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新的生活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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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冯 渊
风格――幽默之外的忧郁
契诃夫是个容易让人误解的作家。
大家应当都读过他的《小职员之死》《变色龙》《胖子和瘦子》什么的,觉得蛮搞笑,只是感觉《万卡》有点惨兮兮的。
高中有篇课文叫《装在套子里的人》,有《变色龙》的味道,但是多了许多厚味。
全面来看,契诃夫其实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幽默作家。
契诃夫1860年出生于罗斯托夫省塔甘罗格市。他的祖先是农奴。1841年,他祖父为本人及家属赎取了人身自由。他父亲起初是一名伙计,后来自己开了一家杂货铺,因为生意不好加之不擅经营不久破产。
破产后全家迁往莫斯科,一家人穷得挤在一张破毡子上睡觉。契诃夫一人在故乡继续求学,度过了相当艰辛的三年。1879年,契诃夫进入莫斯科大学医学院学习。
1880年,幽默刊物《蜻蜓》发表了契诃夫的处女作《一封给有学问的友邻的信》,这是契诃夫文学生涯的开端。在文中作者嘲笑了一个不学无术而又自命不凡的地主。当时沙皇采取高压政策,报馆为生存只能登些仅具谈资的无聊文字。契诃夫在上大学期间,为了补贴家用,曾用不同笔名发表了三百多篇这类消遣解闷的文字。这当中也有优秀的,如写于1883年的《小职员之死》《胖子和瘦子》,写于1884年的《变色龙》等。这以后,他的文风渐渐变得深沉起来,像我们熟悉的《哀伤》(1885),《苦恼》《万卡》(1886)等。
《苦恼》写一个年老车夫由于小孩病死了,心里很痛苦、郁闷,想向乘客诉说,但乘客们只关心自己的事,没有一个人愿听,反而骂他哕嗦,催他快赶车。他只好对自己的马诉说:“打个比方,如果你生了个马驹突然死了……你说,你不痛苦吗?”
要说幽默,主要集中于他创作的起步阶段。可能由于中小学教材选文的原因,我们对这个作家有了一些误解。不过在那种生计都难以维持的情况下,还能苦中作乐写幽默小品,足见契诃夫不乏幽默天赋。成熟后的契诃夫,他手中的笔,就像他的手术刀一样,无情地揭露人间丑态,同时又具有浓郁的抒情意味。
1888年契诃夫获得了由俄国皇家科学院授予的“普希金奖”。1890年4月,契诃夫去萨哈林岛考察。在岛上,他亲眼目睹了野蛮、痛苦和灾难的种种极端表现,于1892年写出《第六病室》。这部小说的画面震撼人心,据说前苏联某革命领袖年轻时读了这部作品,顿时“觉得可怕极了”,觉得他“自己好像也被关在第六病室里了”。这是他创作的第二阶段,重要作品还有《草原》。这部中篇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叫叶戈鲁什卡的儿童。他的一位商人叔叔,带着他乘一辆破旧的带篷马车穿越草原,去城里上中学,在漫长的旅途中他们遇到了种种波折。在穿越草原的过程中,小叶戈鲁什卡目睹了大自然绚丽多彩的风光,结识了农民、车夫、商贾,耳闻了各种奇闻轶事,他时时回想起祖父、祖母、母亲,又时时被草原的景色迷醉。草原风光变幻无穷:黎明晨雾飘渺,朝霞辉映;白天皓日当空,晴朗明媚;夜间夜幕笼罩,幽静神秘;风雨天,狂呼怒嚎,威慑天地。这一切使小叶戈鲁什卡觉得新鲜神奇,他感到整个草原充满了迷人的青春活力。
第三阶段的主要作品有《文学教师》《黑修士》(1894),《脖子上的安娜》《带阁楼的房子》(1895),《醋栗》《姚尼奇》《装在套子里的人》(1898),《带小狗的女人》(1899),《在峡谷里》(1900),《新娘》(1903)等。这些作品,带有明显的忧郁情绪和感伤色彩,充满了对沉闷无聊生活的痛恨,对未来看不到出路的迷惘。读这些小说,让人心情沉静。原著反映的是沙皇统治下的黑暗,但也揭示了不同时期的人类面对的共同命运,即对平庸的日常生活的痛恨,对永恒诗意生活的向往。
这样的生活在哪里呢?契诃夫用不同的文本苦苦追问着。
主旨――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
契诃夫的许多晚期作品,充满着一种当时极为典型的社会情绪:“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契诃夫的著名剧作《海鸥》《万尼亚舅舅》《三姊妹》和《樱桃园》也是在这一时期写就的。
“这样的生活”对普通大众来说就是现实背景下的日常生活,它压抑、呆板、空虚,它缺乏爱意、充满背叛……
但大多数人每天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只有心灵极为敏感的时候才去想:这一切是合理的吗?不这样,我们又能怎样呢?
遇到了一段新的恋情,把德米特利・德米特利奇・古罗夫从虚伪的生活中提升出来,在婚姻困境里苦苦挣扎同时又嬉戏人生的浪子,终于为真情打动,但是这段爱情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带小狗的女人》)有评论家说,小说以朴素、清新的笔调描写了两个恋人,在充满伪善和虚假的社会里,他们好似一对被分别关着的“笼中鸟”。小说揭示了沙皇专制的俄国压制和扼杀着一切美好、健康和真诚的东西。这话不错,但是,这种事不是沙皇一被推翻就能解决的啊,它是人类生存的永远困境。哪个政府能给婚姻围城里的人带来“苟日新,日日新”的爱情呢?
“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是当年俄国的一种典型的社会情绪,它几乎渗透在契诃夫晚年创作的每部作品之中。“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的结论是兽医伊凡・伊凡内奇作出的。在《醋栗》中,兽医伊凡・伊凡内奇无情地否定不合理的生活,斥责那些过着这种生活而又感到幸福的自私自利者,他急切盼望革新生活。《在峡谷里》整篇作品浸透着这样一种情绪:在峡谷里的这种昏暗生活必须更新。但是,作家在否定的同时,他也不知道路在何方。
这类小说不免充满感伤气息。实际上小说家的任务就是指出当下生活的不合理,而不是告诉你应该怎样生活。作家的声音必须是能振聋发聩的,能让大众从平庸的生活里警醒过来,促使大家思考,让本以为很幸福的人对自己的生活也有批判意识,甚至觉出生活原来这么糟糕,从而让大家厌恶庸俗,有所超脱。
契诃夫后期作品一直在思考这个主题。
他个人也在追问,自己的生活怎样才是美好的,有意义的。他认为生活中不能没有爱情,但又不愿意为爱情作出牺牲。他担心婚姻会给他增加新的烦恼。
情感――游离在爱情边缘
跟许多作家不一样,在爱情生活里,契诃夫好像有些羞怯。他主动去追求女人的事是少有的。面对爱情,契诃夫呈现着“屠格涅夫式”的情势:当勇敢的姑娘向她爱慕的人倾心诉说自己的爱情时,他却往往拒绝了这种幸福,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有人猜测他是为了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而拒绝女性的闯入。
一个叫莉季娅・米济诺娃的姑娘,曾使他长久着迷。契诃夫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个19岁的俄语教师。她有着浅灰色的卷发,粉黛般的双眉,灰色明亮的眸子。她天真活泼,聪明伶俐,诙谐有趣。契
|可夫以自己的才华、端正的相貌和温柔的微笑征服了她。
奇怪的是,莉季娅越是对契诃夫表示好感,契诃夫就越对她敷衍和嘲笑。在往情感高峰攀登的过程中,契诃夫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对两情相悦的最高境界并不是很向往,他跟屠格涅夫一样,只是喜欢恋爱的氛围。不同的是,屠格涅夫的回避是因为对激情之后平庸生活的恐惧,契诃夫则是因为他自己有一个完善自足的精神世界,在这里,没有一个人堪与他匹敌。他艋旋其间,不希望被打扰,再深的浓情蜜意在他的精神王国里也黯然失色。
契诃夫写了许多动人的爱情故事,但他本人对爱情不是很相信,他缺乏足够的感情力最和宽阔的胸怀接受真实的爱情。跟莫泊桑、拜伦不同,他青少年时代并未受到爱情的伤害。
契诃夫喜欢这个姑娘,但他不敢抑或是不愿越雷池一步,惟恐陷入难解难分的关系之中。他怕麻烦,他太清楚爱情最后的结局:琐碎的婚姻生活会让最初甜美的爱情变得面目全非。
只是到了很久以后,他才认识到,婚姻与生命有着同等价值,但是那时他已经生命垂危,一切为时已晚。这一点,我在写屠格涅夫的那篇文章(《屠格涅夫:痴情与薄幸》,载于本刊下半月刊2010年1、2期上)的开头引用过屠格涅夫自己的话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这样做是契诃夫的自由,但是,他不给承诺的态度造成了莉季娅的爱情悲剧。莉季娅盼望契诃夫向自己倾吐爱慕之情,而契诃夫总是敷衍塞责。他们可以促膝相谈,开一些善意的玩笑,他给她起一些荒唐的绰号,但是,当着莉季娅的面契诃夫从不轻易表现得那么认真和热烈。他惧怕莉季娅那青春的风姿、泼辣的派头和忧郁滑稽的举动对他的诱惑。
他给友人写信说:“我不想结婚,我想当一个坐在漂亮的工作间里,置身于一张大写字台前的秃顶小老头。”纸和墨已经占据了他的生活,要一个女人,即使是令人倾心的女人干什么呢?能对写作带来什么好处呢?但是那种秘而不宣的爱情又使他心灵上感到快慰,他觉得那是丢不开的。这样看来,他有些自私。女人的青春经不起这种奢侈的消耗。
说契诃夫不爱莉季娅也不公平。他的心情很矛盾,一会他这样给莉季娅写信:“唉,我已经是一个老大不小的年轻人了,我的爱情不是太阳,它既不会给我自己,也不会给我所喜爱的小鸟带来福音。我热恋的并不是你,在你身上我所热爱的是我往昔的痛苦和失去的青春。”可是两天之后,他又改变了腔调:“给我写信吧,哪怕只写两行字也行,请不要这么快就把我忘掉,至少也请你装着还记得我的样子……我从头到脚,整个灵魂,全部身心都是属于你的,直到我进入坟墓,完全忘却自我。”
这种捉摸不定的局面,使莉季娅心绪不宁。
她意识到在契诃夫甜言蜜语的背后,始终隐藏着不想与她结婚的念头。最后,她对契诃夫感到绝望了。莉季娅既疲乏又痛苦,精神忧郁,自暴自弃的念头油然而生。她在信中对契诃夫说:“我像一根两头点燃的蜡烛。拼命糟踏自己,请帮我把这根蜡烛尽快燃尽吧,燃得越快越好!……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阻止我进行这种有意识的自我摧残,但这个人对我却漠不关心。”为了摆脱契诃夫那种即使在远方也纠缠着她的诱惑力。她做了别人的情妇,
才华出众、温文尔雅的契诃夫身边从不缺少年轻女子,但他仍是孑然一身。莉季娅与别人的亲近,本来是为了唤回契诃夫,但契诃夫“回绝”了她,终于弄假成真。不久又遭人抛弃,莉季娅由于怀孕留在瑞士,孤苦伶仃,悲痛欲绝,小孩生下后不幸夭折。从此。她孤身一人度日。契诃夫这时已对她失去好感,爱情的歌手在真实的爱情领地里原来很残忍。
婚姻――最后的沦陷
1900年契诃夫40岁的时候才去主动追求爱情。这时候,他健康日渐恶化,而思想和写作技巧则向更高水平发展。4年后离世。
莫斯科艺术剧院名伶奥尔加冲毁了契诃夫内心构筑的感情防护堤,契诃夫最终坠入情网,他停止了惯常的玩笑逗乐,向奥尔加张开了双臂,俩人相爱得非常热烈。
奥尔加渴望过朝夕相处的完美生活,没有这种生活她会感到萎靡不振。他们亲密相逢之后再次别离所带来的孤独感,使这种过充实生活的欲望更加强烈了。契诃夫终于感到对他所爱的人的生活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尽管这样,契诃夫对婚姻仍迟迟未作出明确决定,他首先想到的是奥尔加,想到这一婚姻会给她带来什么后果?那时他的健康状况令人担忧,经检查,发现无论在雅尔塔还是在尼斯的疗养都未能阻止病情的恶化,身为医生的契诃夫,自然明白疾病的致命性。他的日子的确屈指可数了。
1901年5月25日,他们在莫斯科一个小教堂举行了婚礼。旅行结束回雅尔塔以后,他感到病情依然如故,还出现了新的症状,身体虚弱得什么事都不能做。不久奥尔加要到莫斯科,两人又开始了雅尔塔和莫斯科之间的相思。
新婚给契诃夫和奥尔加的生活带来了新的欢乐,也带来了新的苦恼。奥尔加和契诃夫母亲之间的关系不够和谐,引起夫妻俩的争吵。两地分居也是他们经常赌气、争吵的原因。奥尔加要契诃夫到莫斯科来,而契诃夫要奥尔加到雅尔塔去。他们都渴望过朝夕相处的完美生活,然而契诃夫由于久病不愈,离不开雅尔塔,奥尔加热爱戏剧事业,丢不下艺术剧院和莫斯科。
在这期间,他写出了一生中重要的几部剧本《三姊妹》《樱桃园》等,这些戏剧经奥尔加的演出大获成功。
1904年7月2日晚,契诃夫感觉身体严重不适,他让奥尔加去找医生。医生来了,契诃夫亲自告诉医生说,他要死了,不必打发人去取氧气,说等氧气取来他已经魂归地府了。医生吩咐拿香摈酒来,契诃夫坐起来,接过酒杯,转身对着奥尔加,带着一丝苦笑说:“我很久没有喝香槟了。”他慢慢地喝干了那杯酒,侧身向左边躺下,不一会儿就停止了呼吸……这时时钟指向凌晨3点。一只粗大的黑色飞蛾从窗外飞了进来,扑向油灯,在遗体周围飞来飞去,打破了夜晚可怕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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