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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到而有分寸的人物分析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詹福瑞

  真是说不完的《红楼梦》。当草根红学不断地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新闻突破,红学家忙于红楼选秀,闹嚷嚷一片纷乱的时候,我很不幸凑巧又有了《红楼梦》研究的话头,那就是关于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的一本小书。书小,读完了不说不快,缓说也不快,只好凑此热闹,好在与红学不相干。
  《红楼梦人物论》最早是王昆仑为《现代妇女》写的专栏,陆续以太愚的笔名刊出,1949年由国际文化服务社结集出版,2003年北京出版社纳入“大家小书”丛书中再版。结集出版的书,与在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动。压缩了篇幅,也删掉了许多很有意思的论述。原以为删改是在解放后,找到1949年版,才知那时就已经是“大家小书”版的样子了。本篇话题集中在小书中的文章《贾宝玉的直感生活》,文章原发在1944年到1945年间《现代妇女》第四卷三、四、五、六期和第五卷一、四、五期,但是杂志印制粗糙,现在已经文字漫漶不清,只好拿北京出版社的来凑数了。
  说到贾宝玉,我们几乎不假思索地就会想到这是个叛逆人物。其实这并不完全是我们自己想到的,也是红学家们告诉我们的。几乎所有的教科书,所有的文章、著作都是如此写的。何止是叛逆,还是一个觉醒者,一个反抗者,更有甚者,这个娃子竟然否定了自己的阶级,追求自由平等,具有了民主的思想。这样说也不是无中生有,《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的确带有明显的叛逆性格。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几千年的中国传统,尤其是在以科举取仕的时代,更何况是在贾宝玉生活的簪缨之家,祖宗的家业和俸禄要传下去,必得读圣贤书,走科举路不可。但是遗憾得很,贾家这块宝玉,天生就不是个喜读圣贤书的料。周岁时,贾政拿来世上所有的东西让他抓,贾政多么盼望他爬向圣贤书啊,可他别的一概视而不见,一伸手就是脂粉钗环。使贾政老爷老大不高兴,从此不待见这个混世魔王。宝哥哥见不得孔孟,厌恶仕途经济,却偏喜钻在姑娘群里厮混,用了他爸爸贾政的话,乃是一个淫魔色鬼。其实贾宝玉不是不爱读书,但是他所读的都是些什么呢?茗烟为他找的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则天、玉环的外传,以及像《西厢记》那样的传奇本子而已。
  但是对于曹雪芹所塑造的贾宝玉这样的形象,仅仅给他戴上一个叛逆的高帽子,似乎于事无济。我们想要了解的东西还有好多。起码有个最直接的问题即是,他的叛逆是自觉的还是非自觉的?如果按照有些文章的调子定个性,贾家的这个大少爷,不是无产阶级革命家,至少也得是民主革命家了,而且还是红小鬼呢。此时就感到王昆仑的文章值得一读。他把宝玉说成失败的天才型,是以直感生活抗拒了他的时代。他只能从恋爱经验和家庭生活的刺激,本着自己的直感来反抗封建传统的礼教与婚姻。这样的分寸把握似乎就入情入理。不至于把宝玉说得比成人还成人,比革命还革命。
  贾宝玉应该是贵族家庭里的特异人物,作者设计他生下来就含着通灵宝玉,其寓意有多样解释,其实用“通灵”就可以说明作者的意图了。既有灵秀之意,又有特异的内涵。灵秀在于宝玉聪颖的禀赋,所谓的天资优异;而特异,则在他的个性突出,与众不同。这位贾家大少爷,就生活在他的聪颖与特异当中,表现为看为可笑而实则可爱的情痴。痴者,专一独钟。人的智力之开启,情感之所钟,何止千种?神经之感应,何止万条?而痴者之怪就怪在他的智力只用向一隅,他的情感只钟于一端,他的神经只敞开着一条。此谓顽冥;余者皆一概壅闭不通,此谓愚劣。宝玉就生活在对他来说唯一开启的情感世界里。所以王昆仑与阿印一样,都把贾宝玉称为性灵人物。而情感的世界肯定就是直感的生活。
  人的情感世界当然也是丰富多彩的,不过对宝玉来说最直接面对的则是儿女之情。
  宝玉出生的贾府,骄奢淫逸、腐化堕落而又扭结着各种矛盾。但是作者却偏偏在这样的巢穴中圈出一块净土,造了一个供女儿们居住的大观园,虽然不能像柏林墙或者是耶路撒冷墙一样,把它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却也给宝玉、黛玉保留了一块相对清洁的空间。所以宝玉一旦搬进大观园之后,就心满意足,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贪求之心,每日里和姊妹丫鬟们一处,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流连于“眼前春色梦中人”了。当然宝玉也不是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桃花源里,贾政们的阴影时时都在。不过还有贾府最高权威贾母因溺爱孙儿孙女们而撑开的保护伞,在一段时间内随使宝玉和黛玉的性灵得以充分地展开。“这样宝玉才能取得行动的自由,解脱传统的束缚,长期沉溺于女儿王国之中,以养成他特异的直感生活”,“无限度地向着性灵生活方面去翱翔”。
  宝玉的直感生活、性灵生活,就是他与女孩子们的情感生活。王昆仑更为直接地把它说成为自然人的原始要求、人的性行为。宝玉所要放纵的是他的性自由和性感觉。很显然,王昆仑的出发点即是人的生物性。王氏这样分析当然是更为彻底了,但片面之处也明显可见。一般生物的性行为是谈不上所谓善的,更无所谓美与灵魂。而诚如王昆仑分析的那样,宝玉那头性感觉的猎犬永远不停地吸嗅和捕捉的是女孩子的美貌与灵魂。而这自然就超出了一般生物的性感觉和性需要。其实王昆仑的文章,除了他的理论基础有问题之外,分析则十分精彩过人。对于女孩子,宝玉的确有他泛爱的倾向。不仅仅是黛玉,他广泛地迷恋着大观园中的女孩子们。姊妹们中的宝钗、湘云,方外的妙玉,丫鬟中晴雯、紫鹃、袭人、平儿、玉钏儿,唱戏的龄官,等等,与她们生活,幸福;与她们玩耍,快乐;为她们尽过心、服过务,怡然自得。宝钗讽刺宝玉是无事忙,忙什么?忙于在女孩子堆里周旋。对待这些女孩儿,与黛玉相比,虽然有恋爱和喜欢之别,但迷恋确实是相同的。正是这种迷恋,升华为女性的崇拜,视男性为俗而又俗的浊物,称女性为水做的精灵。宝玉对女性的迷恋,自然不能排除他那引起人的不洁感的低级行为―――肉的诱惑。第二十六回,宝玉见睡在床上的黛玉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那恐怕就是极为简单的对女性身体的迷恋,谈不上什么精神。但是在更为根本上来看,应该是宝玉对于灵与肉融合的女性之美直感地迷恋。迷恋女孩子的青春美丽,女孩子的温柔妩媚,也迷恋女孩子的天真活泼、自由自在。甚而至于把与女孩们厮守的日子当成了人生的唯一: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飞灰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管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去就那里去就完了。这与其说是对女性的人的迷恋,不如说是对女性灵幻的精神境界的守护。作者曾借用警幻仙子之口,把宝玉对女子的迷恋概括为“意淫”。王昆仑认为,意淫就是对灵与肉都有极强又极敏锐的触觉。但是在我看来,这意淫强调的并非肌肤之亲,而是情痴,那乃是对于女孩子青春之美与灵魂之妙的生命之约、与终极的守候。
  在《红楼梦》中,宝玉对世俗和正统的礼教的反抗用了王昆仑的话来说是直感的。所谓直感,王昆仑讲得很好:宝玉富有哲学敏悟,却没有哲学修养;富有文艺天才,却不长于文学写作;涉猎过老庄与佛理,也能写出过动人的诗句;然而充其量只能说他具有天才的人生意境,到底不能构成一套完整的世界观。没有完整世界观的反抗当然是直感的、非自觉的。但是宝玉直感的反抗是从哪里来的呢?首先来自人类爱美爱自由的本能,中国人说,即来自自然。而对宝玉来说,也来自他身边的女孩子。宝玉、女性和叛逆性格之间的关系至为微妙,很难说清究竟谁影响了谁。你可以说是叛逆的性格使宝玉在女孩子中找到了藏身之地,也可以说是性灵的女孩子使宝玉认识到了男性的污浊,以及由男性主宰的社会的混账不堪。宝钗劝宝玉留心仕途经济,宝玉是如何骂宝钗的呢?好好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子,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禄蠹之流。而宝玉之所以引黛玉为知己,也就在于黛玉从来不说宝钗那样的混账话,未染社会之习,洁白无瑕。从宝玉的话中应该看出,在宝玉心中,女子生来就是清净洁白之身,这是常态。学了男子,才有了变态,俗不可耐起来。由此可见,宝玉直感的反抗,也来自身边他直感清洁的女孩子们。

  对于贾宝玉的反抗,我们的教科书和红学著作大都说得过头了。宝玉不喜欢读书,更确切地说是不喜欢读刻板的圣贤书;讨厌接触外人,尤其是厌恶当官的人;包括他喜欢女孩子,有什么更深刻的思想吗?算什么更严重的事件吗?从孩子走过来,也看着孩子长大的人,知道那是孩子的天性。和所谓的反封建、反礼教没有必然的联系。按照教科书和红学家的逻辑,那现在的孩子不愿上学,学政治就头痛,不愿和大人去应酬,又该是反什么呢?这样想来,也许就会怀疑红学家上纲上线的结论了。由此看来,红学家戴给宝玉的反礼教高帽子,不过是宝玉作为孩子喜欢自由的本能而已。只是随着年龄的成长,大观园的女儿国不断地滋养了宝玉的自由本性,宝玉的反抗才越发强烈,也加深了对家庭与社会直觉的反感。因此也可以说,是大观园女儿国的温柔之乡豢养了宝玉反抗的猛兽。而这种反抗,如王昆仑文章所言,也是直感的,更谈不上深刻和彻底。
  《红楼梦》写宝玉的直感生活,最深刻的应该是宝玉对生命的感悟。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写出了中国式的生命幻灭感。人的生老病死所产生的是最切近、最深刻、最痛苦而又无奈的情感。正是这样的情感,终极地感伤着宝玉和黛玉这类的性灵人物们。因此而有看花落泪、见月伤怀的多愁善感。在大观园里,黛玉对季候的感应最为敏锐,而且无不融入个人的漂泊感。这样的情感的容易产生,自然与黛玉的父母早亡、寄人篱下的不幸身世有关;但是她的情感内涵却远远超出了个人的身世感,透出这个聪颖的女孩子关于人生的深刻体悟。她的柳絮词: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从柳絮的飘零,想到人的漂泊无依的宿命,既为物伤怀,为己伤怀,也是为人类伤怀。还有她的葬花吟:侬今葬花人笑痴,它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空幻感已不仅限于美好的春天与青春、限于人生,广而及于大自然了。
  在大观园里,另一位深怀人生空幻感的就是贾宝玉。所不同的是黛玉的生命之悲,常常是因季候花草而感发,而宝玉的生命之叹,却多来自他身边的女孩子们。宝玉陪黛玉葬花,哪里会体会到黛玉这个女孩子深微而细腻的生命痛感?顶多是对美好事物的同情而已。但是当他听到黛玉花落人亡两不知的葬花诗,想到林黛玉的花容月貌将来也会到无可寻觅之时,真是心碎肠断。他又由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想到宝钗、香菱、袭人等也到无可寻觅之时。而这些女孩子到了无可寻觅之时,自身又不知何在何住?而将来的斯园、斯花、斯柳更不知当属谁姓?不觉恸倒在山坡上,怀里落花撒了一地。黛玉葬花,生命的感伤,是由自身的漂泊感,怜及自然界的花草,反回来而更深化了她对个人身世以及人类无归依的感悟。而宝玉则是由黛玉而及所有的女孩子,再由女孩子而及个人,以及自然。但是很显然,两个人的生命空幻感是相通的。这种空幻感,使宝玉的生活只定位到一个目标上,就是与身边的女孩子们长相厮守,永不分开。所以在十九回宝玉有只求你们守着我,等我化成灰,随便你们到哪里去的幻想。而在第三十六回,他又发表了人谁无死,只要死得好的理论。他所说的死得好,就是如果有造化,趁着那些女孩子还在眼前时死去,能够得到女孩子哭他的眼泪流成河,把尸体漂起来,那就是死的得时了。由此看来,宝玉强烈的生命的幻灭感,来自他对女孩子的留恋。他是在女孩子的依恋中,才体会到生活的美好、生命存在的意义。而一旦离开了体现了他生命意义的女性们,他也就感到失去了生命存在的价值。就似他与黛玉说的那样,你死了我去做和尚。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的确是出家了,在高鹗的续写里,宝玉出家的直接动因是木石无缘、黛玉之死。但是把宝玉推向空门的还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大观园女儿国的分崩离析,他心爱的女孩子们死的死,嫁的嫁,走的走,散的散,宝玉强烈地感受到他真的到了赤条条无牵挂的境地。《红楼梦》之后,多有狗尾续貂之作。孤陋寡闻,没见到有写宝玉与黛玉结婚的作品。但是假设宝玉与黛玉结婚了,结果又当如何呢?是不是宝玉就不会遁入空门了呢?恐也未必。黛玉葬花,收拾起的首先是个人的身世命运,为自身悲而及他人之悲;而宝玉的出家,重要的是为女孩子们出家,其次才为己出。女孩子在他的身边,已经成为他的生存的环境,成为他活下去的生态,甚而至于融化为他的生命的肌体和血肉,他的思想和灵魂,在此状态下,即使宝玉如了与黛玉喜结良缘的心愿,黛玉一个人能够代替所有吗?
  宝玉的孤独与空虚,寂寞与无聊,是与生俱来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生决定了这一切。宝玉虽然年少,却过早地颖悟到了人生的空幻,所以宝玉的悲感是宿命的悲感。在此问题上家庭与个人身世不是决定因素。只能说家庭的没落与周边女性的不幸身世,更强化了他的直感而已。解脱人生的空幻,中国古代士人,开辟了许多途径。浪迹山林是一途,晨钟暮鼓是一途,也有的干脆就放浪形骸了。宝玉却把解除空幻的恐惧用在了情痴上,在与女孩子真诚的相守中寻找生活的清净,寻找情感的纯粹,寻找思想的洁白,寻找人生的温暖,寻找灵魂的慰藉,这虽然是宝玉来自他的直感的人生选择,却也是宝玉的特异之处。当然也是他的可怜之处。不过看到宝玉连这样可怜的愿望都化为泡影,人生的无凭和社会的残酷也就可见一斑了。
  责任编辑 杨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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