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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崇明
拴
牛们很悠然地爬山坡,大脖子下铜铃丁当丁当地响,很清脆地飘了过来。
他很快地就从扳道房内走出。
山坡上大多是青岩石,有土蔓稀稀地覆盖,不易长树却爬满了小草,有一条牛们践踏出痕迹的路,坎坎坷坷地向这边延伸而来,靠铁路边稀稀落落有些树,多是那种松科类的丛树,葱葱翠翠,间或有些枫树。但那叶还未有红。
他向那条小路的源头处张望。他看见了她,慢慢地,忽跳忽走地来了,他的心也随着的弹跳而跳起来。
他很快地就从扳道房内拿出几件东西,一只好似卫生员常背着的那么大的木箱,没有盖,里面装的全是一种黑色的粉末。一只铁铗钳,很长,夹着一些棉纱,也是黑色的。
他夹着棉纱,用力地去擦道岔,擦着擦着,她就来到了道岔旁,看他擦道岔。
她就问:“上班?”
他就答:“上班。”
擦着,他就想,有一句闷在心里好久了的话要与她说。一边想一边用力地去擦,擦得那道岔发出了光亮,他就想说。
牛们突然很重很沉地叫。他抬头去看,太阳光照着牛屁股,光滑滑有些发亮。牛尾巴很悠然地在空中甩着。他看见一只公牛向另外一只牛靠过去,不停地摩擦。忽然就跳起来,那将被袭击的牛突然奔跑出去很远,返过头来看了看公牛,公牛在干嗥。
她也看见了,但很自然。
他感觉脸上有些发热。
他还是想起了那句话,想说出来。他开始说话了,可说出来令他自己也感觉奇怪。
他说:“你看你那些牛们,你怎么不管?”
她说:“只要不跨上铁道来,管它怎么着。”
他幸喜她没有去管牛,他立刻就把东西放进扳道房内,就把铁凳子拖得刺耳地响,他想,她只要跨过铁道就到了扳道房。
“丁零――”电话响了。他动作敏捷地就抓住了电话,几秒钟,叽里呱啦,又是几秒钟,他放下了电话,走出了扳道房,很熟练地握住了道岔柄,“咔嚓”扳了过来。往线路上去张望,口里念念有词。他本可以不念出声的,可今天有了对象。念得声音挺大。然而,她一句也没有听懂。只是很有兴趣地看,看得很认真。
他把大盖帽向头上扣,拿着红黄旗站到了扳道房门口,很标准地立好身子。
她看着他,含羞地笑。
他看着她。突然就说:“你过来坐坐。”
她摇了下头:“不,你们那里是不准闲人坐的。”
他说:“没关系,别人不晓得。”
“万一――,发现了会扣奖金。”
他还想说什么,“呜――”列车开了过来。
列车开过道岔,撞击着钢轨,很厉害,轰轰隆隆地,咣当咣当地响。扳道房在振荡,大地也在强烈地呼吸,把他们两个人隔在了两边。
迅猛的列车,带着一股流风,无情地肆虐他,卷起的灰尘满天飞扬,在他的眼前乱飞乱扬,这叫他很不舒服,他只好眯着眼去观察列车的运行。他也从列车的车辆间隙中去看她,但,那如幻影一般。
牛们似乎没有感觉列车的轰鸣,依然去嚼它的草,呆呆地嚼着。
许久,列车才过去。
她说:“这列车很长。”
他说:“这列车是有好长。”
他去检查完道岔,回到扳道房。她就说:“你们这工作蛮有意思的。”
他就说:“没意思。”
她说:“有意思。”她说:“电话铃一响,车就来了。这么一扳,车就可以开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他根本就没有心思讲这一些,他就抢过话题,说:“喂,你过来,我有一句话儿与你讲。”
她就不作声。扭扭地对着他笑,似乎正在考虑如何跨过铁道来。
“什么事,你就说吧。”她还是没有过来。
“上次我与你讲到什么了?”
“讲你家在很远很远。”
“不对。”
“讲你顶职之前也是在家放牛。”
“也不对。”
“哦,讲你不是姓全(栓)。你是姓栓,把门拴住的栓。说还可以栓人,嘻,人那有栓得住的。”
他正在想下面的话,突然,电话铃又响了,只好去接电话,于是,他又去扳道岔,又去看线路,又戴上大盖帽,很标准地站立着,等候列车开过。
她说:“又有车了?”
他点点头。
这是一个有太阳的天气,风轻轻地吹拂着,却依然带着一丝丝的寒意。他看牛们悠闲地在嚼草。忽然感觉自己口内有一些苦涩,他很想喝水。
列车开了过来,司机好像有意似的,拉响了汽笛。汽笛震撼山谷,也震醒了他。他立马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膛。
动荡的气流拂面而过,他站在这边,她站在那边。
她问:“你们天天这样干?”
他说:“是的。”
“好忙的。”
“不忙,反正就这样重复,很简单。”
他说:“你过来坐坐。”
她说:“不。我站在这里是一样的。”
他说:“过来吧,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她说:“什么事?你就问吧。”
他说:“你到这边来。”
她刚想起步,电话铃又响了。
他转过身去,很快地接上了电话。
她问:“又有车了?”
他说:“是的。”
她说:“车真是好多。”
他答:“车子是太多。”
她说:“我走算了。”
他说:“可是,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牛们在叫,她抬头去看,发现牛们走出了好远好远。她再看了看他,还是走了。
他想:“我真是笨蛋,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转而一想,下个班吧。下一个班我一定要讲出来。
铁坨
“1705次预告!”黄师傅说。
于是,核对、写车次、记时刻、看命令、问指示。
黄师傅抬头通知坐在前面的只隔有咫尺距离的信号员小周:“1705次预告!”
“1705次预告。”小周老实地回答。
老黄忽地又大声问了一句,忽地又来了一句现话。
小周很认真地去看控制台。眼睛瞪得老大,手也伸得梆直,声音也喊得脆响。
老黄忽放下心来。
一会儿,老黄又抓起了电话,通知助理值班员:“1705次开过来了,一道通过。”就等着回话。
助理值班员似乎回了话,老黄就说不对。
助理值班员就一字一句地答:“1705次开过来了,一道通过。”
老黄这才喘口气。
小周刚想与老黄聊几句话,老黄忽地“1705次,一道通过。开放信号!”
小周就坐正了身子:“1705次一道通过,开放信号。”
老黄喊:“执行!”
没有回音。
老黄继续喊:“执行!”
小周答了,这才算平静下来。
小周对老黄说:“有些话就节约些吧,反正大家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少一句二字的也没有关系,天天如此够枯燥的了,还老重复着现句子,实在是要喝好多的水。”
老黄说:“不行!部颁标准是怎么样,就应该怎么样,一字也不能少。”
小周就对助理值班员小李说:“他整个是一块铁坨。”
小李说:“是个铁坨!”
夏日里的信号楼格外的灼热。虽然是楼,可用于老黄和小周所占领的空间实在太小,看起来三面都有玻璃窗,可以全面打开,让风儿赶闹子似地穿来穿去,然而窜进来的风是热风,是那千里线上的钢轨,在饱受了烈日的熏烤,又蛮有热情还回空中,让列车带着四处乱跑,跑到哪里,就给哪里洒酷热一片。老黄受不了那热浪熏陶,小周也受不了,只好关了窗玻璃,开了吊扇,在室内哗啦哗啦地响。
难得有一刻的空闲,做什么?什么也做不成。小周跑着去打些水,打开电热器烧着开水,松下手来,有些无聊,就往袋子掏烟,掏出一支来递到老黄面前。老黄摇了摇手,小周缩回了手,自己点着烟,深深地吸着,慢慢地吐着烟圈。眼睁睁看水开了没有。水开了,小周倒是先想到老黄,给老黄泡上了一杯浓浓的茶。然后自己也泡上一杯。干行车工作的,没有抽烟喝茶两样爱好,日子是难过的。小周仍旧抽烟,愣愣地望着老黄,心里想:老黄从不抽烟,不晓得他这日子是怎么过来了。30多年了,一直干着行车工作,还从未出个一点差错。真不晓得他是如何挺过来的,真佩服啊。
天气好热,小周不停地喝茶水,老黄也不停地喝茶水。喝多了,就老要往卫生间跑,老黄无奈,只是常警告着“快去快回。”有时也怨道,“人懒屎尿多。”
小周无所谓,茶水依旧喝,卫生间继续跑。还不行,小周就脱了衣服,光着臂膀。老黄有些不高兴了。说:“把衣服穿上。”
小周说:“好热!”
老黄说:“热也要穿上。”
小周就穿上了挂着肩章的制服。
老黄还不满意说:“帽子未戴。”
小周就把大檐帽也戴上了。好热,身上就不知不觉地滚出许多汗珠,于是小周仍大口地喝茶水,制服就湿透了。
小周不管三七二十一,仍旧把衣服脱了。
老黄就说:“把衣服穿上。”小周不理睬,老黄就下命令似地。“把衣服穿上!”
小周说:“你就别那样严了。”
老黄说:“不是我严,是制度严,制度要求我们标准化。”
小周说:“制度是制度,穿不穿是个形式,何必呢?”
老黄说:“不行!制度是怎样制定,我们就该怎样做。”
小周说:“穿不穿,只我们俩个人,别人不知道。”仍旧不穿。
老黄就不高兴,刚想大声命令,电话铃响了,老黄自答:“1730次预告通过。”
老黄仍旧看着运行图,核对、写车次、记时间、看命令,问指示,完了,向小周下命令:
“1730次预告,二道通过!”
老黄一看,小周还是没有穿好制服,就发怒了:“把衣服穿上!把帽子戴上!”
小周不理,眼睛看着控制台,口里也喊着用语,手指着按钮,就按了下去,突然,老黄冲了过来,“你是怎么按的!你看看、你看看!”小周一看,哟?怎么我明明按的是二道,怎么的就按到四道去了?小周有些慌了,急急忙忙取消了,重复再排列进路,然后穿了衣服,戴了帽子,默不作声。
老黄也不作声。
等到要下班了。老黄对小周说:“今天完工会要开个分析会,你就做个准备吧。”
小周说:“黄师傅,算了吧!帮个忙,别提这件事了,我知道我错了,只求你别提这事了。反正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老黄说:“我知道,可我也没办法,我可以原谅,而制度不能原谅你。”
小周知道无望了。
小周与小李说:“他整个一块铁坨。”
小李说:“是的,他整个一块黑铁坨。”
完工会上,老黄说:“现在开完工会,大家汇报各自的工作情况怎样。”
货运员说:“今天安全无事。”
客运员说:“今天安全无事。”
小李也说:“今天安全无事。”
轮上小周,卡了壳。
老黄说:“今天可出了事,小周你与大家说说吧!”
小周知道今天是无奈了,把整个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态度也还可以,承认了今天的违章,出了点苗头。
老黄就说:“好吧,现在接着开分析会。”
货运员说:“我们可以走了吧?”老黄说:“不行。”
客运员说:“这是行车的事,我们如何分析?”
老黄就说:“大家都要来分析!出了这事故苗头,是怎么回事,违反了哪条规章?思想根源是什么?都要分析分析。”
于是大家都说话,小周说的什么?大家都跟着说,说的大同小异,很透。老黄觉得满意,不管大家说了些什么,反正大家都开了口。接着来的是定性,小周自己承认了事故苗头,逃不了的,可是还有……还有是排列进路没有按章办事,又一条违章。可是还有……还有不穿制服又是一条违章。还有……
小周很恨:“死铁坨!黑心的铁坨。”
小李说:“是个黑心的铁坨。不过也干不了多久了。”
果不然,老黄就退休了。
退休了,还能干什么?小周和小李笑。
助理值班员小李,顶了老黄的值班员位子,助理值班员又少了一人。
老黄找了站长、找了段长,硬是把自己的儿子从外站调到这个小站来。许多人不理解,连小李和小周都理解不清,他难道不怕我们报复?可是,你也别把小周和小李看错了,他们也不是那号人,他们知道,工作是工作,人情是人情。
老黄经常与小周与小李交谈,老黄说:“过去我们在一个班,有些地方做得过分,还望你们谅解。规章制度就是个无情的东西,不能怎么做,我就不能那么做。”小周和小李都非常地理解:“是的,是的,我们清楚,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老黄:“可如今,我儿子又在这个班了,还望你们多多关照。……”
小周和小李:“啊,你说这个,没关系,我们不是那种人,你就放心吧!”
可是老黄不放心,依旧在这个班里面转来转去。这让小周和小李暗暗地发笑。
一天,老黄走到儿子上班的岗位上,不见了儿子,此时,正有一趟旅客列车开过来。老黄急了,左喊右喊不见儿子回答,挂了电话问小李,小李说:“可能是解手去了吧!”
老黄问:“请了假吗?”小李说:“请了假。”没得办法,老黄只好放了电话等着儿子回岗。
一会,儿子回来了,迎面碰着。老黄严厉地问“到哪里去了?”
儿子说:“解手去了!”
老黄问,“解大手还是小手?”
儿子说:“解大手!”
老黄说:“混蛋!解大手要急着这一下去吗!没听说‘屎涨千里’吗?难道就不能接完这趟车才去?”
儿子默不作声。
老黄挂了电话:“小李,你如今是值班员,是班组长了,可今天我儿子这事,你不得放过了他,交班会你得开个分析会!”
小李说:“算了吧,不就是解了一次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如今我是班组长,我说了算,开什么分析会?没什么好开的。”
老黄说:“有一趟车,他没有立岗接车。”
小李懒得搭理。
老黄只好去找了站长。站长问了小李,并责令小李完工会一定要开分析会,并且特邀老黄参加。
小李和小周极好笑。
“真是个铁坨。”
“是个不通窍、黑心的铁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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