处的秘密。邱晓燕刚工作不久谈过恋爱,那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孩子,有理想有抱负,经常在内部报刊上刊登小文章。很快,他被某个领导看中,调到作业区机关做宣传干事。俩人分别后,邱晓燕发挥女孩子天真的想像,幻想着不久的将来男孩子能把她调离采气井站。但她的幻想像花儿的艳丽一样短暂,男孩子寄来了一封信,信写得恳切感人,把她夸赞得像天上的惊鸿。她亲手将信撕得粉碎,含泪抛撒在夜风中,她的幻想也随着零乱的纸屑七零八落。不久,她得知男孩子和某个领导的女儿结婚,事业正蒸蒸日上。这是她惟一的痛苦的恋爱,此时她不得不谨慎对待面前的两个人。
  李默的吉它声更加多情,尤其夜深人静时婉转清脆。朱源立值夜班,趴在桌子上被琴声撩动得心如火烤,他几次想冲出去打断李默的琴声,最好将吉它摔个粉碎,让他永远都不能再弹。他越是咬牙切齿地想,琴声越像刀子一样划进他的耳朵,他痛苦地捂住耳朵。邱晓燕在寝室看电视,心思已飞出寝室之外,她仔细地品读吉他的含义,又想像朱源立在干什么。她要选择,她想知道李默和朱源立谁更适合她,或者谁更爱她。她明白这两个人她都不喜欢,但此时此地不容她有更多的选择。或者李默和朱源立都不喜欢她,他们也是没选择。
  朱源立被作业区团委评选为“青年技术能手”,奖品是安排他到某个旅游区短期休养。朱源立最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邱晓燕。
  “我不想去,”朱源立严肃地说:“我不放心。”
  邱晓燕正在吃饭,整个脸都埋在搪瓷碗里。等她扒完碗里最后一口米饭才抬起头,她问:“不放心什么?”
  朱源立嘟囔着嘴,半天才说一句话:“工作,井站的工作我不放心。”
  邱晓燕说:“难得的机会,放心去吧,我和李默会干好的。”
  朱源立说:“就是对李默不放心。”
  “为什么?”邱晓燕问他。
  “他没责任心。”朱源立说的意味深长,话里的意思还包含着李默不光对待工作没责任心,在其它方面也没有。邱晓燕当然明白他话里有话,浅浅地笑了。
  朱源立赶忙说:“你做代理班长好吗?你做我放心。”
  邱晓燕还在笑,没答应也没回绝他。
  到了晚上,李默在寝室门口弹吉它时发现朱源立的房门紧锁,才知道朱源立已经外出。第二天一早,下夜班的邱晓燕叫醒他去上班,他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不是朱源立当班吗?邱晓燕仰头说,我现在是代理班长,要你当班你就当班。李默嘟囔一句:见鬼。
  中午,邱晓燕端来饭菜,李默和她在值班室吃了饭。邱晓燕说:“这几天谁不值班谁做饭,听见没有?”李默点点头。邱晓燕说:“吃完饭把值班室打扫打扫。还有,把分离器下的排污阀打开。”李默没作声。邱晓燕“啪”地放下筷子,严厉地问:“我的话你听清没有?”李默愕地看着她,半天才点点头。邱晓燕继续发挥代理班长的角色:“看你要死不活的样子就难受,难怪朱源立说你没责任心。”李默急了,吞到嘴里的菜差点呛到气管里,愤愤地说:“他有什么资格背后数落我?装得人模人样的,谁还不知道他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李默急了,邱晓燕反而不说话。她在享受他们为她性急,她也发现两个人在生气时都有让她心动的地方。
  吃完饭,李默打扫完值班室,又到分离器下把排污阀打开。排污阀一个月前就有点龇漏,漏出的污水经常一地都是,打扫起来非常麻烦。李默用棉纱将阀门龇漏处堵上,这样流出的污水会少些。李默估摸着污水排放得差不多了,关上阀门,又取下阀门上的棉纱,忽然他感觉棉纱吸收的污水和以往不太一样,仔细辨别一下,他判断污水中含有凝析油。他跑到井站院墙外的污水池看个究竟,果然如他判断,污水池上漂浮一层清澈的油状物质。他回到值班室就把这个情况向作业区调度室作了汇报。
  第二天,张副经理带着两名技术员来到桑七井,经过他们调查,同意李默的判断。随后的几天里,一只施工队伍进驻桑七井,他们要在井站空地上修建一座储油罐,将井下被天然气带出的凝析油储存起来。
  等朱源立回来那天,储油罐已经建成。邱晓燕告诉他是李默发现桑七井产凝析油的,并说李默不像他所说的没有责任心。朱源立像被雷劈过的老槐树,几天都灰头土脸的没精神。
  经过和邱晓燕几天的单独接触,李默发现了邱晓燕有很多优点,特别是吃了几顿她做的饭菜,对她了解加深。她是一个能操持家务的女孩子,做起事来不慌不忙,总能把事情做好。邱晓燕对李默也有了不错的印象,他书卷气浓郁,即使生气也不温不火,对她做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并能文绉绉地夸赞。很显然,邱晓燕的心思逐渐向李默靠拢。但她还在犹豫,她还要观察,还要对李默和朱源立进行比较。但时间好像在下最后通牒――桑七井的日产量已降到十五万方左右了。
  朱源立后悔获得“青年技术能手”狗屁称号,更后悔外出短期休养,他清楚地感觉到邱晓燕已对他渐渐疏远。他甚至痛恨桑七井为什么在他离开的时候冒出凝析油,让李默有了露脸的机会。他每次路过像怪物一样的储油罐的时候心里就生出莫名的恨,他真想一脚把这怪模怪样的铁家伙踢飞。也许是他太注意或太在意储油罐了,在一个傍晚,他发现储油罐底部有凝析油渗漏。这是个安全隐患,凝析油是极易燃的物质,一旦遇上火星会立刻燃烧,他即刻向作业区作了汇报。作业区领导也非常重视,指示他做好防火措施,等明天就派人来维修。
  朱源立一宿没睡,一直守候在储油罐周围,他是班长,必须遵守领导的吩咐。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天凌晨,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随之而来的是电闪雷鸣。在朱源立回寝室拿雨衣的间隙,一根锯齿一样的闪电引燃了地面上随雨水四处流淌的凝析油。熊熊大火拔地而起,朱源立急忙喊来李默和邱晓燕推来灭火器灭火。可火势太大了,再加上凝析油浮在雨水上面四处流淌,转瞬间桑七井成了一片火海。
  “这样不行,”李默抹一把满是雨水的脸说:“储油罐随时会爆炸,我们都会没命。”朱源立愣了一会,果断地说:“你们撤出去,我去关井。”邱晓燕一把拉住了他,说:“火太大了,万一储油罐爆炸……”朱源立回头看着邱晓燕,又看看李默,吼道:“如果井口爆炸后果更严重。”李默放下灭火器,脑袋涌进一股热血,咬牙说:“我去关。”朱源立瞪圆了眼睛,炙热的火焰几乎要将他眼珠子炙烤爆裂:“我是班长,你们听我的,立即撤出去。”
  朱源立冲进火海。李默拉着呼喊着邱晓燕一直跑出井站大门外。他边跑边回望火海里的朱源立,那敦实的身躯奋力扳动阀门……
  储油罐爆炸了,整个曲陵山都在回响、振颤。李默张大嘴无声地望着滚滚翻腾的火球和烟雾,邱晓燕瘫在李默怀里颤抖着身躯。
  一个月后,桑七井恢复了生产,说来也奇怪,重新生产的桑七井日产量逐步回升,到年底的时候又回升到日产二十多万方。老艾又被调回来,他带着老婆在一块空地上种下了时令蔬菜。第二年春天,作业区在采油树前为朱源立立了一块纪念碑。在为纪念碑揭幕的同时,李默和邱晓燕举行了婚礼,婚礼后没多久,天空又下起了暴雨,天际边还不时划出让他们心悸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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