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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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梅贻涵
母亲出生在南国一个富商大家庭里。后来,父亲调往塞北一个有名的边陲小城,要带走母亲,姥姥不同意,说那里是一片蛮荒之地,那些粗野剽悍的少数民族都穿着长袍,戴着红缨帽,骑着高头大马,拿着长长的套马杆,到处套漂亮的女人,而母亲漂亮,所以姥姥害怕。当时刚刚十八岁的母亲虽也害怕,但最终还是父亲的力量战胜了那些骑高头大马的人。她不顾姥姥的坚决反对,到底还是随父亲来到了偏僻寒冷、离家数千里之遥的M市。
来到M市,母亲最不能适应的是塞外的寒冷。那遮天盖地的大雪和那呼啸的北风在母亲看来,与豺狼虎豹没有什么区别。一到冬天,母亲便冻得不敢出门,如同一只可怜的小猫蜷缩在床上,用一床棉被紧紧地裹住自己。但母亲的双手还是被冻坏了,那小巧的手上布满了斑斑驳驳的冻疮,手指又红又肿的,好像一根根通红的红萝卜。后来母亲有了我们,便不能总和小猫一样躲在被子里了,她得照顾如小猫小狗一样的我们。
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小弟病了,母亲抱着小弟去医院打针,凛冽的寒风拼命地撕扯着母亲的衣襟,厚厚的积雪拖着母亲的脚步,母亲前躬着她那娇小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每挪一步都十分的艰难。塞外的奇寒疯狂而肆虐,母亲的脸被冻僵了,手被冻僵了,连四肢都被冻僵了,然而母亲仍艰难地、踉跄地往前挪动着。挪动着。等给小弟打完针回到家中,母亲的两脚都被冻坏了,从此母亲的双脚一到冬天就烂,天长日久竟慢慢地变了形,大脚趾又粗又大,努力地向上翘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我们长大后,母亲总是跟我们说:那时的冬天好冷好可怕,男孩子站在外边撒尿,会立即冻成冰柱子的。
母亲除了要跟寒冷较量,饮食也很不习惯。这里吃小米,还吃生菜,还有许许多多母亲不吃的东西。母亲说,那小米是喂鸟的,人怎么可以吃呢?尤其是看着父亲将生的大葱白菜往嘴里放时,母亲总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好像父亲放进嘴里的不是大葱白菜,而是可怕的虫子老鼠之类。
母亲最怕的是吃北方的湖虾,这种虾很小,长有很多的胡须和无数细小的腿,母亲最初连拿都不敢的,只要一碰心里就直打冷战。在父亲的鼓励下,母亲也试着去吃,可母亲好像不是在吃虾,而是在同一个可怕的怪物进行战斗。她总是胆怯地先将虾的头掐掉,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的腿一根一根地揪下来,连那层薄薄的有节的皮,也要一点点剥掉,等母亲将这一切全去掉,一只虾便没有什么了。母亲这样做时,父亲总是故意夸张地将一只只整虾扔到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吓得母亲直喊:小心点,别扎了嗓子!父亲哈哈笑道:这些虾兵虾将,哪里敢碰我!说完干脆用大手抓起一把往嘴里塞去,吓得母亲赶紧捂上眼睛不敢去看。但后来,母亲变了。
那时家里口粮不够,为了接济家中,母亲每天早早地起来,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挖野菜,然后掺点玉米面,放些盐,做成菜团。这些菜团,我们觉得简直就是无上的美味,常常把肚子撑得圆圆的仍不肯罢休。每当这时,母亲总是笑着看我们狼吞虎咽,自己却不动一口。我们让母亲吃,母亲便笑着说:你们吃吧,我不喜欢吃。我以为母亲真的不喜欢吃,也就不再让。即使吃别的饭,母亲也吃得很慢,仿佛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品饭赏饭。母亲夹菜,给人的感觉总是似夹非夹的样子。很多时候,你看到母亲去夹菜了,可夹了半天却又什么也没有夹到,似乎选了半天,什么都不合她的胃口。那时的我总觉得母亲太挑剔,很是反感。
不久,我发现母亲胖了,胖得很夸张。父亲说:婉君,你胖得有点不正常啊?母亲笑笑,嗔怪道:是不是嫌我胖不好看啊!我也感到很奇怪,不知道母亲都吃了什么,会突然胖起来。直到有一次,我看到母亲背着我们,偷偷地在吃一种人吃了会严重浮肿的灰菜,才明白了母亲胖的原因。
后来,我从姥姥的口中知道,母亲是家中最受宠的女孩,娇气得很,而且由于从小脾胃不好,不吃的东西很多,但由于家境和环境所迫,母亲改变了自己,我不知母亲为此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只是直到此刻想起母亲吃饭的样子,心中仍是酸酸的,泪水仍会不知不觉地模糊了双眼。
母亲一直没有工作。可母亲没有工作,并非现在的四处下岗,东挖门子西掏窗户的找不到工作,而是母亲不愿意工作。建国初,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母亲又受过良好的私塾教育,正是当时所需要的人才,可尽管许多单位的领导都动员她去当会计当老师等等,都被母亲婉言谢绝了。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去,也从来没有问过,只是后来,当家中由于只有父亲一人工作,生活很困难时,便对母亲多少有些怨恨,常猜测,也许这位富商之家的四小姐养尊处优惯了,已不习惯于工作。直到成年后,我才知道自己误解了母亲,母亲自有母亲的理由,母亲认为只有相夫教子才是一个贤淑女子应遵循的为妇之道。我们兄妹六人在当时十分艰苦而又非常特殊的环境下能相继考取大学,不能不说是母亲的功劳。
母亲虽然没有参加工作,却是义务劳动的积极响应者。每到春天,这座小城都要大搞城市绿化。每次义务植树,母亲都会毫不犹豫地扔下当时还小的我和哥哥去参加。
一次母亲又去离家很远的地方植树,很晚还没有回来。那天天气很冷,风很大,人走在路上根本就站不稳,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大风吹到天上去。我想母亲一定被大风刮跑了,再也回不来了,可就在我伤心地抹眼泪时,母亲顶着初春那料峭的寒风赶回来了。母亲脸上那细腻的皮肤被风吹裂了,手上脚上都磨起了大大小小的一连串水泡,渗出丝丝血迹,可母亲却甜甜地笑着。
母亲有一件非常漂亮的真丝旗袍。那旗袍是淡淡的水粉色,上面散布着梅竹等雅致的暗花。阳光下,它闪着柔和的光泽,如少女的皮肤般细腻柔滑。这件旗袍是手工缝制的,不仅样式漂亮,做工也非常精细,上面的所有针脚都是同样的大小与间距,似乎每一针都是用尺量着缝上去的,最惊奇的是那裹的小边,窄窄的,细细的,你根本寻不到一个针脚,好像是贴上去的却又不是。母亲的其他东西都是很随意的,只有这件旗袍从不让我们动一下。但有一次,我还是忍不住诱惑,偷偷地将它穿在身上,可我小小的身子穿上它又肥又大的,简直难看死了。母亲见了,忙心疼地托起那拖在地上的下摆,厉声道:以后不许再碰它。我从没见过母亲如此严厉,吓坏了,从此不敢再动,却一直不明白,这么漂亮的衣服,母亲又那么喜欢,为什么不穿。有时我看到母亲拿起它,仔细地端详着,明静而美丽的双眸里闪动着一种迷茫而悠远的光,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后来母亲笑了,轻轻地展开它,我以为母亲要穿上它了,心里期待着,可母亲只是在身上比量了一下,又将它重新收了起来。
有一年的夏天,天气很暖,母亲终于穿上了它。母亲窈窕的身姿穿上它,是如此的婀娜多姿,如同出水的芙蓉一般,尤其是母亲穿着它款款而行时,每一投足,每一轻移都是如此的轻柔曼妙,简直就是弱柳扶风,娇花照水,那是我印象中最美的母亲。可母亲穿出去后,却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那些全都裹着或青或蓝偏襟大褂的女人们,盯着母亲如同在盯一个怪物,接着便传出了许多闲话,都很难听的,母亲回到家含着泪将旗袍脱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从此再也不像原来那样珍惜它了。我见母亲将它扔在那里,又偷偷地穿上,仍然大,仍然难看,一气之下便将它剪了,给我的布娃娃做了裙子。母亲竟好像没看到一般。
岁月如梭,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的母亲也有了塞外女儿的风韵与勇敢,却已经老了。母亲患有严重的关节炎,行动很是不便,只能拄个拐杖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每挪一步顶多有一寸远。
一天晚上,我在朦胧的睡梦中,看到眼前有一个白白的僵硬的东西在地上慢慢地移动着,移动着,如同一个复活的木乃伊,最后这个木乃伊移到了我的床前,摸索着用手去盖我踢开的被子,我一惊,急忙打开灯,见是母亲,那一刻我的心中好酸好痛,泪水禁不住潸潸而下:这就是当年那个娇柔温婉,风姿绰约的南国佳丽吗?这就是当年那个穿着旗袍,亭亭玉立的母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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