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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新”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张伟

  吃“新”,即品尝新米,是家乡人一年一度既隆重又虔诚的祭祀丰收活动之一。
  每到收割稻谷的时节,乡里人便会摘取颗粒饱满的稻穗,捆扎成束,悬挂在门厅的两旁,供奉在中堂的案桌上。祭拜谷神和祖先后,全家人按照长幼辈分,依次入座享用新鲜稻谷做成的这顿丰盛的午餐。餐席虽较丰盛却并不铺张,以新米饭、米粉蒸肉为主,还有鸡、鸭、鱼及鲜嫩的时令蔬菜等。这就是深深铭刻于我儿时记忆中的农家风俗一一吃“新”。在靠天吃饭的我国传统农耕社会,庄稼有了好收成,人们就特别感谢天公作美,真诚地认为丰收是神佛保佑的结果,所以用这种特殊的祭祀活动祈祷来年继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参加工作后我离开农村,但每年幺舅家吃“新”仍叫我参加。2001年幺舅去世后,表弟他们也搬到小镇上居住,再未耕种田地,我也就无从参加吃“新”活动了。
  今年8月中旬的一天,在堰坝场附近住的干女儿请我们全家到乡下吃“新”,我欣然应允。虽然每天都在吃米饭,却有很久没吃新米了。城里米店那些油亮晶莹的大米好像永远只是陈米,吃新米的记忆已经非常遥远。我们从县城乘车前往堰坝场,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车窗外的田野一片金色。我看见不远的田埂上,有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个约摸十一二岁的男孩抬着一台打谷机艰难地走向另一块稻田。机器往后靠近母亲一头,重量便多倾向于母亲。今年天气异常炎热,持续高温,听车上一个老农说,光是打谷子就发生了好几起中暑死人的事件。突然间,田埂上的情景让我的心猛地悸动了一下:有谁能真正领悟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内涵啊?这些天,气象台发布的气温都高达摄氏四十一二度了。我待在家里,开着空调,吹着电扇,还觉热得慌;而眼前的母子俩却在田间辛勤收割,实在令我不忍再看下去。现在,农村的青壮年男子大多外出打工挣钱,家里只剩下老弱病小,种庄稼的重任就落到他们肩上。眼下庄稼丰收在即,出高价还请不到人收割,只好扶老携幼自行收割。我的心不由得沉甸甸的。
  汽车在公路边戛然停下,刚打开车门,看见干女儿早就等候在路边了。进得屋门,才得知外出打工的干亲家为打谷子,前些天特地从外地赶了回来。亲家母是个吃苦耐劳、勤快贤惠的农村妇女,把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整洁洁。家里鸡鸭成群,猪圈里还养着两头两百多斤重的大肥猪。孩子上学和家里的生活都被她张罗得妥妥帖帖。听他们讲述收割稻子的经过,我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一一白天太热,为了防止中暑,他们一家三口凌晨两三点就趁着月色出门割谷打谷。好在他们现在稻谷归仓人无恙,我的心才稍稍放下。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请人打谷子,干亲家说今年打谷的工价不低,由开始时的每人每天一百二十元(一天打十二挑谷子,每多出一挑另加三十元)涨到现在的每人每天一百五十元。你想想,请一张斗四个人,全天的伙食跟着主人家吃,这样算下来,打一季谷子得花上千元啊!即使是这么高的价格,还请不到人。天气太热,大家都怕中暑呢!
  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我心里很想再像小时候一样在大热天与田坎亲密接触一下,于是走出门去。转过屋角,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稻田。沉甸甸、金灿灿的稻穗挂满了稻秆,迎风起伏,散发出阵阵稻香。田野里无论是收割机还是老式拌桶,都带着欢快的打谷声。声音回荡在田间,好一派丰收的景象!稻田里,看得出有的人家为抢收稻谷出钱请了四个青壮年男子收割(分工是两人割两人打,可以互换),脱粒的速度自然很快,顶多只要一两天便能从田里收上来;主人家的活计便是负责晒干入库。有的田里只有两三口人,母亲和孩子弯腰割稻谷,父亲负责打谷子。还有的拌桶前只有一个人,割一阵又打一阵;拉拌桶也是一人拉了右边向前几尺,再到左边往前拉,看着实在让人心酸。连日的干旱使原来的水田开裂变焦土,田里没有水,稻田的温度就更高了。我在心底默默地向那些烈日下抢收谷子的父老乡亲深深致敬!
  远远地看见有一个人正在孤零零地埋头割稻谷,走近一看,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一问,他竟然有六十六岁了。老人用的是脚踏式脱粒机,后半部用一张围席挡住,以免谷粒四处飞溅。有这机器,就省力多了,抱上一捆稻谷放到脱粒滚筒上,只需用力踩,很快就能脱完粒。
  我走近他,递给他一支香烟,与他攀谈起来:“老人家,天这么热,您老怎么一个人打谷子呀?”
  他接过烟放到耳朵背后夹着,仍不停下手中的活,说道:“儿子、媳妇都在广东,老伴前年过世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那你一个人在家打完谷子可没人管你饭呀!”我担心起老人在这大热天的吃饭问题来。
  “没关系,我早煮好了稀饭,煮一顿吃一天。其实我也不是一个人,家里的两头猪、十几只鸡还张嘴问我要吃的呢!”
  老人把割好的稻把全部脱完粒,从耳后取出我给他的香烟,点燃了叼在嘴里,边往箩筐里撮稻粒边告诉我:他在家守着家里的四份责任地,种包谷、红苕、谷子,每天都起早贪黑地干,好在身体还算硬朗。“土地不种就会荒啦!能种还是尽量种上,不愁大灾之年没有吃的嘛!只是今年遇上‘秋老虎’,请不到人,这块田我一个人差不多要三天才打得完呢!”
  听着老人的话,看着他满脸刀刻般的皱纹,我心里肃然起敬。高兴着的老人又情不自禁地说起他的儿孙来,说那些猪呀鸡呀的,都是给孩子们养的,过年了他们回来吃些,然后再带些走,因为孩子们说家里用粮食喂出来的肉好吃。
  抽完那支烟,老人的谷粒也撮完了,转身又要去割稻谷。我提醒他中午太阳当顶,早些收工歇息,千万要注意预防中暑,并将我随身带的大半瓶仁丹送给了他。他憨厚地咧嘴笑笑,返身挑起两大箩谷子,回家去了。
  我有些黯然地回到干女儿家。亲家母已经按规矩完成了祭祀活动,并给家里的大黄狗盛了一碗新米饭倒入食槽,还往里面放上两根腊肉骨头。大黄狗欢快地摇着尾巴,享受着主人的厚爱。我们也坐上饭桌。热情好客的亲家母还请了两个亲戚来陪我小啜几杯。用新米煮出的饭软硬适中,清香可口。看着颗粒饱满、晶莹剔透、雪白诱人的新米饭,我细细咀嚼,用心品尝。留存在记忆中吃“新”的一幕幕往事被亲切地唤醒――
  那时,每到吃“新”时节,县城里和乡场上的居民都要特意到农贸市场去买些乡下人担来卖的新米,也要正儿八经地举行吃“新”仪式。在我记忆里,吃“新”没有固定的日子,一般是挑选一个干不了农活的下雨天或是家里来了贵客的日子。农家吃新米是件非常隆重的事,也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因为新米一出,就意味着青黄不接的艰难季节熬过去了。新米又赋予了农家全新的希望和振作的动力。人们在这一天大多要到集市上称几斤猪肉,买条鱼,杀一只自家养的嫩仔鸡或鸭,到菜地里摘些丝瓜、黄瓜、茄子、豆荚……等一切准备就绪后。把狗唤到神龛前,舀一大勺新米饭,加上各样菜肴先喂狗。待狗吃饱后,全家人才围坐聚餐。为什么吃“新”这一天要让狗先吃呢?这里面还有一个十分动人的传说:稻米原为天庭“珍珠米”,只有神仙可以品尝,凡间唯以百草果腹。在远古时代,天神叫神犬把稻种带给人间。神农氏发明耒耜,耕而种之。有一年,接连下了七七四十九天暴雨,汹涌的洪水冲毁了人们的家园,大地变成一片汪洋。逃难的人们被围困在高高的武功山上,靠吃草根、啃树皮艰难地生存下来。最令人痛心的是,所有的稻种都被洪水席卷而去了。一天,从汪洋中游来一条大花狗,它奔到人们身边,从大尾巴上抖落下几十粒稻种,解救了人们的大难,给人们带来新的希望。为了纪念这次劫后重生,人们每年开镰收割后,都要合家齐聚,举宴吃“新”,以庆贺丰收,并祈祷神明保佑来年五谷丰登、百业兴旺。与此同时,为了感谢狗的功劳,总是把做好的饭菜先给狗吃,然后全家人才开动。记得小时候,作为孩子的我们,最盼的就是过年后吃“新”这一天。三十多年前的家乡很穷,周围群山环抱。一丘丘靠天吃饭的“水田”,亩产不过三四百斤。家里经常是半年米饭、半年红薯饭。红薯伴饭已经不错了,缺粮少油的情况一直困扰着每一户农家。那时候能在五黄六月吃上一顿饱饭,是孩子们最大的奢求。农村的孩子早当家。他们每天早上砍柴,放牛,割猪草,还要走很远的山路上学。劳动和放学之余,只希望能有一顿丰盛的晚餐。所以每年的这顿“新”饭大家都吃得特别香特别甜,因为在那喷香的饭菜里不仅有新米的可人味道,更有辛苦劳作后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念想。
  现在,吃“新”的意识好像被善良的人们淡忘得差不多了。究其原因,我觉得主要是农村包产到户,水稻改良,粮食充足,生活富裕,没有了青黄不接的艰难。没有经历过青黄不接那段艰苦岁月的人们,会知道新米得来不易的真正意蕴吗?虽然我对吃“新”已不像儿时那样渴盼了,但它作为一种流传甚久的古老民俗,会永远定格在我悠长的记忆里,荡漾在那渐行渐远的岁月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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