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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埋母亲 再埋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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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埋葬时间,不得不先从埋葬母亲说起。
  白露为霜的凌晨,在老屋后侧的胡桑地里埋葬母亲。说是埋葬,其实棺木内躺着的只是母亲火化后残留的几两白骨。当我熟视无睹的黑色沃土被一层层挖开,挖到半人深时,我几乎被怔住了。从黑乎乎的地面挖下二三锹,是黄土,再挖下去二三锹,竟然又是掺满腐质物的黑乎乎黏土,墓坑里黑土黄土如此循环,层层叠叠像棉被一样铺开。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江淮冲积平原,其实我一点也没有真实亲近过,它的鬼斧神工此刻让我骨子里感到震撼。冬夜肃杀的氛围中,我竟鬼使神差从心底产生一股暖流,甚至升腾弥漫开来。母亲有这特殊的被子拥盖,不再担心她将在这冰天雪地的野田挨冻了。
  母亲不是远走,是回归,她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园怀抱。
  失去母亲的疼痛持久而绵延。母亲回躺到温暖故土的那一刻,我内心一个意念由模糊到清晰,这些冷和暖的刻骨感受就是文风变化的开始,笔头要吐出的东西一定比以前凝重。就在这片青青桑田之上,留下了母亲和我共度的多少好时光。她和我做梦都没想到,她的一生其实就是桑田田埂这侧到那侧的几步距离。母亲的死如此触手可及,我怎能不用新的目光打量世界,重新出发。
  母亲病重躺在破旧的老屋,自知即将无家可回的我,从尘封多年的柜橱搜出足有两麻袋的旧札,其中绝大部分是我珍藏多年的大量书籍和信件,当然不乏闪烁着华丽辞藻的情书之类。有如神助般,我做出了一个至今还洋洋得意的创意举动,将这些散发着霉味的故纸一股脑扒出来,塞入农家土灶付之一炬,呼啦啦将一大铁锅冷水烧热了。又是一阵呼啦啦,暮春不算太热的天井里,我站着用这锅热水赤条条地冲了一场澡。我以如此畅快淋漓的方式向以前的自己告别,肉身颤抖而又血脉偾张,周身热血与老屋阴森气息隐隐间获得一种平衡。几年后我才觉得,这把澡痛彻心底,一下子洗去曾经的轻飘与浮华。痛定思痛,忍辱负重读读写写几十年,曾几何时少年轻狂,回望已走过的几十年混沌人生,不就是一团火苗到一锅水、一锅冷水到一锅热水的距离吗?
  再来听听父老乡亲唱给故土的真实歌谣。抬母亲棺材的八人班子,我记得抬爷爷奶奶时就是他们,严世友、严世和、刘成则、孙士林……八张面孔闪现,他们准确的姓名我随时能脱口而出。眼下最老的已七十多岁了,他们那因吃力硬撑而使颈部青筋暴凸的态势让人动容,步伐踉跄,气喘吁吁,我甚至担心棺材会掉下来。按老家风俗,棺材起身、落地时,八人必齐声高吼连贯的三声“嘿嗬”,气自丹田,震慑魂魄,可如今这三声不但完全丧失了从前的阳刚气概,而且低沉、杂乱得没有底气和自信,活像一群败兵的哀嚎。这支队伍十年二十年来没有换过一个成员纯属无奈之举,年轻人都常年出省出国打工忙财,村里留下的只有两种豁牙的人,老人和孩童。短短几年后,谁来抬这些老人呢?交谈中,连他们自己也惶惶不安。这多少有些悲怆意味的歌谣是唱给故土和他们自己的,也一定是唱给我的。
  清明节首次去给母亲上坟,崭新的大理石墓碑刻上了母亲和父亲的名字。两个名字只不过一个实一个虚,一个黑一个红。身旁的父亲神态自若地,抚摸着自己的名字嘿嘿一笑说道,没几年就来这安家啰!墓碑上两行字的距离,竟然就是我含辛茹苦的父母由生到死亡的距离。芸芸众生,谁又能超脱这样的距离?我要写,我要从故土蒙难写,我要从亲情逝去写。一个人只有失去父母之后,才真正长大……站在母亲孤坟前的一瞬间,我恍然大悟。
  此心安处是吾乡。老家王桥村,埋葬母亲的地方成了我的最牵挂。小时候心底曾因憎恨它的贫穷而一心要离开它,走南闯北后,它的位置越发挂在心尖的最高处,谁也不能取代。如今,受了无数心伤的我每每伫立苍茫,感到的是比我更遍体鳞伤的王桥。千疮百孔,颓唐萎靡,我的故土正遭受着城市化的疯狂进攻与掠夺。一排排小桥流水人家的民居麻将牌般被推倒,乡亲们被请上了云端高楼。老家门前曾经清澈飘香的通榆河又黑又臭,水草都烂透塞淤了河床。最平常不过的是,每次与乡亲们照面,听到的是一个又一个我熟悉的名字,某某走了,某某又走了,无一例外得的都是与环境变坏有关的怪病。
  我在异乡城头登高远望故乡的方向,依稀可见老家周边生命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了,只剩下门前一些零星孤单的本种老树,钉槐,鬼头杨,苦楝,皂荚……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苟延残喘。这就是我眼中的村庄。我不能改变这一切,但我不能假装无动于衷,我要记录,真实,真诚,真挚,以诗人的眼光面对现实以及现实烛照的未来。
  我家狗的故事令人唏嘘。母亲走后,父亲跟我进了城,与父母为伴的狗只得送給邻居。去年邻居因拆迁搬往集镇,临走前将狗装进麻袋带走,准备给它安排宠物狗一样悠闲富贵的生活。可这条狗坚决不干,一次次被捉走,又一次次跑回来,毅然回到它已经消失了的狗窝前,露宿在老屋墙角瓦砾空处。邻居看它可怜,只好就地以砖头给它搭了一个简陋的窝。听完这个故事,我泪水差点流出来。回家过年时,我一心找它,甚至欲抱住它在内心一遍遍致敬:我的狗兄弟!可惜未能如愿,它或许成了一条流浪野狗,或许已成别人盘中餐,但它肯定没有客死他乡。狗尚且故土难离,何况祖祖辈辈在此繁衍生息的乡亲们?在这个物欲横流、功利熏心的大时代,如今有几个人能保证活得比一条狗忠贞不二呢?
  时间就像老家门前的通榆河,生命像水中的草。河流会轻易带走大河上下的风景,乡亲们默不作声在田间劳作,或在乡路上闷头赶路,就像牛一样老实巴交而又卖力,像狗一样忠诚而又善良,以特有的朴素方式感叹一成不变的结局,在时光中老去。那是时间当真毫无商量地埋葬了他们。
  面对河流,我们无法改变岁月流逝的结局,但改变自身的视角和姿态易如反掌。正像春天回到哭笑不得的村庄,好在午觉依然宁静,一边揉搓惺忪眼睛,一边凭窗眺望波澜不惊的通榆河。只要换个角度,一切都是那样猝不及防,你以为满目枯槁的两岸,会在一瞬之间猛然铺满惊艳妖娆的花草。反客为主,我们埋葬时间,总有新的生命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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