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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菜谱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洪 烛

  吃,我是很喜欢的,谈论吃,也是让人陶醉的。尤其在想做美食家而缺乏必要条件(比如金钱)的时候,纸上谈兵,脑海里烘托出无数的玉盘珍馐,不失为一项乐事。
  文人好吃,天经地义――用老话说,这叫雅好。据说,金圣叹被砍头前,留给儿子的遗言是:“记住,花生米与豆腐干一起吃,能嚼出火腿的味道。”如果放在日常闲议,并无扣人心弦之处,关键是置身于刽子手的鬼头刀下,仍能对火腿的滋味念念不忘,并像交接传家宝般,揭示花生米与豆腐干搭配的秘方,这就叫痴。一个文人如果既没有癖,又没有痴,似乎活得太“清洁”,反而不正常。
  金圣叹怎么批注《水浒传》,并不重要,我一直在想:花生米与豆腐干,怎么能吃出火腿的味?也在家中偷偷尝试过一番,并无同感。想来,这不是清朝的花生米,也不是清朝的豆腐干。
  梁实秋在台湾,回忆上海大马路边零售的切成薄片的天福字熟火腿,用了两句话:“佐酒下饭为无上妙品。至今思之犹有余香。”他得到一只货真价实的金华火腿(瘦小坚硬,估计收藏有年),持往熟识商肆,请老板代为操刀劈开。火腿在砧板上,被斩为两截,老板怔住了,鼻孔翕张,好像嗅到异味,惊叫:“这是地道的金华火腿,数十年不闻此味矣。”嗅了又嗅,不忍释手,并要求把爪尖送给他。梁实秋在市井中总算遇见同好,赞赏老板识货,索性连蹄带爪,一并相赠。喜出望外的老板,连称回家后,好好炖一锅汤喝。
  这就是真正的金华火腿,连边角料都使人如获至宝。这才是真正的美食家,一锅火腿蹄爪煮的汤,就使他欣喜若狂,畅饮之后,没准三月不知肉味。回过头来,再想想金圣叹的遗嘱,便不觉得离奇。地狱里若有火腿供应,金圣叹也会视死如归的。
  活着的文人,老一辈中如汪曾祺,是谙熟食之五味的。每每在文字中津津乐道,仿佛为了借助回味无穷,再过把瘾,这样的老人,注定是长寿的。他谈故乡的野菜,什么荠菜、马齿苋、莼菜、萎蒿、枸杞头,如数家珍,丝丝缕缕微苦的清香,仿佛逗留在唇边。谈“拼死吃河豚”所需要的勇气,“我在江阴读书两年,竟未吃过河豚,至今引为憾事”。看来,美食家不仅要有好胃口,还要有好胆量。
  我和汪曾祺同桌吃过饭,在座的宾客都把他视若一部毛边纸印刷的木刻菜谱,听其用不紧不慢的江浙腔调,讲解每一道名菜的“做法”与典故,比听他讲小说的写法还要有意思。好吃的不见得擅长烹调,但会做的必定好吃――汪曾祺先生两者俱佳。蒲黄榆的汪宅,我去过两回,每回,汪曾祺都是挎着菜篮,送我下电梯,他顺道去自由市场。
  汪老的菜篮子工程,重若泰山。某台湾女作家来北京,慕名要汪老亲手做一顿饭请她吃,其中一道菜是烧小萝卜,赞不绝口。汪老解释:“当然是不难吃的,那两天,正是小萝卜最好吃的时候,都长足了,还很嫩,不糠,而且我是用干贝烧的。她说,台湾没有这种小萝卜。”这话我怎么听,都像菜农或正宗厨师的口吻。
  从汪曾祺之口,我才知晓,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因为一位大人物年轻时常吃而出名,这位大人物后来还去吃过,说了一句话:“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以至于“文化大革命”中,火宫殿的影壁出现两行大字:“最高指示: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伟人的语气如此淳朴,我们这些文人在谈吃的时候,也没必要羞羞答答。
  在北京,周围的朋友中,古清生是最喜欢烧菜的。他说:“和写文章类似,都讲究色香味,好文章要原汁原味――我不喜欢在街上餐馆吃饭,那些菜味精的气息太浓,我做菜从不搁味精,绝对好吃。”
  《北京文学》编辑部是带厨房的套间,古清生拿到稿费后请客,就是亲自下厨,做了一桌湖北风味的酒席,不是为了省钱,而是显露自己的手艺与心意。
  系着围裙的老古,在烟熏火燎中,说烧菜有特殊的快感。有一天晚上,老古和我不谈文学,面色微红地追忆自然灾害年间,在家乡野地里埋锅烤的叫花鸡。他说,出了几本散文集,没啥意思,真想编一部菜谱。我说,书名就叫《文人菜谱》,说不定每篇都是好散文呢。
  我们文联大楼前有一家四川菜馆,招牌是请艾青题写的。来公干的,来投稿的,请客或受邀的――估计是全中国接待文人最多的餐厅。我和《诗刊》的邹静之常在这儿碰头。邹静之说:“哪怕一个人吃饭,也点一盆红油的水煮肉片,加一碗白米饭,辣得满头大汗,真是痛乎快哉。”
  我读到静之一篇随笔,开头即为“好天气、好情绪总能碰到好朋友,中午去楼下喝杯啤酒,碰上老板送个好菜:炒豌豆尖”。
  不知为什么,静之的音客笑貌在纸上模糊了,我眼前总浮现出一碟烹炒后仍青嫩欲滴的豌豆尖儿,世界仿佛缩小在一只白玉般洁净无瑕的托盘里,安详、生动。静之真是一个得道的人,那么容易满足,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就使他觉悟到生命的完好。静之对饥饿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他说:“不知道饥饿的人,是不完全的,据说,烧知了已经成了一道名菜,价格不低。我小时吃过,是用火烤着吃的。现在,我不会想去吃它。”
  同是知了,吃的心情不同。曾经饿着肚皮写诗的静之,是受饥饿的教育长大的,“饥荒过后,我依旧对食物有极深的恋情,我多年来吃酥皮点心都用双手捧着,不舍得放弃皮渣”。我忽然觉得一位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捧着酥皮点心(像捧着圣物)的诗人,可能是最懂得生活的,他对生活怀有热爱粮食的心情。这个慢动作,我永远记住了。简直是在捧着良心啊。
  如果真出一部文人菜谱,这可以设计为封面。
  (摘自《闲说中国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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