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姹紫嫣红(短篇小说)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何丽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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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城最著名的建筑,就是卢家大院了。
  院子四进,宽过三千平米,建于清初。楼房,接下来依次为仓廊、家祠、花园,步步幽深起来。木窗,有龙、凤、狮、鹤、猴、鹿、麒麟、鱼八种动物,牛腿雀替木构件,悬清一色百余个篆体“寿”字,做足了富贵。也许是做得太足了,反觉着局促了许多,闷闷的,压着心口一般。与这些应和的,是五花马头墙上的苔藓,肥得暗了,能够捋出一把水。是楠木美人靠,陈旧的华丽里头,暗藏浮香。整个庭院寂静,听得见落叶的响动。卢家明朝时出过二品官,兴旺过,只是后辈里平庸的多,慢慢地败下来,到卢先生这代,也就靠地租、利息进账,剩个大架子。
  四姨太初桃嫁进卢家的时候,还不到十七岁,嫩嫩的,像芽头上的一层蕻。着一件红旗袍,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清水得很。云城的方言里,讲女子长得好,通常就用这个词,清水。女子的清水,可能与水相干。云城有八百里瓯江,水到之处,一草一木都是泼辣新鲜。
  整个院子,张灯结彩,上上下下都在看热闹。大太太也看了,只吐出一句话,前世作孽。二太太倒没和大太太想到一处,说,卢先生越发的由着性子,连个门第都顾不上了。又说,也就是个清水,差了一点味道的。那种人家出来,也是难怪。大太太就宽容地笑笑。卢先生讨小,像是讨出了个瘾头。大太太在心里想,果然是,说得出就做得出。二太太已打探了初桃的底细,要说给大太太。大太太说,卢先生透过底了。二太太哦了一声,脸上不自在起来,呆了半日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大太太慢悠悠地说,我还巴不得能落个耳根清静呢。也不和人打声招呼,端着一个笔直的身板,头也不回地走开去。
  这时节,卢家还是大户人家的做派,排场讲究到一个月里的点心不重样,有一种鸡汁小馄饨,被佣人弄出,后来成了七味馆里的招牌菜。茶单认明前龙井,相配本地梅子青瓷器。一年四季的行头,都是老泰坊的手艺,针脚经得住挑剔。每日,摆一场麻将,后头站个打扇的丫头,留声机里响着南方的小戏曲,一会儿一段打金枝,一会儿一段楼台会。大到婚丧,小到时节,脸面上的东西,更是用心,容不了别人半句闲话。
  卢先生娶初桃,掏了压箱底的老钱,排场摆得阔,聘礼看热了一街人的眼。初桃的娘家,是得过一些实在的欢喜的。这里头的账,明眼人一看就算得出。二太太时不时故意把话说给初桃听,道,你们老娘,真是厉害。见过狮子张大口的,没见过狮子这么张大口的。初桃不敢应嘴,知道二太太的敌意,也就来自女人的小心眼,二太太自恃出身好,一般人看不起。初桃暗自里,一个人想前想后,流了不少的眼泪。一来,就落下话柄,心里头有些怪母亲做得出格。
  初桃的确长在小户人家。家境不紧巴,但也不宽裕。父母开一爿小店,卖些零散,做的是邻里间的毫厘生意。头上的两个兄弟,一个死于战争,一个死于疾病。父亲由此受了打击,变了性子,整个心思落在酒上头,当了甩手掌柜。母亲哭归哭,照旧撑起一个家。按母亲的说法,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日子就得过下去。
  嫁到卢家,是母亲的主张,说自己已黄泥土半截了,还不是一切都替初桃着想,这样的乱世,肚子有个着落,就算是烧了高香。那些空的东西,作不了数的。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男人是要到了一定的年纪,才褪去火气晓得回头疼女人,做事顾得到前也顾得到后。又说自己当初眼窝子浅,看不远,落了一辈子操劳吃苦头的命,如今想来,悔青了肚肠。母亲说得堂皇,心里头的那点指望,初桃还是看明白的。但看明白,又能怎么样,她想要的,未必要得起。
  初桃识得几个字,知晓外面世界,女子和从前不大一样了,自己可以做自己的主。也看过戏剧《楼台会》,看湿了几条手巾。想归想,想得再远,也是一个不搭界,跟眼前的日子挨不到边的。除了会几样女红,粗和细,文和武,两头都不靠,拿什么来谋生。剩嫁人一条路,赌注,也就只能押在某个男人身上。她比不上妹妹初荷,主意大,狠得下心来,说走就走,一句话也不给父母留。这种决绝,初桃做不出。也看不得父母哭天喊地的模样。初桃嫁到卢家,有点不情愿,但远没到怨恨。那点不情愿,也只是有姿色女人心比天高的不心甘。
  回门那天,母亲把初桃拉到偏角处,说,你给我一句实话,卢先生怎么样。初桃说,你现在问,也是晚了。母亲就有些慌,拼命地看初桃的脸色。初桃说,你把我当摇钱树了。母亲知道了初桃生气的缘故,马上就放下心,说,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几句闲话,不疼不痒的,碍得了什么呢,你也是脸皮薄。说真的,大户人家,拔根毛也比我们胳膊粗,不要也是白不要。钱给他们是糟蹋,给穷人是救命。初桃知道母亲担心的是什么事,想想到底是母亲,心也软了下来。
  
  2
  
  云城距省会杭州,三百来里路,不大不小的样子。够不上繁华,但与水镇相比,已是另一重天了。初桃没见过世面,自然是处处惊乍。茶庄、戏院、杂货铺、丝绸行与庙宇,都让初桃开了眼。而且,一日到晚地空闲着,寻不出事来。在乡下,即便有母亲的宠,打柴火、拔猪草、纺纱织布也是少不得要做。初来时,早早地起,刚想摸个扫把,早就被下人挡住了。初桃说,这样下去,可是越来越懒了。卢先生说,女人的味道,打底的,一是懒,然后才是富贵与优雅。初桃一下子听进去了。她慢慢的发现,卢先生说的那种味道,也就是大太太身上的那种味道。下意识里,卢先生总是拿大太太当杆秤的。
  卢先生有点男人女像,手也是女人般白而修长。而且也像女人那样爱好服装,里里外外地讲究。会保养,看不大出年龄,有说六十岁,也有说四十岁。隔几天,便会在初桃身上活泼一次。初桃人前懵懂的样子,床上并不呆板,那种风情,不用人教,自自然然就会了。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尤物。卢先生一高兴,口就有些松,说,大太太倒是样样好,就是床上太正经,少了趣味。初桃不饶不依地问,那么,二太太呢?卢先生笑起来,说,我就知道,你只拿二太太当敌人。停顿片刻,卢先生说,女人的心,也是最难摸透的。给你捅一刀的,大都是离你最近的人。初桃说,看来,你也防着我的。卢先生说,如果没看走眼的话,你应该是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人。初桃说,哪个女人不是这样的。有的吃,有的穿,犯不着去丢脸面的。卢先生突然有些不耐烦,说,不说这个了。没意思。
  隔了没多久,初桃就听说了三姨太的事。是听下人说的。大太太、二太太自然是不肯提的。
  卢家看去大派,细节里却处处藏了心眼。单说那扇门,吱吱作响,防的是两类人,女人和小偷。卢家三姨太,一年前出了事,跟的是烧杭帮菜的厨子,就是门坏了好事。三姨太看上去端正冷傲,出这种事,也是连做梦都没想到的。
  其实,卢家倒是有个人早就看出来了,那是大太太,只是不说破。女人看女人,往往能看到骨子里。大太太不是本地人,亲戚间几乎没有任何走动,也从不提身世。平常,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很有心事的样子。和其他女人不同的是,她读很多的书,文学、历史、哲学甚至军事。大太太有时也会大发神经,接下来,又突然恢复了对一切的漠然。
  三姨太的事一出,众人以为不得了了,卢先生并不处置,照旧吃厨子做的菜。对三姨太,也依旧的好。一个月后,三姨太疯了,光着身子在云城大街游荡,嘴里唱着小调。有人说,是卢先生的怜悯,才让三姨太疯的。或许,对三姨太来说,怜悯是更深的压迫,更让人受不了。后来,初桃见到厨子,胖胖的,一身的油,小眼睛滴溜溜的转。就为三姨太叹出一口气。
  日子一精致,初桃原先的土气,被妇人的丰腴与甜腻替代,这对着卢先生的胃口,不由得生出疼爱。一宠,初桃的手脚放开了,也会使些女人的小性子,捏着卢先生的软处,紧要关头,推三阻四起来。卢先生便暗笑,天下的女子一个德性,给她一根竹竿,没有不顺着往上爬的。笑归笑,偏是这种不依,吊了卢先生的胃口,反而对初桃浓了想头,拿她没办法。也是宠过了头,初桃变得娇贵,动不动就会爬到卢先生头上捉虱子。这样做,也是初桃故意给自己争口气。

  卢先生一生,很早就看开了世事,放得下男人的做官发财,这样,反倒落下不少的清闲。除了热爱女人,余下的事,就是棋琴书画,把弄瓷器石头,伺候后花园的草木以及狗、猫、鸟、蟋蟀等大小动物。兴趣来了,也会到茶馆说上一段武松打虎,或者去戏院扮一回小旦。更多的时候,是与大太太一起作诗与下围棋,偏偏两样都是大太太占着上风。
  对卢先生,初桃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觉得他酸,又觉得这酸偏有些趣味,和女人是贴着心的,让人不讨厌。比如用十八种花朵调制养颜膏,养了一大片的凤仙花,让女人染指甲。又比如,和厨子一起,配制各种各样的药膳。这些,也不是那么最要紧的了。天性里,谁都是贪舒服的,贪着锦衣玉食。有些甜头,不知道倒也作罢,尝过了,就再也放不下了。
  初桃偶尔也会在母亲面前抱怨一些烦恼,诸如梦多、佣人手重弄落了几根头发、小生日不大排场之类,母亲不要听,说,你饭吃生渣了。见初桃日子得意,反倒放不下心了,叮嘱道,行事要晓得藏着掖着一点,不然,就碍了别人的眼。留个余地,伤不了人,才伤不到己。
  三年后的一个春天,初桃随卢先生去看戏。看的也是《楼台会》。初桃没有再掉眼泪。心里的那些晃晃荡荡,原来已经没有了。有时也会随手拿起一本卢先生喜欢的《浮生六记》,看不了几个字,就放下了。那种什么也用不着操心的日子,像自己生了脚,走得快。回头间,桃花梨花都开过了。
  
  3
  
  日本人的炮弹打进云城时,卢家大小躲进一个叫黄庄的村子。是一个山旮旯头,除了山,还是山。他们住在一户普通农民家里。天下乱着,老百姓的日子,也只能是一日一日地熬。口粮是早就断了的,只能到野地里刨食。衣着,比要饭的强不到哪里去。女人,也是老相,房东家媳妇还刚三十来岁,白发就上了头。
  卢先生说,这里倒是天高皇帝远。初桃正盯着满屋的蜘蛛网左右顿脚,接口说,穷山恶水的,头上的天一点点大,生在这里的女子,也真是命苦,我可是一天也不想多呆的。相比较初桃的怨气,大太太与二太太还算安心。大太太寡淡,二太太乖巧,向来不给卢先生添事。二太太对大太太说,瞧初桃那点德性。穷人一阔,脸变得最快,还真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了。我们都呆得牢,她倒是嫌七嫌八的了。大太太冷淡地说,都国不是国,家不是家了,你还有心想这个。二太太见话说不到一块去,也不客气起来,说,天塌下来,有男人会帮我们顶着的呀。轮不到我们小女子想什么的,想了,也是白想。大太太的脸色当下阴沉下来。
  初桃与大太太处得平淡,没闹过怨恨,但也很生分,总觉得大太太离自己远得很。和大太太说话也是累,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好像都是预先想好的,像个书面语。和二太太,是经常会口角的,但并不害怕,她身上有几斤几两,一眼就看得出。以前众人虽然天天聚在一道,却是各怀心思。这会儿,倒出来一点相依为命的样子。卢先生说,可能,世道真的要变了。说不定,这里,就是一个归属。初桃说,我是死也要做城里鬼的。只听得大太太突兀地冷笑起来。
  临行前,大太太执意带走了房东的一个丫头,说是收养。这一举动,弄得二太太的心里不上不下起来。这事,没人可说,只得说给初桃。初桃不以为然,说,你也是喜欢疑神疑鬼的,肯定是觉得膝下冷清了吧。二太太说,不像。我是天生不能生养,原以为大太太也是同命的人,却原来不是。大太太每天都要吃一种药,说是治头疼病。后来,我留了个心眼,拿药渣一查,吓了一跳,竟然是避孕的。初桃说,为什么,没有道理的呀。二太太说,我也是想了许多年,都没想明白。初桃说,那就是另有隐情了。或许,她有可能恨着卢先生吧。二太太摇摇头说,更不是了。我记得多年前卢先生一次酒后落出口风,说大太太的命是他救下的。又嘱咐初桃,这事说不得,会出人命的。看看三姨太的下场,想想都害怕。初桃说,说不定,卢先生早就知道了。他们那些读书人,都深得很,我们是看不透的。
  初桃一探,就探出来了,卢先生果然早就知晓的。卢先生说,大太太不是一般的人,当年,她犯下的是杀头的罪。对她来说,卢家大院的天地太小了。初桃哦了一声,说,真是没想到。只是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大太太的心结还是了不了。这么好的日子,多少人想的,轮到她头上,竟然还是过得不开心。卢先生说,她想的那些事,你不懂的。这没办法,看中什么,就被什么困住了。说完,走到一幅书法面前,站住。是大太太书写的《满江红》,字字老辣,不像出自女流之手。卢先生看了一会,说,看来,我想要的,都是要不来的。这样也好。无牵无挂,倒也是一种福气。初桃听出卢先生的话不由衷,心里头就替卢先生好一阵难过。又想,女人和女人,真的是不一样。
  不久,日本人投降,可战争依然持续着。卢家一折腾,伤了元气,日子也过得马虎了。外头的消息,一个又一个,不敢相信,也不敢不相信。
  母亲也不管别人的脸色,往卢家走得勤起来。三年前,卢先生做寿,母亲的礼送轻了,被下人取笑,弄得母亲下不了台面,平常轻易是不踏脚的。见初桃还在那里打打麻将,一点心思都没有,私底下咬初桃耳朵,说,世事无准头,何况人呢,由不了谁的。这么多年,看来看去,也就是钱最牢靠。初桃说,卢家早被人掏空了。母亲笑她老实,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也别把卢先生的每句话都当真。初桃说,是你的东西,早晚少不了的,何苦难为他。母亲拉了初桃的手,说,也就你心软。好人谁不想当,只是,好心,当不了饭吃,到最后,人家也不识得你的好,只当你没有用场。别看大太太念佛吃素多年,也就是做个样子给别人看。二太太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哪少得了她的好处。初桃做了几年太太,脾气见长,听不得母亲的唠叨,自顾自甩了母亲的手。母亲也是有脾气的人,当即将话硬邦邦扔过来,说,你也别看不起俗。不过是没到那一步。有你要哭没眼泪的时候。初桃不再理会,喊底下人拿了一斤糕点,两件衣料,将母亲打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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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凌晨,初桃醒来,卢先生正在看她。他俯得很近,脖子上,细密的皱纹,一圈又一圈。原来,他和一般的老人没有什么两样了。以前,她一直不觉得。或者,觉着,也不肯承认。卢先生会哄初桃,初桃更会哄自己,明摆的事,偏是不去相信。外头交际,替卢先生百般遮掩,更听不得别人提个老字。而男人的老,的确是从少了欲念开始的。春江水暖鸭先知,那种各样,初桃一下子就觉察到了。
  初桃说,你心里压着事。卢先生说,这光景,是人,心都是乱的。初桃宽慰道,世上的道,都是人自己想绝的。不去想,也就太平了。卢先生笑了一下,笑得很沉闷,说,还是你们做女人的好。他的手,开始在初桃身上耐心地游走,蛇般柔软。整个过程很缓慢。初桃想起第一次,卢先生也是这样,扣准火候,不急不徐,用了一生的经验和温柔。她所有的拘谨与不安,放下来。人轻得像根羽毛,飞来飞去的。大凡女人的初夜,少粗暴,以后整个身体就会打开得顺畅,许多的快乐,来得容易。初桃见卢先生吃力,便说,日子长着呢。卢先生不肯,说,现在是,做一次就少一次了。还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恍惚之间,初桃看见,卢先生的眼角,慢慢地潮湿起来,表情里透着哀愁,像个戏台上的怨妇。是初桃从来没看到过的表情。
  1950年谷雨,卢先生吊死在后花园的一棵桃树上。民间的说法,谷雨是花神的生日。这个日子,是卢先生事先选定的。大太太看出来了,一句话也不劝说,私下里替卢先生准备好了老寿。卢先生其实也没有到一定要死的地步,完全可以看一步,再走一步,但卢先生不想面对。逃离,是卢先生这种人的本能。那样的体面,容不下一点难堪。体面的本质,却是离了地面的一个虚空,经不了什么。像卢先生喜欢了一辈子的瓷器。卢先生求了多年的跳出红尘,依旧是书本里的理想。归根结底,他还是个懦弱的人。初桃没看清卢先生,其实,卢先生自己也没看清自己。他一直当自己是天下最看得开的人。

  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人只顾得自己了。大太太第二天就失了踪迹,一点口风都没漏。二太太出逃前,发现平常用心赚下的细软,已经被人暗地里下了手,喊了声皇天,哭也来不及了。有人看见,二太太是跟着厨子走的。初桃早上醒来,习惯喝一杯牛奶的,喊了半天,却是没人理会,才知道,好日子已经到头了。卢家,很快就散掉了。人算不如天算,原来的小算盘打得再精,也是一场空欢喜。从天上掉到地下,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留。
  初桃无奈,硬着头皮回水镇老家,也是实在想不出能去的地方。母亲开始还陪初桃落了几次泪,拿她当客人待,日子一久,也懒得再看初桃的愁眉苦脸。更何况,开门七件事,一件也跳不过去。小户人家,添张口,不像添双筷子那么简单,再说,初桃过惯了好日子,嘴巴也刁了,嫌脏嫌吵的,也是难伺候。又成了懒骨头,油瓶倒了也不知道扶,连自己的内裤都要母亲相帮洗。寻思着初桃总归会识点相,拿出私房补贴家用,一等再等,却是毫无动静。一问才知,除了几件首饰,便只剩几身衣服。母亲冷了脸,说,到底,卢先生还是把你当了外人。初桃打开另一只包裹,里头是一幅大太太的书法、一本《浮生六记》和几瓶养颜露。母亲懒得看,没好气地说,我看你也是脑子搭住了,拎不清。跟卢先生那么多年,别的没学会,倒是沾了一身的酸腐。忍不住又是一顿数落。
  这当口,初桃发觉身上有了异样。她原先吃多少药,偏是不成,这会儿成了,又是不上不下。或许这就是天意,是她和卢先生之间,注定了的瓜葛。初桃突然恨了卢先生,这么多年她刚刚安下心想认命的时候,转眼工夫,又什么都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没几天,母亲就看出苗头不对,问了初桃的主意,半天不吭声。原本初桃以为母亲肯定是不会答应的,会说些托个油瓶,以后嫁人就难的话。但母亲只说,人命关天,做缺德了,天理难容的。是祸躲不过,船到桥头自会直,走一步,算一步。又说,家里再穷,也差不了小人一口的。当即从身上摸出点零钱,叫初桃去割一斤肉回来,说是包小馄饨给她吃。
  有一天,初桃回转卢家大院。里头,隔出了许多家,满眼的绳子,挂满了红绿。先前的花院,种上白菜与丝瓜。旁边,一个猪栏,一个鸡圈。一院子的人语喧响,听不真切什么。初桃站了一会儿,终于碎步退出来。她将手扶在墙壁,不知不觉,流下一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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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水镇城,两爿豆腐店。城外放个屁,城内听到见。说的是水镇的小。因了小,人和人一不小心,就撞了头。
  那一日,初桃赶着行日,拿了几个鸡蛋去卖。起初,初桃抹不开面子,母亲就放话过来,说,我们穷人家,是养不起懒人的。人吗,到哪个山头唱哪个调,才算是活得明白。这话,初桃听进去了,当即翻出当年做姑娘时穿过的粗布杉,换下身上的紫旗袍,将几身好衣服压到箱底。卖了几次,就上路了,价钱咬得像铁板,一厘一毫地计较。想当初,卢家要什么有什么,哪把几个小钱看在眼里。初桃正想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抬眼看时,面前站着厨子。
  厨子的家安在弄堂的偏角处,总共一间平屋,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墙壁贴的报纸脱落了大半,天花板还开出个口子来。果然,二太太在。靠在床头粗被上,一手捂着胸口,脸色蜡黄,害病的样子。原先二太太没什么病的时候,整日叫这里疼那里疼的,吃各种各样的药,这会儿真的有病了,却舍不得吃药了,说是熬熬就会好去的。见了初桃,像是见了亲人,一下子泪就出来了。两个人拉着手,坐下来说话。不在一个碗里吃了,先前的隔阂,就算还在,也不关疼痒了。二太太说,你也都看到了。人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怕你笑话。厨子粗俗是粗俗,倒也是拿我当心肝,知冷知热的。二太太走到这一步,初桃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要是换作以前,初桃肯定会在心里笑死,笑二太太的浅,什么样的人都能跟。但现在,大家都是落魄的人,初桃已经没了笑话的意思。只是想起三姨太的事,总归心里别扭,一时倒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厨子弄出两碗点心,是他拿手的鸡丝小馄饨。二太太尝了一口,说,味道不那么地道了。厨子说,那是自然。以前小馄饨里的馅,用的是上好的虾仁、笋丝、香菇、火腿肉调制的,现在到哪里去寻这些好东西。见初桃不拿正眼看他,也猜出了几分原由,说,四姨太也别把我想得那么肮脏。三姨太那件事,全是卢先生的安排。你动动脑子想想,我一个下人,吃喝全倚仗着卢先生的,借我十个胆,也不敢动主家的女人的。没料着的是,三太太那么高贵的人,竟然一点也受不了诱惑。这话二太太不爱听了,白了厨子一眼,厨子知趣地堆出笑来说,你才不是三姨太那种人,娶到你,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初桃笑笑,知道这种话,厨子是经常说的。二太太那点脾气爱好,早就被他摸透了。二太太眉头一扬,说,卢先生使这样的阴招,连我都要小看他了。厨子接口道,有钱人,没有一个是干净的。二太太想了一会,说,大太太也不是看出来的,原来是早就知道的。初桃不答言,心里琢磨,或许,真相也不是这样的。说不定只是厨子的遁词。人心隔着肚皮,看不清的。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想去相信什么人了。
  他们又说了一会大太太。厨子说,这下,倒让大太太出头了。大太太一直是想走的,只是碍着卢先生的情面,下不了决心。二太太说,我看是回不了头了,当初大太太为了保命,登报改过自新,白纸黑字,赖不掉。人家的庙大是大,也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他们说了几句,也就失去兴致。毕竟,大太太原本也和他们没什么相干。
  大太太的消息,是后来传过来的。据说,大太太离开卢家后,就去了黄庄。不久,嫁给了村里一户最穷的人家。五年中间,生育了四个孩子。1958年,死于浮肿病。临死前,大太太只说了一句话。她说,我终于赎完了一生的罪。
  初桃在水镇只呆上个把来月,又回到了云城。一个南下干部娶了她。他是妹妹初荷的战友。第一次见面,南下干部就在办公室的桌子上要了初桃。初桃按母亲的吩咐,留下了带证据的裤头。这样一来,初桃的第二次婚姻就来得容易了许多。她生下的第一个儿子是卢先生的,第二个儿子才是南下干部的种。好在,他们都随了母亲的相貌,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初桃和南下干部过得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因了初桃的缘故,南下干部的前程就差了一些,但好歹也是有职位的,可以挡点风浪。不像二太太那样,动不动就要游街挨批斗。初桃对南下干部几乎百依百顺,什么事都由南下干部说了算。把整个心放在持家过日子上,不让南下干部寻着半点短处。只是害怕房事,每次都是找理由,推掉一次算一次,不大情愿的样子。
  初桃改变了许多,以前的旧习惯大都丢开了,只保留下一个,那就是散步。从小水门,途经樟数脚、柳浪头、金山塔、火宵台至白鹭庄。是卢先生最喜欢的一段路。后来的许多年,初桃再也没有走进卢家大院。
  责任编辑 刘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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