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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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元化
艺术并不是为了让观众的想象萎缩、退化,相反,而是要使他们的想象活跃起来
无辩
韩非那套法、术、势所建立的太平盛世,是一个阴森森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人民甚至不得互相往来,互相往来,就有朋比为奸犯上作乱的嫌疑。“欲为其国,必伐其聚,不伐其聚,彼将聚众。”(《扬权》)人民也不得随便讲话,争辩是非。因为明主之国自有法令在。
法令条例就像海涅在《辩论》这首讽刺诗中所说的那个犹太拉比的圣书《钟托夫》一样,是至高无上的言行标准。“行不轨于法者必禁。”君主的话就是法令,该说的、该做的都写在法令上了。所以除了重复法令的话以外,愚者不敢言,智者不须言。韩非是主张“无辩”的,他用无辩来箝制口舌,禁锢思想,以为这样一来,就万喙息喙,天下太平了。可是他忘记了他的老师荀子这几句话:“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诎申,心不可劫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
在无辩的社会里,文学艺术自然也在排斥之列。不过,我们应当公平地说一句,韩非是很有艺术素养的。至今流传的“画鬼容易画人难”,就是从他那里传下来的,不过他说的是犬马,不是人:“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他对音乐也很内行。《外储说右上》有一则谈到歌唱的理论:“夫教歌者,使先呼而诎之,其声反清徵者乃教之。一曰:教歌者,先揆以法,疾呼中宫,徐呼中徵,疾不中宫,徐不中徵,不可谓教。”这些话需要具有一定艺术造诣才能说得出。但是韩非却是反对文学艺术的。大概这是由于他只讲“致霸王之功”,而反对“艳乎辩说文丽之声”,认为艺术和霸业是矛盾的缘故罢。
《矛盾论》为何批德波林
近从―份材料中看到,一九四一年九月延安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批评了“苏维埃后期左倾机会主义路线”。博古在一片指责声中检讨,说自己“完全没有实际经验,在苏联学的是德波林主义的哲学教条”。王稼祥也检讨自己“实际工作经验很少,同样在莫斯科学习一些理论,虽也学了一些列宁、斯大林理论,但学得多的是德波林、布哈林的机械论,学了这些东西害多益少”。从此段记述才知道,毛泽东在《矛盾论》中批判德波林,是和当时斯大林整肃布哈林、德波林,把他们打成反革命有关。但毛反对德波林的差异性。认为只有矛盾而无差异的哲学观点,对于以后思想界发生了极为严重的影响后果,即提倡一分为二的斗争哲学,使合二而一成为反革命理沦。从此哲学教科书中再也没有“多样性的统一”的观念,甚至连这一词语也绝迹了。取消了“多样性的统一”,也就取消了思想多元化,而使之定于一尊,实现舆论一律式的一元化统治。
再有一点值得注意。一九四一年毛泽东在延安正是批王明、博古等“言必称希腊”(指搬弄苏式马克思主义)的时候,许多人以为毛不再以苏式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了。观以上所引《矛盾论》援斯大林批德波林,以及延安整风中博古等人在此问题上之检讨,可知毛并非摆脱依傍,走自己的道路。他是灵活的。否则也难以解释,何以解放后他又重复提出以俄为师,学习苏联老大哥的口号。
艺术的快与慢
力主京剧现代化的人声称京剧节奏过于缓慢,已不适应今天时代的要求。但我认为节奏的快慢,有两种不同情况,必须加以区别。一种指作品从内容到表现,究竟是拖泥带水,枝蔓芜杂,充斥附赘悬疣,还是简洁明快,该压缩的就压缩,该省略的就省略,没有浪费的笔墨,多余的蛇足。后者就是一些外国戏剧家称赞中国京剧是以秒针来计算,而他们自己的戏剧则迟缓拖沓的缘由。还有一种快与慢的观念与此完全不同。它是要求艺术作品能够一看便知,即用所谓“嚼烂了喂”的办法。或者去满足一种非刺激就不能接受的口味,作品中的颜色非大红大紫不可,声音非大喊大叫不可,情节非大死大活不可。
须知艺术作品倘使不再具有含蓄的功能,不再蕴藉更多的情愫和内容,不再通过这些手段去唤起读者的想象活动,那么,就会造成读者的想象惰性,使观众的艺术鉴赏力逐渐丧失。艺术并不是为了让观众的想象萎缩、退化,相反,而是要使他们的想象活跃起来。就这后面一种节奏快慢的观点来说,我同意友人毓生说的,艺术的欣赏与接受不能比“快”,而是要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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