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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年说猫:宋人、宋诗与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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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鼠年刚至,辄有大疫当前,让国人不仅难以舒心,而且倍感忧心。《礼记》中描述了古时“迎猫”以制鼠的祭祀之礼,佚书《物性纂异》里揭举了“猫之为兽,其性属火”的五行之气。在这个特别的鼠年,我们就来说说别有灵性的猫的“故事”。
  人类对貓的“接受”渐次建立于功利和审美的基础之上,对于自然界也是如此。
  中国人与猫的交集,借由文字记载,可追溯至先秦时期。《诗经》《周书》里提到过猫。《诗经·大雅·韩奕》记载:“有熊有罴,有猫有虎。”《逸周书·世俘解》曰:“武王狩,禽虎二十有二,猫二。”猫是流连山林、野性未驯的王侯狩猎对象。《礼记》记载:“天子大蜡八……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这里讲猫是朝野同祭、与农事有关的八种神祇之一。诸子百家阐述过猫,如《孔丛子·记义》记载:“向见猫方取鼠,欲其得之,故为之音也。”《韩非子·扬权》说:“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韩非这里说的是捕鼠为能、各司其职的“狸属”动物。彼时的猫多与虎、狸并提,与后世驯服畜养的猫、犬一族似乎相去甚远。
  至于后世“养猫”的起源,记述中国古代养猫史的两部集大成者——清嘉庆年间王桐初的《猫乘》和咸丰年间黄汉的《猫苑》都援引了《玉屑》《尔雅翼》中的相关记载:中国原本无猫,其种源出西方天竺。佛家因老鼠咬坏佛经,常常加以畜养。唐三藏往西天取经时,将其带回中国繁育。因此,中国之猫源于印度。黄汉在其书中对这一说法则颇不以为然,认为自天地开辟以来,各类飞禽走兽即化育而生,所以《五经》中早已出现“猫”字,何须等到后世唐三藏带回西土的猫族?孰是孰非,年代久远,已难明辨。但中国畜猫、宠猫之风,兴于唐而盛于宋却是不争的事实。
  唐代以前,少有畜猫、宠猫的人物和事迹见诸文字、载之史籍,在《北史》《隋书》的稀疏记载中,多为养猫事鬼的巫蛊之祸、宫闱之乱。李唐一朝,都邑内外养猫之风渐起,武则天即为好猫之人,可惜留下的却是她“强迫”猫儿与鹦鹉同器而食,最终猫儿捕杀鹦鹉、当作饱餐的笑谈。历史还留下了武则天谗害萧妃良娣,遭其咒骂“愿阿武为老鼠,吾作猫儿,生生扼其喉”[1]之说,自此宫中禁止畜猫的秘闻。据《南部新书》记载,被时人视为“猫精”的大夫张搏,养猫至数十头,各种品色皆备,每只取有佳名,退朝之后群猫在家门前曳尾延颈相候,其人堪称宠猫的典范。之后,晚唐武宗李炎、后唐琼花公主亦有宠猫的轶事。自此,猫也便享有了除“狸奴”之外、更多妙趣横生的异名:衔蝉、田鼠将、昆仑妲己……
  但,猫的家居、温驯、乖巧模样却是在宋诗中才跃然纸上,真正走近了人,走进了人间,夭矫、鲜艳、生动。
  正如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其《中国诗史》中所云:“唐诗如酒,容易醉人;宋诗如茶,久用怡人。”相比于唐诗呈现生命激扬的执着浪漫,宋诗则显出现世如常的平和淡定。即此,猫儿这一寻常生灵,躲藏在唐人的绚烂诗画里,即使偶被发现,也不过是李端《长安感事呈卢纶》诗中的“扪虱欣时泰,迎猫达岁丰”,柳宗元《掩役夫张进骸》诗中的“猫虎获迎祭,犬马有盖帷”的旧时礼俗,以及元稹《江边四十韵》诗中的“停潦鱼招獭,空仓鼠敌猫”、路德延《小儿诗》“莺雏金镟系,猫子彩丝牵”的见惯模样,乃至卢延让诗中的“饿猫临鼠穴,馋犬舐鱼砧”“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的粗鲁疲顽、惹人生厌。纵然因守护经书为诗僧寒山、拾得所重,“骅骝将捕鼠,不及跛猫儿”“若解捉老鼠,不在五白猫”等寥寥数语却也难觅多少禅机智慧。而只有当它悄然走进宋人渐次铺展的日常诗意生活画卷,便恰如陆游《鼠屡败吾书,偶得狸奴,捕杀无虚日,群鼠几空,为赋》所说“书眠共藉床敷暖,夜坐同闻鼓漏长”的时光定格,为诗人寂寥孤峭的人生平添一抹灯火如豆的温情和暖色。而宋人对猫的宠爱,更是富有层次和意境,大致可分为以下三重:引之为伴、视之如子、待之以士。
  先说“引之为伴”。宋人畜猫,缘起捕鼠,不仅限于守卫仓厨,亦能护卫书简——宋代庶族寒门借由科举之途群起,雕版印刷和书籍刊行空前繁荣,大量私人藏书亟须猫的护持。诗人养猫,得之有道,谓之“聘”,具体方法有“买鱼”“穿柳”“裹盐”“裹茗”等。
  黄庭坚《乞猫》曰:“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盘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
  曾几《乞猫二首》其一云:“春来鼠壤有馀蔬,乞得猫奴亦已无。青蒻裹盐仍裹茗,烦君为致小於菟。”
  但猫大多时候却未必忠于职守,整日里攀花折柳、捎蝶扑雀,可谓不务正业、尸位素餐。于是诗人叹息、诘责之声四起。
  方岳《猫叹》道:“雪齿霜毛入书图,食无鱼亦饱於菟。床头鼠辈翻盆盎,自向花间捕乳雏。”
  刘克庄《责猫》曰:“将钱聘汝向雕笼,稳卧花荫晓日红。鸷性偶然捎蝶戏,鱼餐不与饲鸡同。首斑虚有含蝉相,尸素全无执鼠功。岁暮贫家宜汰冗,未知谁告主人公。”
  可惜太息也罢,责骂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诗人们对此只能留下徒笑无奈的轻嘲和自嘲。
  李璜《以二猫送张子贤》曰:“家家入雪白於霜,更有欹鞍似闹装。便请炉边叉手坐,从他鼠子自跳梁。”
  林逋《猫儿》道:“纤钩时得小溪鱼,饱卧花荫兴有余。自是鼠嫌贫不到,莫惭尸素在吾庐。”
  好在捕鼠之职未能尽责,作伴之事倒是尽心。晨兴夜寐、暑往寒来,猫的陪伴最见对主人的深情。
  陆游《小室》道:“地褊焚香室,窗昏酿雪天。烂炊二龠饭,侧枕一肱眠。身似婴儿日,家如太古年。狸奴不执鼠,同我爱青毡。”
  杨万里《新暑追凉》曰:“去岁冲炎横大江,今年度暑卧筠阳。满园无数好亭子,一夏不知何许凉。待等老夫亲勘当,更招幽鸟细商量。朝慵午倦谁相伴,猫枕桃笙苦竹床。”
  由上可见宋人的人生态度。讲求现世安稳的宋人在当政者的默许之下,于出处之际、行藏之间渐渐消弭了出塞入幕的事功追求,解构了“修齐治平”的人生范式,开始变得内敛而自省、客观而理性、沉静而敏感。也逐渐从对猫的现实功用视角中走脱出来,能够用一种审美欣赏的眼光看待身边温驯的猫、周遭寻常的事,幽然生出一种“无用之用”的趣味主义——宋人很诗意。   再说“视之如子”。诗人们在坐拥田园、坐守书斋的生涯里,每每将狸奴们视作“童子”“小友”,陆游《得猫於近村,以雪儿名之,戏为作诗》所谓“前生旧童子,伴我老山村”,但似乎仍未免显得“客套”,视之、待之如子者更是大有人在。
  鄭刚中《所居苦多鼠,近得一猫,子畜之,虽未能捕,而鼠渐知畏矣》曰:“嫩白轻斑尚带痴,敛身摇尾未成威。已知穴内两端者,只啮馀蔬少退肥。”
  诗人以序为题,已作“视之如子”的夫子自道,力劝其多食蔬菜、稍许减肥。又如。
  姚勉《嘲猫》道:“斑虎皮毛洁且新,绣裀娇睡似亲人。梁间纵鼠浑地策,门外攘鸡太不仁。”
  胡仲弓《睡猫》曰:“瓶吕斗粟鼠窃尽,床上狸奴睡不知。无奈家人犹爱护,买鱼和饭养如儿。”
  小小猫儿空有一副好皮囊,但不司捉鼠本职、只会欺负家里的鸡,主人笑骂之余还是由它酣睡在身边;更有甚者不仅不忍苛责、仍旧宽容骄纵,还倍加怜爱地添鱼加饭——行为种种,像极了口是心非、爱恨交织的老父母。
  老父母最爱的天伦之乐,猫儿亦能帮助实现。
  沈说《暮春》道:“燕翼初乾渌满池,桑阴收尽麦黄时。一年春事又成梦,几日愁怀欲废诗。料理病身尝药遍,揩摩睡眼看书迟。悠然独倚阑干立,花下狸奴卧弄儿。”
  方回《初夏》曰:“忽复荒山唤子规,来归已是腊残时。人穷怕老吾何愧,夏浅胜春古有诗。草靸纻衫并竹扇,石榴罂粟又戎葵。猫生三子将逾月,卧看跳嬉亦一奇。”
  在春秋代序、诗书自适的悠长岁月里,满眼笑意地看着初为“父母”的猫儿在花下香里侍弄乳猫,活脱脱一派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即使诗僧云岫这样的方外之人,似乎亦难勘破、斩断与猫的世俗亲缘。他在《悼猫儿》诗中写道:“亡却花奴似子同,三年伴我寂寥中。有棺葬在青山脚,犹欠镌碑树汝功。”在此,猫儿已不再是畜养的宠物,而是亲人、小儿,甚至是让诗人“移情”的自身。在平凡的生活、平淡的日常里,用真心去发现至美,用物境去营设心境,从而撷取、品味最率性也最诗意的人生况味——宋人终究不俗。
  最后来说“待之以士”。虽然在优渥生活的背后,宋人对于个人的成败荣辱、功过得失显得更为疏离和淡泊,但是内敛仍有内忧、自省却难自弃,他们身在书斋之中、江湖之远,心却紧系朝堂之事、边关之戎,未尝有片刻忘记自己作为“士人”的价值和追求,于是在“移情”审美的返观内视下,“士”之责与“猫”之职实现了物我统一。
  聘猫之时,诗人便以“养客”“养士”之礼待之。
  黄庭坚《谢周文之送猫儿》道:“养得狸奴立战功,将军细柳有家风。一箪未厌鱼餐薄,四壁当令鼠穴空。”
  张良臣《山房惠猫》曰:“后来怜汝丈人乌,端正衔蝉雪不如。江海归来声绕膝,定知分诉食无鱼。”
  诗中直接援引箪食、瓢饮和食无鱼、出无车等典故,用自古以来标榜的“士人”形象将猫儿的神姿展示得生动淋漓。由此,在“士人”的标准考量下,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捕鼠无能的猫便要受到严厉的申斥、弹劾乃至责罚。
  方回《三月十七夜大雷雨,用韵酬俞好问四首》其四云:“倦眠书砚付埃氛,烟尽当窗一篆云。黠鼠谁令如鬼物,痴猫吾欲与弹文。”
  王炎《犬捕鼠》曰:“主人高枕终夜安,论功法吏能扫奸。绳以汉家三尺律,鼠罪贯盈猫不职。”
  到了史上第一“猫奴”陆游的笔下,猫的“士人”形象得以更深层地隐喻和放大。放翁既有家穷薄待“门客”的无限愧意,如《赠猫》写道:“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惭愧家贫策勋薄,寒无毡坐食无鱼。”放翁还流露出冷眼“帮闲”无所作为的怒其不争,如《赠猫》又道:“执鼠无功元不劾,一箪鱼饭以时来。看君终日常安卧,何事纷纷去又回。”放翁更愤懑控诉猫界中亦存在贵贱不同、赏罚不明的社会真实,如《赠粉鼻》曰:“连夕狸奴磔鼠频,怒髯噀血护残囷。问渠何似朱门里,日饱鱼餐睡锦茵。”放翁甚至将偷闲习懒的“狸奴”引为同道而加以自嘲——在看似平和、实则矛盾的复杂情感中,寄寓的是诗人报国无门、壮志未已的穷愁孤愤,正如张至龙《演雅十章》其九所云:“犬眠苍玉地,猫卧香绮丛。徜无鼠与盗,猫犬命亦穷。”于是,在耳熟能详的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两首七绝组诗中,门外的“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与屋内的“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形成鲜明比照,更为“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积蓄了更为激烈的人生冲突——恢复中原“不得”与为国尽忠“无能”的深沉悲壮之气至今凛凛风生。
  爱猫如放翁者,在对猫的日常关照和现实返观中,既有“惰得暖而安,饥得饱而驯”的敝“猫”自珍,又有“勿生孤寂念,道伴大狸奴”的顾影自怜,更有“贾勇遂能空鼠穴,策勋何止履胡肠”的功业自许。此“猫”实在像极了自适且自得、自怜又自尊、自省更自励的宋人——宋人实乃真人。
  人与猫的亲密历史已逾千年,人对自然界的征服和利用更为久远。在这个格外“寂静的春天”,我们回望那一段段或长或短、或快或慢、或激烈或平和的进程,从宋诗里端详或审视人与猫的关系,那道尽寻常人性的生活态度和处世哲学似乎应被汲取,试着学会用“审美”之心、“无用”之趣来礼赞、参赞“天地之化育”,也许才是人与自然以及世事的相处之道。
  参考文献:
  [1]旧唐书·后妃列传[Z].
  (作者单位:中共扬州市委办公室)
  责任编辑:彭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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