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爱玲作品中人物的生存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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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相宽
摘要:张爱玲的作品以其动人心魄的悲剧性显示着生命的沉重与无奈。造成其笔下人物生存困境的主要因素是封建伦理道德的束缚,物欲与情欲的桎梏以及人生命运的无常与残酷。她以独特的话语形式,书写了沪港洋场的苍凉梦魇,以超世才华描绘了生逢乱世的绝世凄凉。
关键词:张爱玲 生存困境 伦理
张爱玲在四十年代以其小说集《传奇》与散文集《流言》轰动了上海文坛。随着一九五二年出走香港和一九五六年移居美国,曾一度被大陆的评论家所忽视,但七十年代以来她又重新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究其原因,就是其作品中挥之不去的悲剧性和荒凉感。由于封建礼教及家长制的束缚和压迫,加上物欲和情欲的罗网,使得人在命运面前无奈而无助。在张爱玲的笔下,人与人之间感情的千疮百孔,人性失落之后的空虚与残忍都得到了触目惊心的展示,充分体现了张爱玲的虚无人生观。
一
《金锁记》是历来为人所称道的悲剧性作品,正如当时的傅雷所赞誉的:“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止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1]里面主要的人物形象是长安和她的母亲曹七巧,其中长安的命运是掌握在曹七巧手里的。长安也称得上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但她从小就与幸福无缘。她的父亲患骨痨,长期卧床不起。她的母亲是麻油铺老板的女儿,因为自己得不到幸福,就起了报复之心,断送了长安的幸福。长安一生中有三次最为悲惨的事:裹脚、退学、解除婚约。这三者都是由曹七巧一手造成的,使得长安成为了封建家长制度的牺牲品。
由于曹七巧自己的脚是缠过的,一次偶然看到自己的脚时,想起了姜季泽,触动了她得不到爱情的痛苦,就把痛苦转嫁到长安身上。这次裹脚成了众人的笑柄及长安一生的痛苦。长安能够上学是因为姜家大房三房的子女都进了洋学堂读书,曹七巧为了和她们攀比才把她送到了沪范女中。长安在学校“不到半年,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由此可见她在家中所受到的压抑之深。但好景不长,因为长安在学校丢失了一些生活用品,七巧就要到学校“兴师问罪”。长安为了自己的尊严,考虑了一晚上后,主动提出退学。在她决定退学的那天晚上,曾经半夜里起来吹口琴,当“Longlongago”的调子在夜色里忧郁地流淌时,相信会有不少的读者为其痛心。而从此之后,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有时“她单叉着裤子,揸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住胯间露出的凳子上,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上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的人说道:‘一家有一家的苦处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处’”。[2]一个千金小姐与麻油店的“活招牌”已无所区别。这种转变让人感到深深的悲哀。
由于七巧的原因,长安的终身大事直到三十岁还没有结果。她的堂妹同情她,趁七巧卧病在床,给她介绍了个男朋友童世舫。七巧病愈后,整日地辱骂长安,败坏了长安的名声。长安绝望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3]童世舫早晚要见到七巧,而她又知道七巧的手段,“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4]于是,又一个苍凉的手势出现了:“既然娘不愿意这头亲,我去回掉他们就是了。”在一个秋日的下午,长安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的终身断送了。理由是“我母亲……”尽管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但最终因为七巧疯子般的审慎和机智,还是失败了。当长安送童世舫出来时,她表现出少有的沉静、沉默无语,愈显出其内心的悲苦。长安毕竟不是七巧,她是典型的封建家长制的受害者,她的反抗就是主动放弃自己的幸福。因长安有其可怜可爱之处,所以她的悲惨结局能够引起人们的悲悯之情。
长安的命运掌握在七巧的手里,七巧的命运又掌握在谁的手里呢?“当初我若贪图财礼,问姜家多要几百两银子,把你卖给他们作姨太太,也就卖了。”这是七巧的哥哥曹大年的一番话,从这番话中也可以看出七巧的嫁到姜家是由其哥哥做主的,在这点上,她的命运是与长安有相似之处的,都是封建家长制的牺牲品。不过她还是勇敢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但等到她的丈夫、婆婆死了之后,也就是“熬到出头之日”的时候,可以支配自己的命运的时候,她却完全成了物欲的奴隶,甚至到了变态的境地。她有了钱,有儿子,有女儿,完全可以安度晚年。但是她不。由于她是由麻油铺嫁到簪缨望族,门不当户不对,所以她从嫁到姜家起就受歧视,甚至连丫环也看不起她。再加上她的情欲在丈夫那儿得不到满足,又爱上了她的小叔子姜季泽。不幸的是“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5]由于精神受压抑,就拼命捞取物质的东西,彻底带上了黄金的枷锁。更为可怕的是,自己爱情的失败,竟然也不能容忍子女的幸福。她不仅断送了长安一生的幸福,而且还把自己的儿媳折磨至死。七巧也是在反抗自己的命运,但由于长期受到压抑,反抗变成了变态的报复,这一系列“非常的举动”,都毫无疑问地使曹七巧成为被诅咒的对象。但是仔细考虑就会发现她的一生又是有许多的悲哀夹裹在里面。由于出身低微,在姜家受歧视,爱情没有指望又被物欲冲昏了头脑。当读者读到“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时不能不对她的爱情牵动测隐之心。特别是最后:“七巧似睡非睡地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材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青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6]她也有着清醒的悲哀,在她的一生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感到了巨大的痛苦。这都使七巧的人物形象复杂多解,充满悲剧性,有着震撼人心的悲剧感。
二
《沉香屑・第一炉香》与《倾城之恋》反映了人在生活中的无助感、空虚感。长安的转变让人惋惜、痛惜,葛薇龙的转变则使人强烈地感到人在生命与命运面前孤苦无力。葛薇龙因为战争的原因与其父母来到香港,为了继续求学不得不求助于她的姑母。她的姑母是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为了金钱嫁给一个富人作了姨太太,熬到丈夫死了她却已青春不再。为了弥补精神上的空虚,便“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葛薇龙在去找她的姑母之前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她知道她姑母的名声不好,生怕自己在这个淫逸的环境里影响到自己,但又想:“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7]但是她想不到的是,仅仅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8]更可怕的是在与男子的周旋过程中,又爱上了浪荡公子乔琪,而且她也知道乔琪喜欢她只是暂时的事,他需要的是钱,是吃喝玩乐,但是乔琪又能够引起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所以当她知道乔琪和睨儿有染的时候,虽凭一时意气,想回上海“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但是又考虑到对于像她这样美丽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一个新的生命也就只能是一个新的男子,所以她最后妥协了,嫁给了乔琪,完全成了乔琪和姑母手中的工具,不是替乔琪弄钱,就是替姑母弄人。在这里,葛薇龙完全明白自己的悲哀却又无法挣脱命运的枷锁,她用自己的肉体与尊严换取的只是飘摇不定的爱情及荒凉恐怖的生活。
《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与范柳原,一个是自私的女人,一个是自私的男人,一个想在婚姻中得到经济的援助物质的保证,一个想在情场游戏中觅一知己,弥补精神的空虚与绝望。张爱玲在其作品中一再说“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8]“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9]在张爱玲看来,现实与人生本身就是对爱情这一概念神圣性的亵渎。白流苏是个比较敢于反抗的人,敢于离婚,敢于出走,敢于用自己残余的青春与命运相赌。但是她的赌却“搀杂着最痛苦的成分:家庭的压力”。[10]她离婚后回到娘家,生活在亲人之中却得不到亲情的抚慰,反而受到了无休止的伤害,无助无望的她不得不走上与范柳原周旋并妥协的道路。在这一点上她的命运与葛薇龙有着相似之处,反映了在男权社会中女性命运的悲哀。而范柳原由国外到国内,经过各种坎坷获得了财产继承权,却得不到族人的承认。范柳原有的是钱,缺的是温情、理解、精神的慰藉。他爱白流苏,除了喜欢她身上的东方女性独特的魅力外,还需要白流苏的爱情。而白流苏追求他仅仅是为了取得生活中的物质保证和安全感,这远远达不到范柳原的要求,所以两个人总是在闪闪烁烁中你来我往地交锋,最后还是白流苏屈尊做了范柳原的情妇。但是意外的是太平洋战争暴发,在倾城战火中两人竟然产生了患难之情,结成了夫妻。《倾城之恋》以大团圆结尾,但整篇小说都弥漫着悲凉之气,兄妹之间、妯娌之间的你欺我诈让人触目惊心,除此之外,更让人感到震撼的是故事中的虚无气氛。在做范柳原的情妇时,她让所有的房间都点着灯,但仍然排除不了内心的空虚之情;做了范柳原的太太,还是有点怅惘。“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11]在这乱世里,人总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做不了自己的主人,在孤独中消耗着自己的生命。
剖析亲子关系与两性关系,张爱玲告诉人们:人间无爱。“总之,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愿望,我总觉得有无限的惨伤。”[12]也许是与张爱玲的人生经历有关,张爱玲在透视人生时,总是带有一种深深的悲剧感。她是个智者,同时又是个虚无主义者,但恰恰也是因为她的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使得她的作品厚重宏大,震撼人心。事实证明,张爱玲不是一颗流星,她和她的作品都将在中国文坛上永远焕发出耀眼的光彩。
参考文献:
[1]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万象,1994年第5期.
[2][3][4][5][6]张爱玲.金锁记.见张爱玲文集第一卷,第208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7]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见张爱玲文集第一卷,第3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8]张爱玲.沉香屑 第二炉香.见张爱玲文集第一卷,第13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9]张爱玲.留情.张爱玲文集第一卷,第219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10][11]张爱玲.倾城之恋.见张爱玲文集第一卷,第134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12]张爱玲.传奇再版的话.见张爱玲散文全编,第105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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