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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哑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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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天黄昏,我站在窗前,想起一首诗:你是铁一般黑暗的泪光,你是一滴痛苦的星汁;而我,我是逐渐模糊的、盲目无益的霞光下的村庄。
  泉在村庄的底部,而村庄在山的底部。这些起起伏伏的山与山之间的缝隙中,有多少生命葳蕤延绵,我们无法用肉眼识别。但记忆却会详尽地把一些当时漫不经心的瞬间无限地扩大,让逐渐远离了原来轨道的我们,寻着它来的方向一点点倒着走回去。
  关于泉的记忆,来自一条名叫“泉”的沟内。
  沟内乱石嶙岣,在满山遍野青草的衬托下,贫瘠而卑贱。
  泉,就在沟口。方形口,大而阔,深约两米,清澈见底。夏天,泉是满的,不需要借助绳索扁担之类的工具做辅助,只要探下身体,大大的水桶,若瓢一般就舀起清粼粼的水来。
  村里的哑巴,是个英俊的小伙,我们常去逗他,他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我们依旧会此起彼伏高声地喊他“哑巴”。他的脸上会有难过的表情,不过只是瞬间,他又咿咿呀呀地比划起来。有天,他将扁担搭在井口,顿豪气地挽起袖子。他比划着,说要像走钢丝那样,从这条扁担上走过去。乡亲们都从高高的坡上跑下来,观看这一幕精彩的演出。哑巴因为兴奋,涨红了脸。我想他是很心慌的,但依旧保持从容的姿态。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当哑巴湿漉漉地从泉里爬上来的时候,整条沟,都回荡着震耳欲聋的笑声,在笑声中,哑巴被他母亲拉回了家。
  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想村里许多人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像泉,村子里世代相传都在这里取水用水,却忘了给它一个好听的名字。
  或许,我们生活中来来往往的东西太多了,被忽略和被遗忘就是一口泉的宿命。
  但我想起泉的时候,就会想起哑巴坐在泉边,等着担水的人从高高的坡上下来。因为坡太陡,下来的人常常不自觉地跑起来。哑巴看到来人,会激动地站起来,替他打满水,放上浮漂,咿咿呀呀送他走,仿佛这眼泉是他家的一般。
  秋天的沟里,水突然欢畅起来,好像一夜之间那些石头就被一股温柔的水所覆盖、同化,温情脉脉。当生命被激活的时候,世界马上换了新颜。更多的人,会来到这条沟,洗衣或者打草。洗衣的人是顺便来担水的,担水的人顺便提了篮子打猪草。当然,除了哑巴,谁都不敢单独走进这弯曲的沟里。沟里出没的动物,经常吓倒我们这些小孩。我们站在山坡上,看着那些长相相似的动物在沟里喝水,觅食,凶狠地注视,然后我们飞似地跑回家,躲在门后,惊恐万分。
  下雨的午后,我们会在哑巴的注目中扳石板。这些薄薄的石板,锯成小条,可以当石笔用。我们的兜里装了满满的石头,满足和自豪写遍每一寸肌肤。当然,石头难免会把口袋撑破,这样,被母亲用笤帚追赶着敲打也是经常的事。
  茂盛的草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像一朵朵七彩的花,突然使整条沟灿烂起来,泉里的水,安静而温柔,哑巴张着嘴在笑,没有声音。
  如今,我想起那个沟,想起那眼泉,想起哑巴的时候,脑海里都是无声的画面,它们是惬意的,可爱的,却因为表达方式的不同而常常使人忽略它们的感受。
  我想,泉在冬天的模样,是无比凄冷的。整条沟,都灰蒙蒙的,连那些出没无常的动物的身体,也跟沟的颜色接近,让人轻易地忘记它们的存在。
  年轻的哑巴依旧将手套在衣袖里,站在结满了厚厚的冰层的泉边,笑眯眯地迎接着从坡上跑下来的人。有人会呵斥哑巴,让他滚远点,是不是又想掉下去。哑巴憨憨地笑着,站得远点,看那个人无比潇洒地从厚厚的冰里提出水来,扬长而去。冬天哑巴服务的对象多半是妇女。没有男人的家里,妇女才会扎着蓝头巾在寒冷的冬天去挑水,她们的孩子尚小,公婆已老,她们一个人担起了一个家的重担。她们可能更愿意与哑巴接近,因为他从来就不会取笑她们,也不会用言语侮辱她们。有时候,哑巴会挑着水,送她们上坡。在冬天彻骨的风里,她们只能用微笑来表达对哑巴的感谢。
  冬日的午后,在深深的沟底,饿狼会嚎叫起来。动物的残骸零乱地萎缩在那些石头的缝隙当中。没有人会走到石头中间去探望那些让人可疑的残骸,大家心照不宣地别过脸去,为许多生命从来处就开始消失而面无表情。生命的消失,是很短暂的事。这是我在幼年,就开始懂了的一个道理。
  远处的炊烟,正袅袅升起。
  我们这些幼小的孩子躲在逼仄的玻璃窗后面,观望着这世界上的每一种生命,而无法感知生命与生命之间的默契。
  在我离开村庄的那些日子,关于泉的记忆也戛然而止。泉边,一直在等待的哑巴,他的命运也悬而未决。某天黄昏,我站在窗前,想起一首诗:你是铁一般黑暗的泪光,你是一滴痛苦的星汁;而我,我是逐渐模糊的、盲目无益的霞光下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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