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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记忆储存的乡村旧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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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庙  宇
  缕缕香火的味儿越过庙宇的高墙扑鼻而来,我便知道,那是精神的气体。
  在我身处的地方,几乎每个村子都会存在一座庙宇。现在兴起编写村史族史,我参与或者浏览不少,无一例外地在其中都看见了庙宇的踪影,某个朝代、某个祖先所建。庙宇的名称五花八门:土地庙、关帝庙、观音庙、城隍庙、老君庙、二郎庙、财神庙、娘娘庙、状元庙、相公庙……如果是家族史,则以某某祠堂命名。有的庙宇以所在地的自然景观起名,还有以动物命名的庙宇,像龙王庙、马神庙、飞虎庙、青龙寺、白马寺、卧牛寺……我高中毕业后下乡插队的碾儿庄的那座庙,村子人叫牛头寺。自然,它是与村子后面的牛头山有关的,寺里供奉着一个牛头,眼睛雕得很大,仿佛要洞穿世间万事万物。谁家的人遭遇了不测,谁家的媳妇生不出娃娃,谁家的孩子要考学,出门求平安,生病求健康,求姻缘,求发财,求做官,都要到寺里烧几炷香,跪在牛首前磕头。无疑,这是最适宜了却心愿的地方了。无事可干,也去寺里上上香,或许眼下什么都满意,求个长命总可以吧。村子的人传着一个笑话,柱柱的媳妇嫌家里的母鸡下的蛋少,怀里抱着母鸡来寺里上香,至于后来她家母鸡下的蛋从此是不是多了,倒是没有了下文。在碾儿庄人的心灵里,寺里这牛头是神灵,收留着一個村子的前世今生,是上天派到碾儿庄为村子人赐福消灾的。
  一般情况下,被称为庙的地方是少不了塑像、供桌、香炉、供品什么的。乡间的土庙,屋顶不是很高,瓦楞间长着随风而摇的茅草。庙的屋檐下都住着麻雀,桌上的供品,也大多被它们食用了,真正的菩萨和神灵是不吃贡品的。这一点,摆放供品的人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愿明说。也许,在他们的意念里,麻雀是菩萨和神灵的化身。
  如何理解建庙烧香的行为呢?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庙宇是精神的殿堂,让人的灵魂有个去处。虽然我心里明白,那种精神的寄托是虚无的,对于人生、对于生活真的毫无用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仍是什么样子,命运该是哪种轨迹谁也改变不了。某种境况下,我想对熟悉的乡亲或者某些朋友讲述些唯物论的大道理,但思来想去,有时甚至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心里清楚,他们绝对不会相信我的话,并由此质疑我的人品。于是,我就心平气和地目视他们虔诚地上香、下跪磕头,膜拜再三。有时,我也会尾随着他们进庙,为了尊重他们的虔诚,我肃然静立,努力做出一副虔诚的神情。这是虚伪,我明白,但我真的不能嘲讽、讥笑他们的虔诚,否则就会为他们的心灵种植下阴霾。作为旁观者的我,本身的行为就是对神灵的不恭。我唯有怀抱一个幻想,神灵也许真的无所不能,驱散我熟悉的乡亲或朋友们心灵的阴影,解救他们的疾苦。
  乡村庙宇的建造者,起初都是村民,多方集资化缘,心灵是神圣的。渐渐地,庙宇扩展到了山沟里山坡下,建造者多是拥有众多弟子的佛道大师,出资者成了商界大亨。他们不缺钱,缺的是精神,把钱投到修建庙宇之上,也是精神的寄托。
  民间对寺庙的热衷超过了对官方推崇的儒学。大家出于维护儒学的正道地位,也对乡村的小庙嗤之以鼻,但他们所倡扬的儒学普通民众并不感兴趣。冷落,使得儒学在底层社会处于尴尬的地位。作为传统的中国文化,儒学在与寺庙的博弈过程中,并未占得上风。在民间精英们那里,也许乐于用儒学来灌注下一代稚嫩的心灵,但他们自己,却更愿意将资金注入民间寺庙。他们一次次走进寺庙,为自己积累阴德。其实,他们未必真的就相信菩萨和神灵,只是凭借这样的形式解脱心灵的负荷,救赎被世俗挤压的灵魂,寄存日渐空无的精神。富商对寺庙的捐赠,除了所谓的积德之外,从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们以“利”博“名”的过程。凭借财富优势为寺庙建设付出,从而为自己赚得普通民众的口碑,也让菩萨和神灵相信他的善心。
  我一次次目睹,富商们在跪拜菩萨以及那些自然和动物们的神灵,为他们焚香。在缕缕上升的香火中,他们听到了菩萨和神灵的呢喃之音吗?
  城  墙
  五伯让人给我捎话,说镇上要建农贸市场,要拆南门,要毁老城墙。老事物要给新事物让道,新的生活方式将摧毁一切衰老的事物,这没办法,谁也挡不住。对于这样司空见惯的现象,我已经麻木不仁了。当然,忧伤的影子总还是有的,但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就会被工作和生活排挤掉。
  乡下,遗留着一些古老的物。乡下人习惯用“老”称呼,譬如老屋、老树、老井、老坟、老墙……它们让我知道这乡村是古老的、厚重的,不由心生敬意。逝去的时光里,我总是缅怀着一些古老的事物,犹如聆听古筝的弹唱。相对于大千世界,人的心灵是狭小的,但我宁愿给古老的事物留下一席之地。
  秦渡镇(镇上人喜欢简单,叫它秦镇)是个老镇子,是周丰宫的遗址,南城门楣上曾有“丰京圣地”的字迹。城门两边剩下一段老墙,高大,浑厚,墙皮日渐脱落,像一头老牛,悄无声息地卧在古镇的南头,意净心清,超然若禅。
  小时候,我生活在秦渡镇南街,和小伙伴们在城墙下总是玩到吃饭时才被大人喊回家。我常常看见,鸟儿从老墙的窝里出来,小爪子攀援在墙皮上警觉四望,当确定没有危险时,便抖落一片墙土飞向河岸的一棵树。城墙过去是很厚实的,现在是越来越薄了,除了风吹雨淋,小鸟爪子的攀援也是一个原因。小孩子是没有什么思想的,我从来就没有想过,鸟儿为何如此钟情这残垣断壁?直到像鸟儿一样长出了翅膀飞离了小镇后才茅塞顿开,原来那老墙的泥土身上带着古朴的气息,很适合鸟儿怀旧。如果按照这样的思维扩展开来,老城墙宛若一册发黄的、线装的厚书,墙土的脱落犹如翻开的书页。老墙是一部老书,也许鸟儿能够读懂,所以才在老墙上筑窝安家。鸟儿有麻雀、斑鸠、燕子,甚至还有灰喜鹊。奇怪的是,马蜂也喜欢把窝建在老墙的高处,那干燥、发皱的墙体,让它们的安家不用多少气力,而古老的墙也许有助于护佑它们避开诸多的不测与凶险。是的,马蜂的腹部是带着毒针的,但它们自己并不知道,出于生存的本能,它们同样需要防备危险。
  老城墙上扎个方方正正的木楔子,一头老牛背对着老墙卧在墙根,懒洋洋地用尾巴扫着墙上的黄土,残留下一片光滑的墙面。收获的季节过后,附近的人家就将稻草、麦秸和包谷秆堆满墙根,逢到久雨初晴,溢出浓浓呛鼻的霉味。一群鸡娃被一只母鸡引领着,唧唧叫着,寻找着墙根的虫子或稻米。冬春的暖阳下,女人们围在一起纳鞋底,缝衣,抡起棒槌锤布。汉子们靠着墙,缩着脖子聊天,聊困了时,手插进棉衣的袖筒里,眯着眼瞧墙头的枯草,或是那没有云彩的天空。小娃们在墙根下找蛐蛐,或者手握一副弹弓,瞄着墙头的麻雀。打下一只麻雀,在墙根下拢起一堆柴火,烧焦麻雀的尸体。墙根下没有风,孩子们就鼓起腮帮吹火。麻雀肉熟了,那是香喷喷的一顿美餐。   暮秋时节,老城墙的斜草半枯了,贴近了老墙的颜色。再往后,北风送来一张张雪花,飘在墙体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暮色,一点点酽起来。老墙下的一座土屋里,传出一些音乐声。一把二胡,或是一支竹笛。那是五伯的家。听大人说,他的媳妇把他的两个娃儿领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大人的事我说不清。我只是喜欢听他的二胡声和笛音,像蛐蛐儿和蚂蚱临终时的鸣唱。一天,落着雪,五伯夹着二胡来到老墙下,屁股坐下,低着头,眯着眼,张开大嘴,露出两排黑乎乎的牙齿,边拉边唱,吟诵着心灵的私语。
  五伯是队里的饲养员。饲养室的后墙紧挨着老墙。农闲的日子,他牵了那些牛马出来,把缰绳拴在老墙的木楔子上。之后,他袖着手坐在墙根,陪着牛马打盹晒太阳。他晚上要起夜喂牲口,白天里瞌睡就多。这时,墙下往往摆着棋摊,或者有人在搭方。他从不观看,只是在起了争吵声时才打着哈欠睁开眼。不过,他不关心为何争吵,只是端详着他的那些牛马。我每次回去,总要看看五伯。他总不在家,孤身一人坐在老墙下。
  接到五伯让人捎的话,我想马上就回去,但因有公务在身,就晚了几天。回到秦镇后,老墙已经没影了,晃眼的阳光下,挖掘机正在張开狰狞的牙齿撕扯着老墙的根基,河岸上一片狼藉。五伯一看见我,就放下手中的活,让我拉着他的手在昔日的老墙那儿转来转去。老墙没了,他仿佛失去了内心的寄托和生活的信心,一下子见老了,驼着背,颤颤巍巍地挪着步子,像是被风摇摆的树枝。他眼角的皱褶,注满怅惘和迷惑。他守着老城墙生活了一辈子,那墙陪伴着他的呼吸,储存着他的生命记忆。用文人的说法,是他的精神寄托,突然被一阵风吹走了,他想不开,感情上难以接受,我是能够理解的。
  人出生在哪儿,那儿就留着他的根系,牵绊着他的命运。一个人生命最后的退路,就是自己的出生地。唯有那里,能够收留、安静他的魂灵。
  磨  坊
  村口,土屋一两间,背风处是门洞,却没有门扇,土屋正中安置磨扇,门前有棵老树遮风挡雨。磨坊前有口老井,井台上站着一架辘轳。摇着辘轳的木把儿,辘轳绳一圈圈卷着,一桶水就出了井口,用以淘洗准备上磨的粮食。这是磨坊的基本环境。与一般的乡村土屋不同的是,磨坊的窗很小,有的索性无窗,以防风吹散了磨出的面粉。这样,即使是白昼,也需有人为的光亮。早先是油灯,悬挂在磨扇上方。从土屋的横梁上拉下一根麻绳,吊着油碗油灯。一根捻子的光亮忽闪忽闪,磨扇忽悠忽悠转圈。偶然一瞥,这影子就印在了土墙上,化为一个巨大的虚无,仿佛梦游的情景。后来油灯退伍,换成了电灯,麻绳换成电线,磨扇的转圈便真实可见。拉磨子的大多时候是驴,它被“暗眼”捂住双眼,以防看见粮食嘴馋。“暗眼”是关中方言,叫眼罩子更容易理解。它的构造原理类同于眼镜,用途却相反,装镜片的地方被一层黑色的厚布代替了。自然光的暗淡或明亮,对驴无用。只要在磨坊里转圈,它就只能置身于黑暗之中。趁着人不注意,麻雀会从门洞里潜入,争抢着落在地上的粮食碎屑。
  对于磨坊,年龄比我小一轮的人摇摇头。由此,必要的介绍是必须的。如果耐心点,是能看出一些门道的。
  两个大小相同的磨扇上下相扣,上扇旋转,下扇不动。这样的情景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不过这是磨粮食的过程。处在上方的磨扇稍薄,有对称两眼,为灌流粮食用。上扇中心一碗粗孔,填木,做丁字杆悬空,关中人称作“揽创”;下部做轴眼,和上扇的短轴接洽吻合。上下扇洽口里均锻凿有齿,以利粉碎粮食。两扇磨相扣放置在泥台或木制支架的大木盘上,上扇安置磨杠,供挂套绳,搭上粮食套上牲畜拉磨子转圈。粮食由磨眼流下经磨口从磨缝流出即碎。另有面柜,形似板柜,四条腿,一张盖,内有四方框架,可放面箩,摇动摇把,面箩震动,麸皮留下,面粉落于柜。如此反复,直到把粮食磨完。面箩用木板制框架,底用马尾织如丝网,有粗细两种,用以磨颗粒大小不同的粮食。
  这是旱磨。水量较大的村子,也使用水磨,不过很少。旱磨用畜力,水磨靠水力。无论水磨旱磨,都需定期整修。磨齿损了,磨缝就会松开,这就需要凿深,乡下人叫“起膛”。这是手艺活,号称锻匠。他们身背钻铳铁锤,走街串巷,吆喝呐喊:起膛咧!
  磨坊,是粮食通向肠胃的中转站。粮食的颗粒经由这里化为细末,成为人可以咀嚼的食品。吃,是天下第一的大事,连孔老夫子都在念叨着:民以食为天。因此,关中人视石磨为神。春节时在磨扇上贴上大红的“福”字,在磨眼里燃上炷香,在磨沿上点亮蜡烛。这是乡下人的感恩方式,含着内心的虔诚。他们想着,石磨辛苦了一年,也该喘口气了,于是把磨的上扇抬高用砖块垫起,卸下磨上的拨架。土碾称青龙,石磨称白虎。它们皆有灵性,善解人意。
  在我生活的关中,大大小小的村子里,都会有忙碌着的磨坊。它是村子最早的人发明出来的,应当是文化遗产。数千年来,从没有人想过要改变它,结束它的使命。然而,就在20世纪的中后期,它却成为历史的遗物。它不会表白什么,甚至连声叹息也没有留下。可是它曾经的主人,却总是提起它,目光里布满茫然。他们的生命,曾经寄存在磨坊里的吱呀声里。磨坊的暗影,镌刻着他们渐渐依稀的记忆。
  我记忆里的最后一座磨坊,在碾儿庄南门里拐弯处,如果没记错的话,它是没有窗户的,只有一间土房。我已经离开碾儿庄上大学去了,按说不会再留恋它了,可是鬼使神差地总是想起它,关心它会不会被拆掉,甚至有个念头,里面的情景原封不动,房子也永久留下来,给曾经的生活做个纪念。然而,现实很多时候都不会按着我的想法来,大学还没毕业,磨坊就被拆了,废弃的碾盘寂寞无语地躺在路边,任凭风吹雨淋。不过,村子的老人对它还怀有感情,每到吃饭时,你家的酸菜,我家的蒸馍就排放在碾盘上。菜随便拈,馍随便吃,有些氏族公社的味道。三年前,我回碾儿庄,走到村口,我惦念的碾盘也不在了,坑坑洼洼的街道变成了水泥路。乡亲们告诉我,村子修水泥路时,磨扇被埋在了路下。说这话时,乡亲们脸上有点惋惜,也有些迷惘。年轻人却说,埋了就埋了,不就是一块石头么?
  关于磨坊的叙述,只好不甘心地在这儿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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