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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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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回来了,进门时踩得地板吱嘎作响。他闻到了强烈的炒菜花味、油炸食品味和椰子香皂味。他那蓝色的衬衫湿透了,脚上的鞋子沾满了泥巴。看到他这副模样,母亲不由得有些纳闷儿:“早晨没下雨呀!他是在哪儿给淋湿的呢?”母亲的腰间扎着湿乎乎的围裙;儿子的脸上留着三天没刮的胡子。
  儿子向院子深处的水塘走去,走到水边拨开杂草,洗了洗脸、后颈和头发。母亲又疑惑起来:他大概是想驱赶睡意,提提精神,消除恐惧,壮壮胆子。透过晨风,看得清他那消瘦却很结实的身体。此刻,他的眼睛正注视着水塘那边的地平线。
  
  当母亲喊儿子吃午饭时,她心中的痛苦减轻了。刚才擦洗盘子上一层薄薄的尘土时她想,要是儿子不在床单上模拟作战的话,盘子上是不会有尘土的。
  “来,孩子,来吃饭吧!”母亲叫道。在砖地上吃奶的小女儿还在叼着妈妈的奶头。
  “我就来,妈妈,就来。”儿子答应道。小女儿不再吃奶了,松开嘴里的奶头玩去了。活下来的孩子的牙齿是很有劲儿的。
  “孩子,桌上的饭会凉的。”母亲又叫道。
  “我就来,妈妈,我答应就来的么。”
  母亲暗自想道:“儿子在后院里老看的是什么呢?我的主啊,他在那个小院里到底读的是什么呢?准是那些书,那些他保存在衣柜里的书。他看完后拿去还,还了又借,借来又读,读完又去还。而且还老是在想什么。”
  房间里飘着炒菜花味、米饭味、菜豆味和肉末味。
  儿子一面闭着嘴咀嚼,一面思索着。
  母亲不能够让儿子开口,把话掏给她。她明白,儿子会突然把需要说的话吐出来的。那些话就像贴在了墙上。在她的生活中,她只要往墙上一看,就能看到儿子的决心:“母亲,我要走了。”他的影子永远在重复着这句话。
  “孩子,别让你母亲揪心了。”母亲说。但是她知道,他的儿子不是去干坏事。
  儿子用肉汤和着面包屑玩,小女儿跟一只小狗玩。那只小狗没有一个居民来要,也没有任何一位赶车的人愿意把它带到远方去放掉。
  儿子打开衣橱时,脸上出现了一片阴云。他把裤子和衬衫拿出来摞在一起。母亲知道每件衣服上的每个补钉在什么地方。儿子翻箱倒柜地寻找证件:
  “妈,我的出生证在哪儿?”
  母亲一直跟在儿子身后。
  “在这儿,孩子,在这儿。要出生证干吗?”母亲回答。但是,她的疑问依然哽在喉咙里。
  儿子在旁边包着衣物,察觉到了母亲的痛苦情绪,闻到了母亲的椰子香皂味儿。他匆匆地打着包儿,因为他注意到母亲的那种情绪在默默地加剧,仿佛在沉重地压着他的脊背。他把牙刷塞进了包裹缝里。
  这时,母亲终于证实了夜里失眠时产生的预感:“我儿子要离家出走了。是那些书,那些同事,那些神秘的黎明把我儿子夺走了。”
  母亲在宽敞的走廊里注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在收拾东西、包干酪和面包时,儿子一声不响地颤抖着。他那平底便鞋嚓嚓地踩着地板和砖块,砖块和地板,他三步两步就走到了对面的门口,用手叩了叩门板。门外狂风大作。然后,儿子把包裹放在柱石上。但是,母亲将永远会听到儿子在叩门。
  当儿子消失在迷迭香丛中的时候,风把儿子的声音送到母亲的耳中:
  “妈,我哪一天回来可说不准。”
  母亲明白,流泪不管什么用,但是她还是愿意哭。儿子也知道,回头看没有用,所以没有回头看。
  母亲站在飘着迷迭香气的阳台上。阳台上充满了迷迭香散发出来的蓝色的香气。母亲在那里站了很久。
  
  现在,母亲觉得扼着她的喉咙的手比喻心情难过。
  松开了。然后,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在阳台上走动。她要看看白天里谁从山坡那儿走过。她看到,有的从山坡上走下来,有的正往山坡上爬。杜鹃花还没有开,她儿子就从那条路上走了。
  现在,母亲在浇花,却没有心思再去剪那些干叶子。现在,母亲回到屋里。她仿佛看见儿子弯着腰站在水缸旁的水池前,仰着脸伸手去拿毛巾。
  现在,母亲迈过房间的门槛,仿佛看见儿子坐在床沿上,低着头看书,因为天色已暗。母亲每次看见儿子这样看书都感到心疼,因为这样会把他的眼睛看坏的。
  现在,母亲听见一阵爆裂声。不过,并不是门板。她继续脱着她的平底便鞋,然后把拖鞋拿出来。原来是一块木板被晒得鼓起来,裂开了。
  现在,母亲把洗完、烫好的床单送到公寓里去。她回答女服务员的问话说,还没有,还没有儿子的任何消息。在得到儿子的消息前,她应该做好饭等待着。
  然后,母亲打开收音机,准备一面做针线活儿一面听。但是,还没有听到什么就听见有人在敲门。
  敲门的是两个男人。他们一进屋就到处搜查。一边搜查一边询问:
  “太太,没有他的消息吗?没有他的照片吗?”
  现在,已是夜晚,闷热的空气使人透不过气。母亲把双手交叉放在干瘪的腹部,陪伴着那两个陌生的男人。
  母亲坐在那儿,失神地望着桌上的烟灰缸。她听着他们提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她的回答。她把双手交叉在一起,使劲儿地握着。
  “我儿子是好人,我说的是真话,你完全可以相信。他从没有干过坏事,也从没有打过架,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子。他总要把挣来的钱全交给我,可怜的孩子。我敢对你讲,我是了解我儿子的。”母亲说。
  但是,那个男人不愿意听她这么一遍又一遍地唠叨,而是不断地提问题:
  “谁常到你家来?他常跟谁在一起?他们叫什么名字?有他们的照片吗?他夜晚出去吗?外出旅行吗?带书回来吗?带什么包裹吗?偶然提到过什么地址吗?回来的时候双手沾满油墨吗?家里有武器吗?他们的姓名和住址是什么?太太,照片上个子最高的人是你儿子的朋友,你知道他是谁吗?”
  现在,母亲在思考:“我不是那种不要儿子的坏母亲。”她编造着、寻找着回答他们的话,但都是答非所问。她说,照片上的一张张面孔倒是熟悉,但是不知道他们是谁。“我记不清楚了。不过,我不是坏女人。”
  结果,她一个准确的人名也没有想起来。但是,他们仍然坚持,非要她说不可。于是,她想起了几个死人的名字,那是她结婚前认识的。
  她看到了儿子的照片。但愿他不要回来,免得被他们抓走。
  她在湿乎乎的围裙上搓着双手。她说着谎,编着假话,否认着。她没有说一句实话。她不时地坚持说:
  “我儿子是好人。他干了什么,我一点不知道。我儿子是好人。我不是不要儿子的坏母亲,我儿子是好人……”
  …………
  (特约编辑 傅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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