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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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本刊编辑部
母亲只读了几年私塾,虽识得字,但要准确写出却很困难。一九七九年,父母挈领全家迁居台北,母亲找到成衣厂的工作。成衣厂采按件计酬,自己处理了多少工作,必须条记清楚,免得厂商漏发薪资。因为这个缘故,母亲的背包里搁了许多小纸条。
纸条上记载着她在成衣厂按件计酬的记录,像是捡片一千件、拉炼五百八十件等。到月底,母亲把纸条凑近灯下,逐一验算。母亲当时,还能写下她的名字,以及许多成衣厂专业的术语。她时常挂在嘴上的是,拉拔你们到这么大了,你们要孝顺哪。三个姊姊孝顺母亲的方式是按月缴交薪资袋,姊姊们活像另一种按件计酬,母亲一一验收,之后抽出几张大钞,给她们当零用钱。
母亲是穷怕也苦怕了。她曾提到分家时,她在外婆家,回家后,分家已成定局,她还保有锅、灶,炒菜的铲子却得跟邻居借。从金门搬迁台北以后,母亲很清楚地知道,她真正持家了,金钱开销严格控管,且时常耳提面命地跟我说,“你的姊姊早晚都得嫁人,我能依靠的,就是你跟弟弟了。”母亲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已计划着我上班以后,每月该送上多少孝敬费。十五岁所能窥探的未来,还太短、太浅,却危机四布,更像是一面巨大的墙,横在眼前。
母亲的背包有许多夹层,一个塞成衣厂的纸条,有的塞亲戚朋友的电话,以及跟会的数据。跟会,是穷人家筹措资金的方式,也可获取高出银行的利息。名字、数据、款项,密密麻麻挤在一张纸上。直到很多年以后,才省悟那时的母亲还有心力可以计较这些,还有眼力能够描绘这些。现在,母亲己没有能力在巴掌大的纸片上写个百来字,甚至,连写自己的名字都很吃力。
母亲如何在她的背包里,放进大悲咒、阿弥陀佛经,已不可考了。我问她、问大姊,依稀获得一个梗概。大姊带母亲到寺庙礼佛,佛像在神秘莫解的那一刻,以袍的庄严、以卒也无边的慈悲,包容了母亲。她说,她在那个当下忽然看见被她杀死的数不清的鸡。家里早年务农,划开鸡的脖子,把鸡倒立、倾斜,鸡身体颤抖,一抽一流,流尽最后一滴血。务农时代,杀鸡不为祭祀,就为进补,曾经是幸福而美妙的事情,而今皆成罪愆。
母亲是否五体投地,在佛前忏悔,不得而知。但她不再以“孝”善诱,或者动之以情,要我捐输薪资,我终于不再是她“按件计酬”的工人,那面巨大的墙,至此消弭。
母亲事佛以后,第一个被她感化的人,是我父亲。以往,母亲都背着父亲捐款,等各单位寄来捐款收据,父亲一看雷霆大发,嘶吼鬼叫,“我每天都做得要死不活,你却拿这样的辛苦钱去捐。”父亲做水泥、挑砖头、敲隔间、凿地板,每一样都得费尽气力,而他辛苦赚来的钱,却进了别人的口袋,哪能不气。
成家后有一天,我回家吃晚餐,所看到的画面让我大吃一惊。父亲在厨房后头,剥菜、洗菜,挥舞铲子,快速调味,烹煮各式菜肴。母亲呢?她正跪在佛案前头,吟唱大悲咒。大悲咒是梵音,不是诗词、不是可以拆解诠释的文言文,她却背得滚瓜烂熟。母亲以眼神示意,要我别吵她,不知道又念了几次之后,才礼成,到厨房帮忙。父亲故意酸她,说她整天拜佛,“好像,念佛就会吃饱”。原来父亲已悄悄接受母亲礼佛,以及乐善好施一事。
母亲礼佛跟祭祀俗神,选用不同的祝祷词。母亲留下在金门的祭祀习惯,祝祷时,必称“恩主公”,再读其他祝祷的话,我曾问她,谁是“恩主公”?她没料到我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脸窘红,支吾地说,“不就是天公伯仔吗?”唐朝时,陈渊率十二姓部众,开垦金门有功,后人纪念,称之为“恩主公”,母亲不知道这一典故,竟也默默祝祷一甲子。若问她,知道佛诞吗?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佛在四月初八这一天,于印度蓝昆尼园无忧树下诞生,于是才有这个节日?但我陪她礼佛,亲眼见她,举水瓢、舀清水,恐漏过佛的任何部位,从佛的头颅、耳朵、背后,徐徐浇洗,仔细慎重,无比庄严。
五十岁以前,母亲是我跟兄弟姊妹们的母亲,她忧愁三姊离婚、焦虑小弟工作疲累,担心大姊夫晨起运输,睡眠不足。五十岁以后,母亲不仅是兄弟姊妹的母亲,她假日到校园募捐,到医院当看护,到丧事人家助念,帮穷困人家打扫环境,父亲调侃她,“自己的厝都清不干净,还去清别人家的?”母亲未必识得佛的典故跟故事,却一步步,礼佛、敬佛,实践佛道,拥有一颗佛心。
过了六十岁以后,母亲认识的字越来越少了,熟读的佛经却越来越多。不可不谓怪事。
有一次,母亲要我拿她的背包,找几张捐款的单据,背包大,我翻看找寻。母亲的背包里,小纸条只比三十年多,不比三十年前少,只是三十年前的纸片,记捡片、拉炼等资料,唯恐被公司骗了,此时记载的,却是一笔一笔的捐款。
那些名字,错落在台湾各处。不识得几个大字的母亲,却将他们织就起来,祝他们,前往自己的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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