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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之维:爱情这座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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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情作为恒久的文学母题从有文字和文学的时代便开始了。关于爱情的作品不可计数,却似乎咏叹和叙述不尽人类情爱的种种微妙。每一部成功的爱情作品都将把我们对人类情欲的理解推向更深层。澳大利亚女作家考琳・麦卡络的呕心沥血之作《荆棘鸟》[1]便是这样的作品。何为爱情?希腊传说给出过一种形而上的诠释:人原本是雌雄同体、四手四足,自足而强大,人因此威胁到了上帝的权威和秩序,为削弱人的威力上帝降下惩罚,所有个体都被劈成两半,为了回归到完整如初的状态,一种焦躁驱使着世上的男男女女寻觅和辨认自己的另一半[2]。这一执著而悲壮的过程充满了剧痛,所有坠入其中者形同坠入炼狱。《荆棘鸟》便写透了这炼狱中的疼痛。
  
  一、偶在之痛:落差中无奈泅渡
  
  古埃及有这样一首关于爱情的小诗:“我/在这一边/我的爱/在那一边/一只鳄鱼/栖于滩边。”爱情是涉险的泅渡,各种形式的鳄鱼隔在爱情的主体之间,使抵达的过程成为一场冒险的赌博。小诗朴素无华,却形象地道出了爱的艰难,而时间便是一种横亘其间的鳄鱼。《荆棘鸟》从帕迪・克利里一家登陆澳大利亚写起,一直写到孙辈朱丝婷定居伦敦,长达三代人的跨度不仅让我们领略到了岁月磨炼中爱的真谛,也让我们看到了时间沟壑的残酷力量。
  全书的主人公之一玛丽・卡森的命运,其实是女性在男性世界普遍命运的缩影。所有不甘只做主妇的女性,如果要在事业上取得非凡的成功,就一定得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一代价远远超过男性成员在同等情况下所付出的。迈克尔・卡森去世之后,留给玛丽一份庞大的产业。驾驭庞大的产业无疑需要远超常人的毅力、智慧和气魄,即便在男性世界之中这样的人也是凤毛麟角。玛丽有着极强的抱负,她不甘心成为男人的附庸。过去她巧妙施展自己的性别魅力牢牢抓住她说的“傻阔佬”迈克尔・卡森的心,等他去世而她继承了全部家业,她便抛开了所有的柔媚、顺从和对男性的迎合。为了舞权弄势,她不惜弃绝情欲,压抑自身的性别意识。牢牢掌控着商业帝国,那份权势和霸气日复一日地泯灭着她的性别魅力,她变得凌厉而凶狠。金钱和权势保证了她上流社会一员的地位,人们表面上尊敬她,但更多是由于她个体以外的因素。玛丽对付公共世界的禀赋在私人世界里却是失效的,她的刻薄、凶狠和控制欲让仆人和管家视她为蛇蝎。为了维持权威,她便享受不到来自他人的亲密,这是一种残酷的内在法则所导致的。
  所有的爱情幸运和不幸的相同根源,都是在一生中遇见了足以激发自身情欲的异性,肉身的到场是必不可少的要素,也就是说那个合适的人必须要在场和现身,要出现在你的时空里。因为手握巨额财富,玛丽・卡森长期是教会的坚实后盾,她可能并不信仰宗教,但宗教生活缺少不了她。在一个宗教信仰很重要的社会她需要靠支持教会而赢得认可,当地的每一任新神父都会很快结识她。因冒犯主教大人,年轻的神父拉尔夫被调任到满是苍蝇、尘土和羊群的基兰博,在这里任职不受教会的重视,命运的偶然捉弄让拉尔夫的天赋显得尴尬起来。玛丽一眼便捕捉到了他的天赋。新的神父不再是做弥撒时打嗝儿的凯利,他外表英俊、谈吐不凡,富有男子气概。此时的玛丽在金钱的帝国早已游刃有余,不必再忧惧于失去操纵财富的权力了。拉尔夫近乎完美的肉身和灵魂质素不期然地激活了玛丽尘封多年的情欲。
  从对主体的规定的意义上讲,时间是爱情的一个重要的参与者。爱情只能存在于时间中,因时间而发生,因时间而结束。时间不仅先在地规定了爱情中主体的位置,而且见证了人在其中的改变和坚守。爱情之恒久,寄托于厮守一生的理想中;爱情之炽烈,希望时间会停驻在一瞬;爱情之贞定,更在于时间的激流是否已冲刷掉了爱的根基。从哲学意义上说,时间并非是一种我们居于其中的容器,它是一种在体的属性,刻写在主体的内部,为每个个体所携带,它是偶在的,一切都缘于我们被抛入尘世的偶然序列,你只能接受而无法持有异议。爱情时刻铭记和提醒着存在的秘密,年龄无疑是爱情的重要元素。在爱情中,年龄往往并不构成问题,然而,年龄依然极其重要。年龄太小被认为不谙世事身心不成熟;年龄太大也往往受到歧视,被排挤出爱情的视线从而与爱情无缘。这在拉尔夫、梅吉与玛丽姑妈之间显得格外突出,也尤其震撼人心。
  年龄的落差是作者极具匠心的安排。听起来不可能的事情,在艺术上却又无比真实:英俊而充满雄心的年轻神父,童蒙渐开隐忍坚强的小姑娘,年迈而控制欲强的女强人,这些角色的性格特征、地位和命运都是可能存在的,都足够使人信服。一个神父,一个小姑娘,一个老妇人,却卷入了爱情的纠结中。梅吉太小,对拉尔夫而言如同童贞女玛利亚一样,是安全的;玛丽・卡森太老,依普通人的生命规律来看,已到了情欲寡淡的年纪。教区的老富婆钟爱神父无可指摘,神父喜爱小姑娘也不易被人察觉。因此,三个人之间,处于年龄中游的拉尔夫,尽情享受着玛丽・卡森的物质恩惠,享受着小梅吉的纯美至情,接受着时间区间赋予的恩泽。他与一个聪明的老女人在智力上过招,也在自觉不自觉中引领着小梅吉的成长。玛丽・卡森已老了,老人是被认为情欲稀薄的,而且她一贯支持教会,给一个神父送马匹、汽车,这种厚爱任何人都无法非议,富有教养的人们都将尊重和羡慕这个教区的和谐。然而,时间长河里的一切并非都是平和而静谧的,时间的流淌之下,潜伏着的是拉尔夫成为红衣主教的野心和玛丽・卡森因时间沟壑而撕开的爱欲幽怨。
  拉尔夫的肉身和玛丽的肉身是同在于一个时空之下的,但时间还是开了一个苦涩的玩笑:虽然在空间上,玛丽与拉尔夫同时在场,因此玛丽可以特许年轻的神父自由出入自己在德罗海达的私宅,这就在空间上破除掉了他们在一起的阻隔。然而,另一种因素却是致命的不对等,时间上玛丽却只能无可奈何了,这种阻隔是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再有钱有势也无法左右时间的奔流和命运的偶然。阴差阳错便是偶在之痛,对玛丽来讲,拉尔夫出现在她的世界太晚,等出现时自己的身体已承当不起爱欲的激情。当拉尔夫对自己说岁月偷逝时,玛丽心领神会于其中的苦涩,只能干笑。
  时间的锯条终于锯出了玛丽的惶恐。虽然富甲一方,她也为膝下无子、晚景凄凉而忧伤。数十年的闯荡和搏杀,财富的归属安排是人在余生考虑的重要大事。玛丽想起了自己唯一的近亲――尚在新西兰为生计发愁的帕迪・克利里。帕迪一家到达时是拉尔夫神父去接的。在基兰博的车站广场上,拉尔夫触碰到了命运神秘的机关,遇见了终将融入和改变自己命运的女性。在那漂洋过海而来,就要寄人篱下的一家子中,有一个被人忽视的天使――梅吉。第一次见面拉尔夫便爱上了小姑娘,那个爱上在起初是在非情爱意义上的。当拉尔夫抱着她去拜见玛丽・卡森时,玛丽却对拉尔夫与自己小侄女的亲密产生了情欲上的嫉妒,因为她在自身的浓烈情欲里,看男女关系都从情欲的视点出发。
  一切的功业和爱欲只能托付给时间,时间的盘桓并不会轻易地放过一个人,必使人浸淫于不安的自我认识之中。不断老去的妇人和生长着凌云壮志的青年男子,都对时间有着异常的敏感。有一次,当拉尔夫和梅吉一起去探望玛丽・卡森时,玛丽和拉尔夫之间有一段饶富趣味的对话:
  
  “我不了解你吗?时间会证明的,拉尔夫,只有时间才能证明。我老了,留给我的除了时间以外就一无所有了。”
  “那么你认为我有什么呢?”他问道,“时间,玛丽,除了时间我一无所有。只有时间、尘土和苍蝇。”[3]
  
  尽管两人此时谈的都是时间,所指却同中有异。玛丽指的拥有时间是指自己死亡之前的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她有足够的精力可以对拉尔夫细玩慢赏,可以有足够的工夫捉摸拉尔夫的心思,设计自己报复青春不再的诡计,她指的会证明自己对拉尔夫的了解的时间是她离世之后的时间,也指普泛的时间。拉尔夫并不悉知玛丽的财产数额和真正用心,玛丽会不会助自己平步青云,拉尔夫虽捉摸不透,但并不轻易否认那样的可能性,就在中途杀出帕迪一家将继承玛丽产业的意外之后,教士感到要借玛丽・卡森的高枝在教会晋升已然无望,于是神父所说的剩下的时间只是不确定的时间,是迷茫的时间,是野心不得不因此搁浅的时间。也正是拉尔夫此时的不甘屈服的屈服,使玛丽益发地洞穿了神父的野心。
  每一个主人公在身体或者说生理学的意义上无法平等,但在美学和艺术价值的意义上应该是平等的。玛丽・卡森的狰狞和刻薄的确使人厌恶,但傲慢的躯壳包裹的却是忧郁、残缺的心灵,她唯一的儿子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就死去了,丈夫离去后她的抱负却只允许她抑制自己的情欲,她的这一抑制虽然是自己的主动选择,但错并不全在她,甚至可以说她没有错,男权社会对女性意志的提防和钳制使她不得不如此。玛丽・卡森在外在的世界呼风唤雨,可回看内在的世界却孤苦无比,她与他者世界(孩子、丈夫、情人)间的爱欲脐带过早地被剪断了,再也没有接起来。在风烛残年却涌动起情欲,该是个体身上多么凄伤的事情啊!
  极富对比意味的是,玛丽・卡森七十二岁的生日宴会也同时相当于是梅吉的成年礼。在西方文化中成年礼作为一个年轻人的分水岭,边界是非常清晰的,它可能就精心地安排在一个晚会上,梅吉自己和家人都很重视她作为成年人的第一次出场。玛丽・卡森希望能享受爱情的雨露,她想阻止时间的步伐,甚至把时钟往回拨。同样想阻击时间的是拉尔夫,梅吉身体的发育不可阻遏,他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在女性生命的两端偏偏是有着加速度的,玛丽・卡森在这场时间竞赛中越来越凄凉无望。就在自己的最后一次生日宴会上,玛丽・卡森选择了一套白缎子服装,白花边,白色鸵鸟羽毛。在西方文化里,白色往往象征着纯洁的爱情。所有在场的人只暗笑这穿着的不得体,不明白玛丽的酸涩。潜意识里,玛丽意识到死的逼近,更是将这庆典当成了自己最后的盛宴――和拉尔夫的婚典。此时,她扭曲的内心还并未完整裸露出来,包括拉尔夫也没有彻底意识到。
  在自己生日宴会的晚上,玛丽・卡森让拉尔夫挽着她回到了房间。行将就木的玛丽・卡森对拉尔夫赤裸裸地道出了自己的真心话:“要是我再年轻一些的话,就会用另一种不同的方法得到你了。你决不会明白,我是多么想把我的年纪从窗户里扔出去30年呵。”当玛丽问神父究竟有多少女人爱过他时,拉尔夫依然全不顾及玛丽的情绪,想到的依然是梅吉,玛丽忧郁地说:“我爱过你。”时间的残酷使玛丽郁积了过多的凄伤。拉尔夫有一种年龄优势所带来的傲慢,他认为玛丽想要的不过是他的年轻肉身。玛丽自己是明白的,她把一种错位表述得清晰无比:
  你错了。我爱过你。上帝,我是多么爱你呀!你认为我的年龄能自然而然地排除这种爱吗?哦,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我告诉你一些情况吧。在这个蠢笨的身体之内,我依然是年轻的――我依然有感情,依然有愿望,依然有梦想,依然生气盎然。这些东西由于受到了我躯体的束缚而焦躁难忍[4]。
  
  如果说,老迈只是使玛丽・卡森力不从心,那么年龄的另一端却成为嫉妒的酵素,并使玛丽・卡森的心理日益失衡了,姑妈对侄女的情爱嫉妒益发严重起来。玛丽明白,她爱的这个神父对梅吉一开始便有着独特的情愫,而梅吉是要长大的。当腰肢丰盈、乳房渐隆,女性特征日益凸显的梅吉和自己深爱的拉尔夫在德罗海达的草场上挥鞭并驰时,玛丽撰写遗嘱的心变得更加冰凉,她洞悉拉尔夫心中的一切欲望,于是,她把拉尔夫的前程和梅吉的幸福写进了具有法律效力的文本中。年老的躯体盛不下丰盈的爱,溢出来的却是报复的毒汁。她要击垮拉尔夫,让自己的离世成为拉尔夫苦难的开端,让拉尔夫饱尝抉择的苦痛,承受抉择的后果。
  
  二、抉择之痛:总有刺扎进心脏
  
  智慧的小说总是能做到巧妙地用书信这样一种私密文本来反映写信人的性格,推动情节的发展。卢克写给梅吉的信,朱丝婷写给德罗海达亲人们的信,梅吉和她的两个孩子间的通信都是如此,而玛丽写给拉尔夫的信更是全书中极为重要的一封。玛丽在生日宴会的当晚交给拉尔夫一份文件,并郑重其事地告诉拉尔夫里面有他的命运。那是一封信和同时拟就的新遗嘱。一份是私密的书信,措辞激烈而充满怨愤;一份是公开的遗嘱,用语冷静而冰冷无情。这两种风格迥异而内涵一致的文本映衬出了玛丽・卡森扭曲的情欲和对尘世的报复欲。
  玛丽・卡森深深地扎入尘世的生活,拉尔夫带着一种献祭的心理向着天国超拔,在此种意义上他们似乎在基兰博这片天地里分权而治。她是一个有着现实决策力量和影响力的女人,执掌着巨额的财富使得她拥有轻松改变他人命运的能力。巨大的权能感使她骄横跋扈,在与人群和大自然的斗争中,玛丽・卡森练就了不可摧毁的意志。玛丽明白人性的软弱,自然她质疑上帝的存在,内心深处抗拒教会对男性精英的吞噬。最早开始质疑和反抗拉尔夫向教权靠拢的意志和行为的人其实是玛丽・卡森,还不是梅吉。在宗教影响渗透到每个人细胞的文化土壤中,男性并无法专断对宗教教义的理解和诠释。玛丽窥破了宗教的深层矛盾――上帝其实离不开撒旦,需要撒旦。在写给拉尔夫的书信中玛丽・卡森提到《圣经・新约》的一节,并以自己拥有撒旦的力量,可以用整个世界诱惑所爱的人而愉快。天国是遥远的,然而做撒旦对玛丽・卡森却易如反掌。一个事业成功的女人,遇见了自己的爱情却注定无法实现,暮年的玛丽・不到的爱情,玛丽选择了让他人也无法得到。
  玛丽利用了拉尔夫的弱点,要在精神上折磨他。拉尔夫果然禁不住诱惑,他急于读到玛丽・卡森说的将引导和决定他命运的文件。玛丽刚刚离世,拉尔夫就急不可耐地打开文件。他果然就见到了,知道在此之前,玛丽・卡森已写好了一份完备的遗嘱,就存放在基里的律师哈里・高夫的办事处。出自同一个人的遗嘱,其法律效力自然以后拟就的为准,新遗嘱出现,便会推翻和覆盖旧的,拉尔夫当然明白这样的法律常识。玛丽设计的精巧机关,是让新遗嘱起先处于私密状态,让拉尔夫决定是否启用它的法律效力,从而将拉尔夫推入抉择的煎熬中并让他吞咽苦果。玛丽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利用的确使人感受到阵阵寒意。
  一边是1300万磅的巨额财富意味着的晋升之阶,一边是梅吉的利益和爱情,拉尔夫神父陷入了旁人难以想象的折磨中。不管他做出什么选择,另一种他未选择的刺都会扎进他的心脏。拉尔夫在此刻的抉择,不是生活中怎样都可的小问题,而是终极性的问题,是野心与爱欲的撕裂。在事业与爱情上,女性在大多数时候往往选择为了爱情而牺牲事业,因为女性实现事业遇到的阻力更大,而爱情则更加难以割舍,所以这常常更多地是摆在男性面前的大问题。基兰博地区正处于酷暑之中,玛丽・卡森必须马上下葬,之后必须迅速地公布遗产的分配和处理方案,律师会在最快的时间内介入,事情刻不容缓,留给拉尔夫抉择的时间是非常短的。问题十分尖锐,就是在红衣主教的帽子和梅吉之间进行抉择。
  金钱是尘世里的上帝,巨额的金钱能赋予人巨大的权能感。从某种意义上讲,教会是一个半世俗半神圣的机构。要成为教廷里有影响力的人物,不是仅凭对深奥教义的通透理解和巨大的悲悯情怀,而首先在于尘世所赋予的资本。拉尔夫不缺乏投身宗教的热忱,不缺乏悲悯的情怀,他也有着超常的语言天赋和出众的外交才干。自命不凡的拉尔夫被神圣的世界所诱惑,他渴望一顶红衣主教的帽子。正如玛丽・卡森所说的,基里和拉尔夫的天赋格格不入,他要涉足于教廷才如鱼得水。红衣主教的显赫无疑将是拉尔夫自由意志的淋漓实现,他曾一直梦想做红衣主教,如今实现的可能就握在自己的手上。
  如果没有对梅吉的复杂情感,这一抉择过程或许并不会令拉尔夫如此地痛苦。位于天平另一端的梅吉对拉尔夫又意味着什么呢?那是一个不断修正和完善认识的过程。男人和女人在相遇中互相阅读。拉尔夫对梅吉的感情起初就十分自然,平滑无碍,爱的种子早已播下。在基兰博车站广场上去接帕迪一家,第一次见到梅吉,拉尔夫便被吸引了。梅吉头发的颜色和眼睛的光芒使拉尔夫深为喜爱。第一次一同拜见玛丽・卡森时,卡森姑妈便将目光聚焦于拉尔夫与梅吉了。玛丽・卡森警惕任何一个靠近拉尔夫、占据拉尔夫时间的女性,即使是小女孩也是如此。玛丽是对的,这建立在她对教士细致入微的了解上,拉尔夫的生活枯燥沉闷,日复一日地为尘世的羔羊们提供威严的仪式不可避免地会走向程式化,滋生厌倦,过多的训诫、警示和克制使传教者总是在人格的超我层面上运行,作为自然人的感性一面必然受到无情的挤压。拉尔夫深知是自己自愿选择了苦行,但他毕竟还是鲜活的肉身,而梅吉所意味着的情感是丰润和滋养人的。
  梅吉是拉尔夫的一种需要,尽管这一认识拉尔夫到后来才深刻地明白。从拉尔夫认识梅吉起,便有爱的绽出。这一情感脉络是隐晦的,但从来没有中断过。人性深处总是在不停地寻求完满,这就像荣格所说的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原型。爱所给人带来的满足是其他任何追求所替代不了的。起初,拉尔夫对于梅吉的爱是一种博爱和怜爱,小梅吉的贞淑与温婉击中了拉尔夫的心灵,拉尔夫喜欢梅吉,为了她上学住宿方便,为她在神父宅邸准备了单独的房间,并且不知疲倦地一遍遍装修。作为梅吉的保护者角色,拉尔夫禁绝人欲的焦虑情感才得以疏泄。
  在梅吉的童年,她和拉尔夫构成了一种彼此不可或缺的关系。梅吉给拉尔夫甜美而恣意的笑,单纯之至,尚没有会使他陷入麻烦的情欲;拉尔夫给梅吉广博的知识和不保留的亲和力,被家人所忽视的梅吉,因为有美好的拉尔夫的存在,不必沉浸在童年的孤独中。对于小梅吉来讲,弗兰克哥哥和拉尔夫神父是她发自内心崇拜的两个人。然而,在繁重的劳役中煎熬,渴望出人头地的哥哥却终于离家出走了。剩下来的拉尔夫和梅吉之间友爱和信任的空间渐渐饱满,从弗兰克与父亲帕迪闹翻后负气离家到弟弟小哈尔病夭,再到梅吉告别少女走向成熟的初潮来临,梅吉成长过程中的大事全有拉尔夫的在场和陪伴。拉尔夫一次次地驱散梅吉心中的恐惧,带来脉脉温情。对于拉尔夫来讲,这种投注是自然而然和天经地义的,他不经意地在梅吉心中占据了无可取代的地位。他是神奇知识的来源,不可多得的伙伴,加上英俊高贵而器宇不凡,梅吉对拉尔夫渐渐产生了少女般的迷恋。对这位监护者、朋友和偶像,梅吉的情感渐渐向着情爱的方向伸展,并渴望与拉尔夫更加亲密地融合。
  年龄的成长缩短的不仅仅是身体的差距,还有心灵和理解能力的差距。拉尔夫曾一直深情地引导着梅吉的成长,后来这成长开始令他,也令玛丽・卡森不安起来。拉尔夫无法面对梅吉发育成熟的事实。面对一个情欲蓬勃生长,出落得楚楚动人的女郎,拉尔夫意识到自己心中被激发出的男性本能,再流露出独特的钟爱将会引来流言蜚语。拉尔夫的身份是神父,所有扫向英俊神父的目光都在不怀好意地侦测和监督他的情欲光谱。在玛丽姑妈的生日晚会上,拉尔夫一直有意躲避梅吉炽热的目光,拉尔夫越是逃离,梅吉越是伤心。离开宴会,梅吉到了墓地哭泣,心事重重的拉尔夫遇见她后想抚慰她。在情感的挤逼下,他终于承认梅吉由小姑娘变为年轻女郎所带来的不适,梅吉也突然意识到了教士的符号身份与男性肉身之间的致命冲突,也理解了拉尔夫的苦衷。
  在宴会上的眼波游离中,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是玛丽・卡森。在这场视线的侦察与反侦察战争中,玛丽・卡森对拉尔夫的举动洞若烛火。既然时间不多,那么就启动谋划已久的游戏吧。人性是后退的,总在一大堆的两难中可怜地选择最不坏的抉择。让我们看看当拉尔夫看完新的遗嘱后的心理活动吧:
  
  他将备受尊敬,会有一笔相当不错的赡养费。梅吉不会挨饿,或光着脚流落世上的。她不会成为梅吉小姐,也无法与卡迈克尔小姐及与其同等地位的那些人平起平坐。他们会受到相当的尊重,社会的承认,但是不会进入社会的最上层。永远也进不了社会的最上层[5]。
  
  然而,泪水一干,一面对律师哈里・高夫的责难时,拉尔夫便毫不为之所动了。在梅吉进入社会的最上层和自己进入教会的最上层之间,拉尔夫选择了对自己有利的法律文本――玛丽・卡森留下的白纸黑字有着一种残酷的理性,她并不把财产进行切割,而是留下了一杯非此即彼的苦水。然而,我们又不能将玛丽视为纯粹的苦难制造者,迈克尔・卡森去世后,假如她早些遇到拉尔夫这样的男人,她是有可能弃财产而追求的。即使因无限失落而扭曲,在新的遗嘱中,玛丽也将德罗海达牧场的管理权授予了弟弟帕迪,将宅邸留给了弟弟一家,帕迪一家人在物质方面的生活起码从此无虞,不必再受流离之苦。玛丽・卡森更打算折磨的其实是拉尔夫,因为拉尔夫实际上毫不客气地刺伤了她。玛丽渴望拉尔夫能接受她的爱,在她年老的身体里注入让她青春的爱情,这是晚年的玛丽以为生命最后的美好和最大的自由,但是年轻的神父以献身教会为由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她,却对梅吉投注了深挚的情感,这是旁人难以察觉和体味的受伤。
  抛开玛丽与梅吉在年龄、地位和个人气质上的差异不讲,她们面对的是同一个男人,一个甘愿割舍情欲追逐神权,也因逐圣而更具魅惑的男人。使女人为之倾倒的除了惊人的才干之外,在这个男人的身上还有一种极可贵的品质,那就是信仰的执著。拉尔夫受玛丽・卡森财产的诱惑并非为了直接的感官享乐,而是为了更加接近上帝宏伟计划的核心。对于财富本身而言,将它交给拉尔夫打理甚至可以说是最佳的人选。拉尔夫用自己的聪明才智,魄力和经济理性使得财富保值增值,让那1300万磅发挥了应有的作用。由于拉尔夫在教廷与日俱增的影响力,甚至二战中使得罗马得以避免战火的屠戮。如果没有玛丽・卡森这笔财产作晋升之梯,他也将无此功德。而也是由于财富因此具有的教会背景,德罗海达在二战后澳大利亚政府的土地新政中才得以毫发无损。如果是由帕迪继承遗产,这一切便不同了。
  拉尔夫接管了财产,帕迪对此选择了宽容。帕迪试图这样解释自己亲生姐姐的行为,“玛丽一辈子也没让任何人支配过”。他的宽厚让自己的失落不那么剧烈,也让拉尔夫解除了紧张和焦虑。失去遗产继承权的帕迪并不知道自己姐姐写给拉尔夫的私信,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竟然早已被设定,竟然和女儿梅吉有关,不知道这其中的伦理忧伤和因爱欲而降生的惩罚。涉及1300万磅资产的遗嘱,一个缺席者的在场,让几个人的命运在一瞬间发生了巨大的转折。然而,这其中隐藏着更惊心动魄的价值战争,新遗嘱的存与废代表着一种巨大的拷问。正如拉尔夫早年自由地选择成为一名将戒绝情欲的教士,他在新遗嘱前也同样做的是一场自由抉择,不同的是以前想象中可能出现的情欲诱惑如今实在地出现在一个鲜活可感的异性身上,相同的是都关乎他的核心意志。不论有没有显赫之位的诱惑,在梅吉感性的爱情面前,拉尔夫会否最终弃绝对神性的追求,投诚于尘世之网,与梅吉步入婚姻呢?遗嘱在这里成了试金石和触发器,玛丽是硬把拉尔夫拉到了十字路口,让拉尔夫内心的两种欲望同时清晰可见。如果拉尔夫最希望的是成为红衣主教,而玛丽的新遗嘱成全了他,只针对拉尔夫来讲难道不也是最慷慨的爱吗?
  在同样至高的价值中如何进行最终的抉择并承担后果呢?无论你选了什么,你所没有选择的总会化为一根刺扎进你的心脏深处,再也拔不出来。在重要的关口,拉尔夫在潜意识里将步入成年的梅吉视为会将他拖入尘世的肤浅欲望、低他一等的存在者(羔羊)、他必须克服和尽力摆脱的对象,他全力否认梅吉是他真正的需要,是和对上帝的信仰同样重要同样神圣的。这正是天平最终倒向对梅吉的爱情不利一端的真正原因。拉尔夫的代价从新遗嘱公布的时候便开始了。他表面镇定自若,但内心充满了愧疚,只能仓促而狠心地告别。一切如此地猝不及防,带着节日般狂欢的心情,在一场精心打扮而参加的舞会之后,梅吉又一个心爱的人要离去了,她不在乎他带走的财富,但无可奈何于他那红衣主教的虚妄理想。在走向成熟的前夜,她刚刚开始热烈爱恋的男子离去了,将自己需要的空气陡然抽吸得极其稀薄,彩色的梦幻只能化为玫瑰的灰烬。拉尔夫最终离开了德罗海达,梅吉需要补偿。
  
  三、补偿之痛:移情付出新代价
  
  如果说玛丽・卡森是在制造痛苦,拉尔夫做艰难的内心斗争是在挑选痛苦,那么梅吉则是在承受并化解痛苦。拉尔夫毕竟为了自己的野心而离去了。其实,从一开始,他们便是不可能结合的,拉尔夫在信仰方面有着一种自负,他觉得自己是上帝的牧羊人,而尘世的婚姻生活较侍奉上帝而言就不那么重要了。如果没有玛丽姑妈修改遗嘱的事件,梅吉一家继承了全部的遗产,拉尔夫也同样不太可能结束教士生活迎娶梅吉。姑妈的生日晚会后梅吉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凄伤的必然。然而,长期的陪伴和亲密,拉尔夫的俊美、成熟却使梅吉情窦渐开,她对拉尔夫产生了一种自然的情欲和依恋,梅吉觉得不能离开拉尔夫了,即使不能成为夫妻、生孩子,至少也该能常常看见他。然而,期望值越高,坠落时的失望就会越大,尤其当拉尔夫的离去是主动的。拉尔夫为了心中的上帝,为了进入教会的高层,合法地“夺走”了梅吉一家的财富。梅吉苦恼的并不是对财富的权利,她苦恼的是拉尔夫意志坚定地抑制自己的肉身属性去追逐神性,将她视为诱惑与原罪,与她拉开距离,用一道沟壑来疏远她,放弃与她亲近。在她逐渐长成姑娘的过程中,她意识到拉尔夫是愿意和自己呆在一起的,但总若即若离,在公共场合则变成另外一个人。
  卢克酷肖拉尔夫的结果,使得梅吉与拉尔夫的亲子戴恩的长相从不被人所怀疑。梅吉以她的坚忍保护着拉尔夫。然而痛苦亦正在于此,拉尔夫并未足够认识到梅吉为了和他的爱情而对卢克的决绝,他低估了梅吉的坚贞。菲凭直觉便知道戴恩是拉尔夫的儿子,维图里奥红衣主教也知道,雷恩也知道,就只有拉尔夫没有看出来。爱的疼痛依然在继续画着长长的圆圈。为了保护儿子,梅吉甚至不愿戴恩走出德罗海达半步。然而,对苦痛和命运的僭越与反抗是如此地艰难和凄婉,爱总是与苦难相伴的,近乎完美的戴恩,有着拉尔夫基因的戴恩,比拉尔夫更纯洁的戴恩因救人死在了希腊的海里。听闻噩耗的梅吉赶到梵蒂冈,拉尔夫仍然以超然的态度视之,直到从梅吉口中得知真相才终于痛悔。付出亲生骨肉的代价后,人性才得以在神性的缝隙里艰难喘息……叙事到此达到了高潮,而其悲剧性的内核更得到了凸显和聚焦――付出亲生骨肉的代价过后才换来爱的真正认可和爱情主体双方的真正对等。
  补偿往往与代价和救赎连接在一起。梅吉用卢克替代拉尔夫,被证明是失败了,她获得的补偿很快就变得空荡。在意外得到拉尔夫的孩子之后,从另一重意义上说她是获得了更内在更能使她满足的补偿,她将未能淋漓地投注给拉尔夫的爱投注到戴恩身上。然而,戴恩死了,她获得的补偿又成空了。戴恩之死是偶然的生命事件,却有着救赎的至高意蕴,也使神性与人性的战争更显得悲壮。神收回了梅吉的“战果”,不知情的拉尔夫的淡漠打破了梅吉的沉默。他的离世方才揭开了梅吉和拉尔夫的爱欲伤口――拉尔夫这才得以醒悟自己在梅吉心中的至高价值,这才真正认识到梅吉对自己的意味,梅吉这才享有拉尔夫真正对等的灵魂上的响应。坐在梵蒂冈的椅子上的梅吉毫不宽恕和怜悯拉尔夫的盲视和迟钝,她对那正被命运尖锐的棘刺穿透的神父说:“我爱你,拉尔夫。但你从来不是我的。”在梅吉十六岁的一个夜晚,玛丽姑妈是这样对即将陷入抉择的那同一个男人说的:“我爱过你!”她们所流露的神情一样的忧郁,所揪紧的内心一样的冰凉,这全是因为美好需要深痛巨创来换取,因为爱情是上帝锻造的另一种炼狱。
  
  四、结语
  
  《荆棘鸟》体现出独特的女性视点。作者通过三代女性的命运揭示了女性在爱情方面的被动处境、巨大牺牲和艰难觉醒。在菲那儿,政治前途毁弃了女性的爱情;在玛丽・卡森身上,爱欲终于窒息在男权世界给女性生存留下的狭窄缝隙里,她不愿轻易向男性交出一切从而只能任由自身枯萎,晚年爱上的男人则以献身宗教为由拒绝接受她的爱意;而对于梅吉,拉尔夫为了上帝离开她,卢克为了甘蔗地冷落她。只是到了孙辈朱丝婷身上,才似乎出现一点转机,政治家雷恩才真正将女性视为与自己平等的存在,支持女性充分展示自我和实现自我,但作者也让我们看到了女性对于融入异性的世界可能失去自我的恐慌和女性内在世界的艰难斗争。
  《荆棘鸟》一书的作者展现出了精湛的叙事技巧,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饱满鲜活,通过她营造的富有张力的叙事空间,我们看到作者对于男权世界和传统偏见的批判,看到了爱情怎样受年龄、地位、信仰、自我等因素的深刻制约,看到了真正实现爱情的艰难以及生存的苦难给追求爱情和自由的人造成的疼痛。作者对爱情的内涵进行了独到的探索和发掘,赋予了爱情的追求和承当过程形而上的意味。
  贯穿着《荆棘鸟》字里行间的基调是由那广为读者所传诵的题记所定下的:为了放声唱出最美的曲子,神奇的鸟儿寻找着荆棘树,将自己的身体扎入最长、最尖的棘刺上。这一意象如同西西弗一样,已经具有了一种神圣不朽的意蕴。陷身爱情炼狱之中,为了获得超验意义上的平静,我们必须迎接疼痛,拥抱疼痛,最终穿越人世的沼泽和烈火。由于成功书写了爱情中灵与肉的搏杀、意志与情感的纠结和命运的无常,达到了独具匠心却了无痕迹的境界,麦卡络的《荆棘鸟》必将进入经典的行列。
  
  注释:
  [1][3][4][5][6][澳]考琳・麦卡络:《荆棘鸟》第104、132、142、297页,曾 胡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
  [2][古希腊]柏拉图等:《柏拉图的〈会饮〉》第48页,刘小枫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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