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与中国人的精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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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世人过精神生活的方式不一,饮酒是其中寻常而重要的一种。酒以热力移易着饮者的意识,并进一步改变着自身所处的世界。这迎合了不甘平淡、不愿平庸的世人之内在需要。酒让人脱离疆界纵横的大地,向自由天空升腾。长短有殊的升腾体验在岁月中沉潜,经过有意或无意的价值化,化为信念支撑并不断反哺平庸的日常生活,由此生有可恋、生生相承。对宗教意识淡薄的中国人来说,饮酒发挥着实现日用价值,进而完成超越凡尘之功能。由此可以理解,饮酒作为中国人过精神生活的基本方式何以不可替代。
关键词:饮酒;酒精神;精神生活
中图分类号:B82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0)01-0060-007
酒之为“精神”,无形体、无时空,难以捉摸,但只要喝上一口,我们就知道“酒精神”在哪里。爱酒的人知道酒精神在哪里,恨酒、怕酒的人也知道酒精神在哪里。饮酒是与酒精神相交相知,是宗教意识淡薄的中国人过精神生活的基本方式。
一
“精神生活”大致可分两种:广义的精神生活是指精神需要的满足,及相应价值的实现;狭义的精神生活则指终极关怀的展开,及终极价值的实现。人们过精神生活的方式也有多种,或者摒弃物质,在单纯的精神活动中展开,或者借助某种物质展开精神,或者在物质生活中展开精神生活。狭义的精神生活多表现为摒弃物质而展开的精神生活,比如苦行、闭关冥想、朝圣、谈玄论道等。广义的精神生活则与物质生活交织在一起,比如儒家的家庭生活。不管是广义的精神生活还是狭义的精神生活,都表现为价值实现活动,甚至可说是价值自足的活动。
酒由人酿,客观自存,但酒的精神却依附人。酒是一种物质,遇人则成了“事”:酿酒是个“事”,技术含量高,因天时,律水土,合时宜;饮酒也是个“事”:敬神、合欢、解忧闷、移易人性。酒生事,人们会说,酒中有故事。酒有性味,故事有韵味,酒事玄妙,遂有哲学。饮酒不仅仅是一种物质活动,它还是人们过物质生活的重要方式,也是人们过精神生活的基本方式。作为一种物质,酒兼具水火之性;作为一种物质生活,饮酒往往“生事”而时善时恶,让人爱,让人恨;作为一种精神生活方式,饮酒既指向尘世之超越,又内在于日常生活。酒事大矣哉!
人类享受美酒几千年,也与酒对抗了几千年。享受之升华与对抗之章法构建了饮酒文化,也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精神生活。(1)饮酒是场味觉游戏(2),刺激味觉,继而挑逗身体、灵魂。这游戏可以打发时间(3),可以给人以精神满足,可以不正经,有时甚至有点荒诞。饮酒,外人看到的是享乐或胡闹,饮者却视之为严肃的精神活动。这不是看世界的视角问题,而是理解世界的观念错位。古人时常以酒解愁、解乏、解悶、解结,翻覆人情而完成精神转换,甚至精神解放(4),俗语“小酌怡情”亦道出此意。
商周时代,酒就被视作通神之物。(5)酒不是神,但酒可使人“通神”,故又说酒有神通。酒有神通,亦可谓酒有神。这个逻辑在今人看来疑窦重重,但回到饮酒活动,一切又合情合理。饮酒,酒进入人的身体和灵魂,就开始移易人,即改变人的身体、意识(心)的状态,使人的身体、意识(心)麻醉,进入超意识状态。从生理学角度看,麻醉即触觉、味觉、视觉、听觉失去正常状态,无法辨别周遭这这那那,无由得辨别无意识中诸种意象、意念之真真假假。在神圣仪式确定的基调下,周遭世界、诸种感觉被神圣观念重组,于是,“神”随之降临。诚然,无酒则无神,以酒通神,神圣体验不假,酒有神通也不假。酒有神通不假,酒与神同在,酒即为神矣。奇妙的关联、奇妙的逻辑。体验为真,信之为真,酒与神无由得辨。饮酒之于精神生活,其逻辑类此。
饮酒移易人的身心,带来这个世界本不曾有的意象、意念、体验。比如,带给人短暂的高峰体验(6),赋予生活以希望,也让人尝尽失望之痛苦。酒让人爱,也让人恨。爱恨交加,不离不弃,增益着或减损着生命的意义,丰富着世人的精神生活。“对酒绝尘想”(陶渊明:《归园田居》之二)展示的是中国人饮酒之超越价值。在此意义上,圣徒之祈祷、哲人之沉思,与绝尘之饮,形式不同,实质无异。作为世人过精神生活基本方式的饮酒,其精神性如何展开、价值几何,世殊时移,今日酒道何在,这些问题都有待哲学之澄明。
二
卑微的日常事件、重复的节律、平庸无奇的这这那那,夹杂苦闷、孤独,这就是普通人过的日常生活。“闷”是被压抑、被束缚而不得宣泄,远离自由状态。如何解除卑微、反复、平庸等带来的苦闷?简言之,如何“解闷”?这是卑微琐事,但于个人而言,千百年来又无时不成为问题。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是寡淡的,酒却可让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不寻常。
真正的酒都是不可复制的生命存在。视酒为一生命存在,这不是酒鬼之醉话。酝酿生命、守护生命,这是酿酒者的态度,也是酿酒者的哲学。诚然,美酒之成,需要特殊的原料、特殊的水土、气候、工艺,同时需要特定的贮存环境——不仅有温度、湿度条件,甚至还需要音乐来让美酒有节奏地动起来。酒能够与周遭环境相互吸取而成其独特性味,并以其性味召唤饮者,与饮者相互应和而被欣赏。饮酒是生命之间的对话、交流——酒给予我们者多矣,想象力、信念、勇气、希望、自由等。(7)这都表明,酒有个性,有的酒有劲,有的酒有灵性,有的酒有格调。约言之,凡酒皆有精神。(8)酒遵循生化律,也遵循自由律。(9)单以生化律看酒,小看了酒,也轻贱了饮酒者。
饮酒大都有除旧迎新的意味,其基调是欢庆合乐。酒之所以能如斯,乃在其自身独特之性味。朱肱《北山酒经》论曰:“酒味甘辛,大热。”窦苹《酒谱》说:“其性热,独贯群物。”“热”无疑是“酒”最显著的性味。西方人说酒“不仅给身体加热,而且温暖了灵魂。”意趣与《酒经》《酒谱》同。酒以“(甘辛)热”独贯群物,酒精神就是“热”的精神之具体表现。一杯酒温暖了身子,也会温暖灵魂。温暖→融化→升腾→突破(人、事、物的边界),这是“热”的逻辑,也是酒精神的逻辑。“热”的运行方向是向上,作用则是使人、物凝固之态松动、膨胀,进而不断改变自身的边界。酒之性热,对人的作用就是酒以其热移易人(10),包括身体与灵魂。当然,酒不仅给予人以性味,更重要的是,它能够给予人以丰富的意味。性味带起意味,意味助拳性味,二者相互融合,性味与意味共显。让人向上不断地融化、升腾、突破,使人形神相亲、物我和乐、天人通达,这是最令饮者着迷的自由律。对饮者而言,饮酒于他一如信徒进教堂祷告,悬置烦恼,舒展襟怀;喝完酒,如同从教堂祷告出来,神给予他力量,饱满充实。每一次饮酒都是一场精神盛宴,其身静穆,其神虔诚。与酒游,不慕远方,不羡他人,专注于斯,自在自足;与酒游,足以涤荡往昔之不快,反哺今日之精神,滋养来日之生活。 人之所同好不可绝!不过,在人类文明史中,由于食物短缺等,酒一再被人们从思想上、制度上控制。如周公作《酒诰》,力主控制酒,所谓“无彝酒,执群饮,戒缅酒”。《秦律》禁用余粮酿酒,沽卖取利。《史记·孝文本纪》:“汉律,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太平经》则揭露酒醉会带来诸多害处:“酒以相饮,市道忧极,名为水令火行,为伤于阳火,凡人一饮酒令醉,狂脉便作,买卖失职,更相斗死,或伤贼或早到市,反宜乃归,推酒之害万端,不可胜记,一月之间,消谷数亿万斗斛,有无故杀伤人,日日有之,结怨父母置害,流灾子孙。”(《太平经》第四卷丁部)酒醉会激发狂性,在人群中制造混乱,给天下带来损失,等等。基于饮酒对现实的冲击,汉末诸侯如曹操、刘备、吕布都曾颁布禁酒令。不过,这些禁酒令皆坚持不久即失败。为什么禁酒都注定沦为权宜之计?几千年来,人们为什么会不顾禁令、世人的嘲讽前仆后继加入饮者队伍?饮酒并非功利所能计较,它具有诸多非功利的功能。世人物质生活需要调节、转换,精神更需要不断破除疆界,自由翱翔。酒可以说是最低廉的生理与精神调节器。独酌解忧解闷,对饮畅神合欢,群饮者则可以各自找到在世界中的位置,这正是精神生活展开的基本内涵。有精神者,此皆不可或缺,这是人性的内在要求。(11)人需要不断突破陈陈相因、僵硬顽固的日常生活才能免于沉沦,这也是自由人格之前提。质言之,人性对酒有需求,故禁酒注定是临时的,偶一为之即被冲决。(12)
三
自家精神自主地展开,满足精神需求,为生命提供进一步展开的动力,这是精神生活的基本内涵。简单说,精神生活就是让心灵充满生机,让精神充满活力,让“心”活着,不断为自己提供活下去的养料:生存的信念、活下去的理由。人要活下去,特别是在困境中活下去,需要一套理由充当信念:生活值得过,生有可恋,等等。生活很残酷,煎熬考验着生存信念。“活不下去”意味着对未来的绝望,“活下去”则需要未来给予当下以希望。未来之所以能够给予人希望,是因为过去之美好传递给了未来。酒给人或甘甜或辛辣的刺激,给人刺激之后的绵香;给人眩晕,以及眩晕之后的无边界想象;给人自在,以及自在中无穷的希望。酒中有快乐,酒中有希望,偶一涉足,便会流连忘返。(13)当然,有的人自觉去过这种精神生活,有的人则是自发地过此精神生活。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精神生活的一个重要特征是:生活在展开过程中价值自足,外在于此的精神可有可无。当人们接受“个体”观念,信奉“个人自由”,每个个体亦推脱不掉为自身提供价值源泉的责任与使命。对在中国文化长河中衍生出的个体来说,并不需要他直面苍莽的宇宙。但如何能够一啄一饮皆风流,亦非自然而然即能成就。以个体价值自足为原点,由己而人,由人而物,由物而事,推情原意,此逻辑之延展即是“日用即道”之现代表述。从方法论角度看,个体价值之实现不仅需要自身意向之投射、移情,同时也需要直面所投射之“他”。在我与他的交通中,相互吸取、相互成就。就饮酒而言,彼之性味(甘辛)投合我之情味,我之尝味同时实现了性味与情味,反复“味—道”,道便由隐而显、由晦而明。若非逢场作戏,即使自饮自酿苦酒,本身已经价值自足,并且能够给予可预期的生命展开时段以充足的价值意义。一再的满足使孤寂卑微平庸的生活中价值不再缺失,不会再度陷入无意义与虚无。
饮酒是使生活价值化的重要方式。不设定创世者,不设定这个世界之外存在主宰者,无浓厚的宗教情怀与信仰情结,这是中国传统思想的基本特点。家庭生活平淡无奇,山水间的生活也乏善可陈。依赖它、面对它、欣赏它,这需要伟大的智慧与高明的境界。中国人在家庭中、山水间如何过精神生活?使生活价值化、使特定物价值化,即赋予某种生活方式、某些物以特定价值,这是儒家、道家常用的手段。儒家将家庭生活价值化,信奉者通过学习、实践而接受此信念,并且在生活中不断领悟、自覺,由此使日常家庭生活充满价值意味。过家庭生活的人会觉得在与父母、妻子、兄弟交往中实现价值,在行住坐卧中与周遭事事物物交接而实现价值,甚至获得终极的价值满足,而无须走出家门。“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诗·国风·郑风·女曰鸡鸣》)琴瑟和鸣固然美好,一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画卷,实静态想象而缺少共同生活的动态信息。夫妇之间多有习惯、观念差异,对着共同的事情、问题极易产生不同意见,此乃古往今来时时可见的现象。如何化解这一亘古难题?通过饮酒,调节夫妻之间不协调而至于和谐,无疑是一个现实性极强而又充满动感的爱情理想:由日常杂事所引发的分歧可以也应该通过饮酒来消除,以此加深郎情妾意。酒在日常家庭生活中发挥着混和歧异而归于和乐的作用,饮酒本身也成为精神生活的具体形式。可以理解,尽管此诗出自惯于放纵的郑地,孔夫子还是毅然将之精心编织在《诗》中。饮酒不仅关乎小家夫妇谐和之道,家庭之外的邻里谐和也离不开酒。从秦汉至于晚清,《乡饮酒礼》在中国基层一直流行,由小家到大家,欢愉、谐和使邻里空间充满乡人情味。在这里,逝者、来者从不缺席,生者、逝者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们也在酒的召唤下共同参与了日常生活世界的价值构造。
饮酒亦可实现对平庸的日常生活之超越。对惯于执守日常生活世界的中国人来说,眼前呈现的只是有限的这这那那。道德文章虽然具备打开精神空间的能力,但对更大多数的下层民众来说,柴米油盐、场圃桑麻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可以理解,醺、醉所打开的新的可能弥足珍贵,尽管如镜花水月般脆弱,却能够持续赐予日常生活以新的希望,“对酒绝尘想”直接道出了饮酒这种精神生活的超越价值。普通饮者虽然没有能够说出如此美妙的诗句,却可于酒中不断体验到超越“尘想”之超越性。绝大多数的饮酒者并没有学习过有关酒的理论知识,也很少有人接受过饮酒礼仪训练,甚至还被灌输不少饮酒有害的教条,饮酒的妙处多是经过自身的实践获得。此种活动通常具有私人性,他人未必承认,甚至不会谅解,自己也未必意识到。酒以热力改变着饮者的意识,并进一步改变着自身所处的世界。饮者在升腾,万物也飘飘然“脱离地球引力”,跟随自己升腾。自己体验到的瞬间或一时的美好,逐渐进入潜意识,经过有意或无意的价值化,化为信念。这些信念支撑并不断反哺处于平淡的日常生活或某些艰难情境中的人,使其觉得生活还过得去,还有一些希望值得去忍受当下。饮酒有价值,因此,饮酒便被不少人当作展开精神的方式,或者说,被当作过精神生活的方式。 喝点酒,日复一日劳作而造成的身心僵固被松动、融化、突破,于是开始想这想那。原本被规训堵塞的心思开了窍,世界的色调与人生的意味丰饶富足,这就是我们所说“想开了”。对生活在下层的人来说,想开了就好,就有了更多的路与希望。想不开的人会寻短见,所谓短见,无非是只看到一时一事一条路,而想不到其他的可能与希望。酒会带我们打破一时一事,让我们看到更多的路与希望,而不会把自己在一条道限定死。喝酒的人容易想开,不为诸事闷着,路多路宽,随时有出路,不容易寻短见。
如《孔乙己》所描述,绍兴一带的普通人习惯站在柜台边喝一碗。(14)一碗酒让他活活血,也让他精气神复活,喝酒是他保持精神生机与活力的方式:让他提神,让他恢复体力与心力,让他忘记千般不愉快,让他继续干下去,继续活下去。绍兴人的精神生活是中国人精神生活的缩影。千百年来,大众日出而作,熙熙与人共处。然而,职场、江湖多风波,被唤醒的自由天性总会牵引着从人群中返回。劳累一天,天黑回家,两盘菜,一碗酒,这是让人最切实的幸福生活想象,也是中国城乡最常见的生活场景。(15)饮酒,解乏、解闷,这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更是他精神生活重点之所在。医生一遍遍的告诫,多病身躯时不时的提醒,亲密朋友的善意奉劝,都遏止不了饮酒的冲动。没有酒,面对苍莽天空与重浊大地,天更黑,风更凉,日子更卑微平庸,孤寂更难以忍受。浑浑噩噩的乡村生活大体如此!熙熙攘攘的城市生活也如此这般。下班后先到酒馆喝几杯再回家,高速运转的工作节奏,无刻不在的挤压,疲惫、厌倦,几许恼怒,都交给酒来处理。让酒为明天的生活提供动力、价值意义,以酒来反哺明天的生活。在此意义上,酒就是饮者的“神”。
四
精神生活并不专属富有文化的阶层,也不专属精神贵族。行尸走肉者寥寥,活着的人皆有精神生活。平凡、卑贱、缺少文化教育的人生同样有精神生活,也同样需要过精神生活、都在过精神生活。不过,不同的人过精神生活的方式不同。有的人的精神生活直接向绝对者交心,希冀通过绝对者的恩赐获取生活的价值和意义;有的人相信他人,赢得他人的目光,生存就充实丰盈;有的人相信自己,看到自己所创造出来的成果就会获得精神的满足;有的人相信实物,手中随时抓住些什么,心里才会踏实。精神生活求的是价值之实现,最终指向的是心安。
酒移易人的本性,也移易着饮者的生活世界——通常被落实到以下层面,如酒能激发饮者的想象力,饮者被想象力带到远离现实的虚幻之处。实际上,虚幻处由突破精神开拓,它通过打破现实的界限而衔接起玄妙之境。现实有边界,不过,这个边界并非可视的金石界碑,而是心灵自划所构建的樊笼。不管是独酌,还是聚饮,酒都会将个人带向不在场的神、祖、天、人、事、物,告别孤独与卑微,带向过去、未来与远方,由物理世界带至精神世界,由梦至醒,为现实带来新的可能,甚至联结着生与死。憔悴、劳累、微不足道的收获,漫漫长夜般卑微、孤寂,无尽的委屈,凡此等等,几杯酒下肚,逐渐还魂,情绪被转换,瞬间有了神采与自信。离群独居,终老山林,心灵摇荡,身世飘零,浊酒一杯,生活又有了意义。不少饮者居酒乡而不欲回,其中有真意、真乐也。
在我们的日常语言中,“酒”常与“朋友”相关联,如“酒肉朋友”等。在日常社会交往中,“喝酒”成为“朋友”的逻辑前提,也是“交朋友”的精神准备与必要途径。这里不必讨论人们交朋友的方式有多少,也不必讨论以酒来交朋友的精神层次是高还是低。我们关注的是,“酒”对“朋友”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人们交朋友首先想到酒?觥筹交错间心灵之交流、激荡,被理解、被承认、被尊重,这是“朋友”的基本含义。“酒肉朋友”之说表明,尽管人们交朋友的方式多种多样,但是饮酒对原本陌路、孤零零在世之人走向亲密共在过程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当然,若朋友之间止于“酒肉”关系,不但有亏“朋友”二字,也辜负了酒精神。如我们所知,酒以热力不断突破自我的界限,三两杯酒喝下,彼此身份、地位等差异在饮酒过程中被快速弥合,而情感直接通达对方。原本陌生、拘谨、正襟危坐的人马上会称兄道弟、呼朋唤友,秩序被融化,差异被悬置,“和乐”成为基本色调,直接推心置腹,颠来倒去自白,不厌其烦申诉,同情(16)、赞叹、欣赏,相见恨晚。一碗酒下肚,心中有了暖意,便抵得住呼啸北风、料峭春寒,也可涣然于凉薄事态,傲然于世间凄凉意;几碗酒下去,弱者奋、懦者勇、疑者断,被倾听、被尊重、被理解、被欣赏,感天动地。“朋友”由此确立,然后在分离后的寂天寞地中不断回忆、追溯,化作一丝温暖、一点光亮,慰藉着苍莽的游魂。
酒同规则、规范作对,人则在酒中实现了对规则、规范的超越。酒不断敉平差异,突破一切的限定而登临无拘无束之境。醒而醉、醉而醒的轮回,便是一出拿得起、放得下的戏剧,在不断的往返张弛中绽放着生命的陆离光彩,演绎着生生死死峰回路转之丰富意趣。
人都要过精神生活,人们过精神生活的方式也有很多种。酒让人精神,让人想起了这这那那,让人过上充实的精神生活。饮酒之为精神生活的门槛不高,这是很多人可以也情愿在酒中了此一生的重要原因。酒不同于诗书,欣赏诗书要求长时间的涵养与修行。酒之动人,直接迅捷,立竿见影。它所打开的精神世界,缺乏正常的逻辑,时空会被逆转,秩序会被打乱。它会带着饮者一起升腾,在黑夜中最先看到生命的曙光。酒会让往昔今朝的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聚集着昔日的快乐,供当下者享受。落魄孤寂平庸的日常生活引发的对人生的怀疑、失望被酒痛快地压制,日复一日的生活似乎又值得过、值得留恋。当饮酒与解闷解忧之间的关联确立,稍不如意之人便会时时念想着酒。不管是游荡无依、浮游无据,还是寂灭丧魂、枯槁落魄,抑或熙熙碌碌、烦心劳神,酒流入身体,作用于意识,皆能倏尔移魂易魄。
五
饮酒既是物质生活的基本方式,也是精神生活的基本方式。用俗语说就是,这种精神生活方式也可以“当饭吃”。(17)称心易足,对注重实际、实用的中国人来说,这又构成优先选择饮酒作为过精神生活的基本方式之重要理由。摄影、电影、电视、QQ、微信等新的娱乐方式的出现与普及,部分取代了读书、吟咏、诗画等传统精神生活方式,人类的精神生活可自主选择的方式日益丰富,饮酒这种古老的精神生活方式似乎过时了。年轻人宁愿俯首玩弄手机,宁愿相信远方的消息,宁愿把身家托付给远方,宁愿腾空奔向远方。新的科技使“远方”不再遥远,以新的科技为根基的摄影、电影、电视、QQ、微信画面新奇,夺人眼球。它们在打发时间、满足好奇、将远方拉近等方面甚至优越于饮酒。不过,空间距离的拉近并不意味着距离的消弭。事实上,视觉性工具不断制造、保持、确定着周遭事物与人之间的空间距离,也时时提醒人们与物之间保持着心理距离——审美之“距离说”不无道理地点明了这一点。空间—心理距离把人与世界隔开,这样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由无视眼前世界而与眼前世界拉开距离,逐渐陌生、深深隔绝,世界逐渐“形式化”“外在化”。换言之,摄影、电影、电视、QQ、微信使人步步逃离世界,源源不断地将世界图像化。(18)所以,它们拉近了远方事物与人的距离,却让远近一切事物都在图像中远离了人。对血液中留存着民族记忆的国人来说,自觉抑制“目—形”,含摄“耳—声”而回归“舌—味”,似乎成为他们思想与存在之宿命。(19)并不奇怪的是,在新的精神生活方式层出不穷之际,饮酒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中不仅没有示弱,还大有增强之势。对远方的好奇短暂易逝,对摄影、电影、电视、QQ、微信之热情逐渐平息,饮酒这种切身的味觉性活动虽被不时打扰,却从没有被遗忘。所谓“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晏殊:《浣溪沙》),酒以其热力快速移易人的形神,这对被现代快节奏生活打乱身心的人来说有着迫切的需求,对遗忘自身的人重寻自我来说尤为必要。不断地突破、彌合不同节律之差异,调整着生命节律,方可真正与时偕行。以形神相亲为基础,现代社会健全的精神生活才得以可能。 在“更高更快更强”这样的精神主导下,酒的精神——不断突破、升腾精神——应和着时代精神,不断勃发。当代快节奏忙碌的生活,既是物质生活又是精神生活的饮酒也没有缺席。快速地升腾、快速地展示自己的成就,向既往快速地道别,让未来快速地到来,酒所开启的这些观念之间的事实性关联在饮酒活动中被转换为价值观念间的关联。酒与时代精神不二,饮酒理所当然成为当代人过精神生活的基本方式。
或许还有新的精神生活方式不断涌现,比如层出不穷的电子游戏,花样百出的各种刺激花头,等等。不过,除非造出足以改变中国人精神方向的“新神”,不然,饮酒依然会是中国人过精神生活的优先选择。
注释:
(1)从酒之名即可直观酒对人的精神意义,如“欢伯”“狂水”“魔浆”“福水”“祸泉”,又有雅致一些的,如“养生主”“齐物论”“般若汤”等。
(2)世界各地物产各异,神奇的是,各地迥异的物产都能酿出酒来,尽管这些酒口味各异、厚薄有别,但它们对人的意味又最终趋同。
(3)古人多能领悟饮中妙趣,如白居易《雪夜小饮赠梦得》:“小酌酒巡销永夜,大开口笑送残年。”
(4)如王维:《酌酒与裴迪》:“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邵雍:《君子饮酒吟》:“君子饮酒,其乐无穷。”
(5)从文字记载知,商周即将酒用于郊庙享宴。所谓“以为酒食,以享以祀……苾芬孝祀,神嗜饮食……神具醉止。”(《诗经·小雅·楚茨》)人们不仅将酒进献给神,还能想象出神饮酒而醉之态。宋朱敦儒之《鹧鸪天》给了解释:“天上人间酒最尊,非甘非苦味通神。一杯能变愁山色,三笺全迥冷谷春。欢后笑,怒时瞋。醒来不记有何因。古时有个陶元亮,解道君当恕醉人。”“味通神”道出了酒能通神的原因在于其性味,但酒之性味如何能通神,则未能进一步交代。
(6)如邵雍:《四乐吟》:“安乐窝中酒一樽,非唯养气又颐真。频频到口微成醉,拍拍满怀都是春。何异君臣初际会,又同天地乍絪纭。”又《喜饮吟》:“尧夫喜饮酒,饮酒喜全真。不喜成酩酊,只喜成微醺。微醺景何似,襟怀如初春。初春景何似,天地才絪纭。不知身是人,不知人是身。只知身与人,与天都未分。”天地絪纭、天人未分,此非开辟鸿蒙之际,亦非人智识懵懂之时,实乃经历修行、弥合分际所达到的智慧之境。
(7)酒与个体的交流会依据个体自身的精神状况展开。与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诗人游,给予诗人以无与伦比的想象力;与荆轲等侠士游,给予侠士以坚定的信念与勇气;与邵雍这样的思想家游,给予他们的是道术。对于拒绝与酒交流的人,酒對之亦不增益不减损。
(8)在中国思想中,礼、形名、名法、佛理、天理这些形式化的规范也知道酒精神在哪里——人心不在这些规范里,多半就在酒中。在人心争夺战中,中国酒精神清晰地显示出来了。酒的度数越来越高,冲击力越来越大,管控酒的规范越来越严整、细密,礼、形名、名法、佛理、天理依次登场,20世纪以来的中国思想则是“名理”(逻辑)流行,而酒精神长存。对中国酒精神的具体论述,参见贡华南.论酒的精神——从中国思想史出发[J].江海学刊,2018(3):13-23。
(9)自由律即自由精神之逻辑,它虽有前提条件,却不会被前提所决定;虽有方向,却无统一的目标;虽生气充溢,却各有风姿体段;虽始终保持自我,却能够在时间绵延中超越自身。
(10)朱肱说酒之功力“近于道”(《酒经》)。严格说起来,酒近于“乾道”,酒的精神品格与《周易》的“乾”相通。要理解中国酒精神,首先要理解“乾”卦。“乾”之六爻,自“潜龙”“见龙在田”到“或跃在渊”“飞龙在天”,展示的是自下而上不断升腾、突破指势力(健、不息)。但现实的创生既要“乾健”,也需要“坤顺”之配合,即需要“坤”所提供的形式架构来整理、安排不息的升腾势力。在中国思想中,坤顺表现为礼、佛理、茶、天理等规范性势力。“礼(理)崩乐坏”之时,无坤之顺,酒(乾)之洪荒之力莽动不已。比如在“更高更快更强”意识形态下注重效率、尚贤使能,强力(物质力)主导一切。生机勃勃,但无秩序、规则担保,酒——强力逻辑导向的是弱肉强食。相反,秩序、规则太强,坤不能顺,则酒(乾)之活力被抑制,创生亦无力为继。
(11)相较于文明化、秩序化的生命,与酒同一的生命通常被称为“原始的”“疯狂的”。偏执的理性论者往往会坚定地压制、拒斥后者,健全的观念则会自觉为后者预留一份自在空间。《礼记·杂记下》记载:“子贡观于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子曰:‘百日之蜡,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蜡祭”在中国流行甚早(《礼记·郊特牲》言“伊耆氏始为蜡”,一说“伊耆氏”为神农,一说为帝尧),为全国性大祭,其间民众皆“醉饱酒食”。子贡观于蜡而有“一国之人皆若狂”之叹,正基于一国之人普遍醉酒、纵情释放之态。孔子从人性看待醉酒若狂,认为身体与精神一张一弛构成完整的生命节奏。所谓“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正基于人性之常。
(12)很多少数民族,不管是游牧的,还是农耕的;不管其宗教情怀浓郁,还是淡泊,酒都是他们生活必需品。酒被奉为尊崇者,献给佳日诸神灵与贵客,喝酒成为安顿身心之基本方式。他们对酒约束少,对抗缺乏深度,其文明也就难以成就高度。
(13)流连于酒者,通常被视作“酒鬼”,现代医学称之为“酒精依赖症者”。事实上,绝大多数的酒精依赖症者并非是生理上对酒精的依赖,精神上对酒的依赖才是关键。于酒鬼,酒占据着人的精神,主导人的精神,离开或失去酒就会显得“失魂落魄”。由此可以理解,很多宗教禁止饮酒,其理由不外是酒破坏神给予的秩序。说白了,酒对人精神的主导,夺走了本应属于神的人心。通过戒律,乃至律法形式,宗教才能保持对人的精神生活的控制。
(14)《孔乙己》:“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场景与欧美的酒吧十分相似,底层做工的人要一碗酒,解乏、解闷、解忧。
(15)在中国广大的乡村、小城,对刚刚生了千金的父母最朴实的祝福是:“你们以后有酒喝了!”显然,“有酒喝”被看作是美好生活的一个重要尺度。
(16)人心所思所想不同,其情自也不同。同饮同醉却可使不同渐归于同:同样的氛围,同样的想法,同样的情绪,愿意同饮同醉无疑是达到“同情”的重要途径。
(17)“能当饭吃”表达的是世界未曾远去,人与事物不隔之态。当然,在味觉优先的语境中,“当饭吃”不仅表达“不隔”之态,更直接表达出事物之本质。
(18)从西方文化史角度看,从几何,到绘画、电影、电视,作为把握世界的方式,它们具有一贯性。图像写实,它对世界形式的把握绝对不假,在欧洲文化中甚至被作为事物的本质。采用电子化、数字化形式的电影、电视更易于保存与传达,它们让事物对象化,也把事物与人永久地隔离。微信、QQ是中国人的发明,它们与Facebook一样是对电影、电视功能的继承。
(19)从先秦至汉末,中国思想经历了自觉抑制“目—形”,含摄“耳—声”而回归“舌—味”之思想运动。从魏晋新形名家开始,至宋明儒,这个思想逻辑再次演绎。20世纪中国思想之发展也不例外。关于此思想逻辑的具体论述,参见贡华南.从见、闻到味:中国思想史演变的感觉逻辑”[J].四川大学学报,2018,(6):76-81。
(责任编辑 吴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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