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或关于安大略湖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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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我说。这地方叫“Btoomingxally”,在地图上找不到――当然,是在大的世界地图上,甚至在美国地图上。
她的那幢小别墅在安大略湖边上。离房子几米外,便是幽深清澈的湖水。安大略湖神秘地向远处伸展开去,在阳光下燃着星星点点。
她的房子是白色,和她的头发一样。她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髻,但不是中国式的,她同她的丈夫――第二个丈夫――住在这里度假。我们是她的客人,因为她女儿是我们的同学和朋友。为了满足我们了解一个普通美国家庭的日常生活的愿望,她的女儿便邀请我们到这里来。
我们坐在她家院子里的一棵槭树下。槭树挂着红色的树叶。脚下的草坪依然是绿色。桌子是白色,白色的桌面上摆满各种食品。
“这都是妈妈做的。”女儿对我们说。“其中,这种糖饼,是用这棵槭树的糖做的,糖是妈妈自己收集的。”
她对女儿的陈述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微微地笑。然后,她用已经布满皱纹的手拿起叉子和刀子,为我切了一块甜饼。她没有像一般的美国人那样,问我长城有多长,中国的历史有多久远,人口有几亿,或者成都在什么地方。她甚至没有对我们表示对外国人的特殊礼际。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都是自然而然,都是不言而喻。仿佛我们不是什么来自中国大陆的人,而就是她女儿的高中同学、大学同学。
她还没有退休,在底特律的一家工厂里当化验员。
那是一个秋风渐来、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们在湖边散步,听着安大略湖水轻轻地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想象着湖那边加拿大的岸。女儿和母亲手挽着手,同我们走在一起。
“能不能唱一支歌?”她提议道。
“对,中国的。”女儿附和。
我们几个人一时不知该唱什么好。《大海啊,我的母亲》?什么?什么?什么样的中国山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端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的确,我想唱一支同母亲有关的中国歌。然而我却找不到一首在眼下这种情绪里能唱出口的。
于是我只有改变了提议,让大家比赛在月光粼粼的水面上打水漂。
当我们在客厅里拉开了睡袋,一屋子人挤在一起睡下时,母亲走进了厨房。
我躺在睡袋里,听着同来的同胞们呼呼入睡,听着我们的美国同学呼呼入睡,心里翻腾起一种说不明白的情绪。我发现自己不能自持总要想到太平洋另一边的那个国家,和生活在那个国家的我的母亲。我们把那个国家叫做“祖国”。诗人们又总是把祖国叫做“母亲”。
我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便悄悄钻出睡袋,来到亮着灯的厨房。
她在那里,围着围裙,白发在灯光下闪亮。她在轻轻地洗碗。微波炉的指示灯亮着,大概在烤什么东西。
“你没睡?”她关切地问。
“我睡不着。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
明天我们去钓鱼。
“呵,真是太谢谢你了。”我说出一句自己觉得非常愚蠢的话。
她没说什么,伸手关掉了微波炉,然后,从里面取出一块盘子。盘子里盛着一只饼。
“我今天看出你不是很喜欢吃那种椰子树糖做的饼,所以我另做了一样。你想尝尝吗?”她拿来了刀子。
“不不,谢谢。我很喜欢吃那种甜饼。”我撒了谎。
“瞧,别对我撒谎。我可不傻。”她玩笑地说。
我笑了,“我想出去走走。”
“小心一点,岸边的土很松。”
“嗯。”
我来到岸边。除了波浪拍打岸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任何响动。月光在远处的湖面上点起无数只闪闪的冷色小蜡烛,像是一次盛大的水面烛光晚会,或者生日晚会。谁的生日?有这样多、这些数不清的代表年龄的蜡烛?在粼粼烛光的那一边,烟波浩渺。
我站在岸边,久久地,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祖国?母亲?还是北美这清澈湿润的秋夜?安大略湖,以它的神秘而博大的形象,在我的脑袋里驱散了无数曾经纠缠我的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似乎站在那里,望着那些闪闪的光点,我就接受了一次纯净的洗礼一般。我不仅轻松了,而且体味到了一种从没有体味过的深厚的情感。这种情感与乡愁,与对母亲的思念绝不相同。它要博大得多,甚至可以说伟大得多。
“易,你不想回去睡觉?”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把这件衣服穿上,雾气上来了,你会感冒的。”她把衣服递给我。
这次我没有愚蠢地说“非常感谢”之类。我以我最大的真诚对她笑了一下,接过衣服。她的白发在月光下银辉闪闪。
“回去吗?”她问。
“OK。”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便走回了那幢白色的小别墅。我当时有些后悔。因为毕竟,我还是应该说一句代表我的谢意的话。我甚至没有正面地叫过她的名字。
她的女儿叫Fanene,而她的名字我却一直忘记了问;或者,是问过又忘记了。
――原载1990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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