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 访客   登录/注册

山野遗书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黄伟晶

  ◆[评委授奖辞]
  “太阳行走在/我所说的事物的瓦砾上/这页纸上几乎尚未出现曙光/太阳就糊涂地摧毁这些地方/打开我的前额/开向悬崖的阳台/在我的心房。”能如此自在地为“山”和“野”写作“遗书”的少年,是一个早熟的悲观的少年,更是一个奇特的忧郁少年。她以含蓄的笔法表达自己的心灵,以情绪饱满激烈的语调讲述曾经的美好。其洞察力之强,令人慨然叹之,这仿佛就是“在启示录的边缘跳舞”。写作,定是需要一种真诚的不鹦鹉学舌的美学独立判断的。这个“美学判断”不是高不可攀的一些理论名词和概念,而是在日常的生活体验中不断培育起来的对万事万物所持的一种智慧和悟心。(纪续代笔)
  
  我本来应该注意到所有这一切,但是我做不到。翻整收拾过的有明显褶皱的红土,一排排叶子硕大而色泽青黄不接的芭蕉树。郁郁葱葱的树木不经修剪地随意生长着,毫无大家之气的黄白花瓣矜持地犹抱琵琶半遮面。杂草有惊人的爆发力,鱼目混珠地站成了一棵树。更远的方向,连绵起伏的群山消隐在从早到晚都没有消散的浓雾中,像褪色的老照片失落了原本庄重的山青色。从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向下张望,灰白的苍茫与辽阔像老电影的幕布,勉强可以辨认出山的轮廓。在这样朴素单一的色调下,无边的白茫茫掩饰了所有一切早春的蠢蠢欲动与色彩的张扬,在那稠密严实的白雾之下,万物无声,蜕尽繁华。
  是的,我做不到。几个小时上上下下的颠簸已经让我的左右半脑黑白颠倒,视觉听觉搅拌着早餐的米粉一股脑儿堵在了喉咙里,蓄势待发可以随时呼之欲出。每一年都是这样,我强忍着胸腔内焦躁不安的恶心眼冒金星地面朝窗外,只是面朝窗外而已,忍耐到了极点的晶状体并没有将此刻眼前的东西印在脑中的打算。
  比较清晰的意识应该是从到达爷爷家之后开始苏醒的。三黄一黑的看门犬们在附近不停地来回撒欢,泥爪与地面迅速地碰撞发出吧嗒吧嗒清脆的声响。我看着灰白色的石墙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初它还是个土坯子的样子。留在印象中的是昏暗的屋内令人昏昏欲睡的氤氲,几炷红香在潮湿凝重的空气中穿梭,飘散着香味。我根本认不出来供奉的神像与摆放的香炉有没有换过,黄帝也好门神也好,我从来看不出这些齐唰唰气宇轩昂吹胡子瞪眼的人像有什么区别,似乎都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爷爷屋旁一排斜靠墙的篱笆,挤挤挨挨种满了嫩绿的青菜,叫不出名字,只是像一只只虔诚的容器将午后晴朗的阳光盛放得明亮。低矮的屋檐会在整齐的篱笆上留下不规则的阴影,走近了才会发现黄色的白色的小花在菜地里悄悄地偷长。这是一幅画面,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在同一个位置拍下的同样的画面。它明亮跳跃得不可理喻,我缄默着支撑对它的赞美,安静地站在一片鲜艳的绿色中被阳光消化。
  惟一一次在夏天的时候回去,见到了盛装打扮的河流。这条细长的河或许该叫做这片村庄的母亲河。但只是我这个不够格的故乡访客的猜想。或许孩子们会无拘无束地在鹅卵石上嬉闹,亲昵地像躺在母亲的胎盘里。或许女人们会踩着破碎如星的夕阳余光在河边清洗全家的衣服,平缓的水流抚摩过洗衣板的罅隙,不着痕迹地散开。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当我毫无意识可言地朝向这条安静的河流时,我从来没发现河边有孩子在钓河鱼或者有女人在清洗卷心菜。而夏天回去的时候,一切似乎就是照着“青青河边草”的臆想忠实地描绘出来的,那的确是改头换面,晶莹剔透的澄蓝干净利落地抹杀了印象中那片死气沉沉的墨绿。无法忘记的还有几年前表哥带我去找山泉的时候,脚底下是干涸河道坚实厚重的触感,褐黄色的尘土沉默着漫上裤脚,纤细微小的一如南方水土的秉性。我总会在接触赤裸裸的原始时联想到所有远古的一切,这些风化的土地到底消融过多少佝偻的血肉,卑微的希望。当时的河道两岸长满了老高的竹子,密密麻麻,像一簇簇忠心的淡绿守候着曾经泉水经流的地方。夏天的山村里总是微风阵阵,根本不会感觉到水泥森林的闷热。这样的风吹动着细长的竹叶,不断敲打在空心的竹筒上,当密密麻麻的竹林错落有致地发出这样的音律时,就会感受到一种奇妙的从未体验过的愉悦。没有敲打木鱼的圆润饱满,却有风铃的清脆轻盈,有风吹草动的清凉文雅,丝毫不会觉得嘈杂刺耳。那种敲打声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像宣纸忽地被泼上一团浓墨,本来只是细微的声响却饱满得怎么也化不开,执著得怎么也不肯忘记。我总像老人家念旧一样絮絮叨叨地向别人反复描述着,生怕别人想象不出来,又认为别人怎么会想象得出来。那些呼吸着竹林的气息长大的孩子,会不会将这样一种斯文而熟悉的韵律印在脑海中,时时想要告诉我,你听过吗,那样的音调?
  那一年,我还是背着画板回去的。我以毫无灵巧可言的笨拙花了一个下午爬上半高的山,自以为高雅地挑了一个角度对着一簇竹子和远山写生起来。我哪里学过写生或者素描,只是从小喜欢照着卡通人物临摹而已。但那一个夏天,我煞有介事地背着画板对着一簇大山上随处可见的竹子画了一个下午。几年后的今天,不要说当初那幅画,我已经连画板都找不到了,那样一个普通规矩的深绿色画板,背负着当年的孩子天真的愿望,仅仅用过那一次。我还是会对画画表现出极大的耐心,用各种各样的漂亮工具认真地画画,然后在美术课上拿一个漂亮的分数。多年以前的那个下午,带着单纯的愿望正正经经赞美着微风阳光的那个下午,只要最简单的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就能收获的全部明亮,到现在完全融合在饱满画面的五颜六色中,连同之间彳亍而过的时光一起。
  泰戈尔以一个园丁的佝偻形象踟躇着,比起惠特曼澄透柔软的草叶,他显然更喜欢不辞劳苦地抬头,仰望飞鸟。他问我,你是什么人,我的读者,在千百年后阅读我的诗篇?他总是亲切地浇灌着花草鱼虫,字里行间都让我回想起那一片明亮的山野,偶尔也会任光芒包裹在白茫茫的浓雾中。眩晕状态下的也好清醒状态下的也好,我总是对那些充斥着大绿大黄的景象感到那么的亲近,那些只属于山野深处的,在街道两旁迎宾的鲜花中怎么也找不到的,宁静。
  
  ●参赛文章观点
  对于那些千年的坟茔以及古老的谶言,我总是满怀一种虔诚而崇敬的心情,以朝觐的姿态卑微地仰望着。这样的崇敬被我灌注在山野之中,那些拥有黄土汉子黧黑亮黝的结实、拥有褶皱翩跹而郁郁苍莽的皮肤、拥有亮莹莹而枝附影从的清淡的,山野。那片山野该称作是我的故乡,尽管我以为,我的陌生感受不到古老的泥土上一脉相承的血液激荡的力量。我想我们确实是失落了一些什么,当我在炙热的骚动间暴躁地跺脚,当我走马观花地路过崇敬,路过春夏。
  我用355天的光阴在喧嚣焦躁中奔跑,用1天的时间在山野的清亮中回想。那个时候我愈发地感受到一种翕然,一种不和光同尘的大气。我的心情常常是惭愧的,为了自己被晕车的天旋地转所侵蚀掉的一部分感官,为了自己苍白无力的描述无法承载那片山野的沉郁。即便这样我仍然被如此的静穆所吸引着,小心翼翼地尝试着,用最卑微的指尖触摸莽莽森森的温度。我终归没有陶潜褐衣疏食的觉悟,于是我退后几步,在繁芜中亲切地怀念那一片像打散的碎汞一般明亮的时光。
  我总是很诚实地感觉到,我的描述蜷缩着绕在孤独的自我意识上,那样细致而渺小空间不断地紧缩,让我对自己低矮的斡旋感到不安。我会想要触摸大地尘封的杰出造作,在那样欣欣向荣的记忆中,寻找我所期待的触动,寻找我所希冀的光明。


转载注明来源:https://www.xzbu.com/9/view-865360.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