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和《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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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万 燕
“电影成为诗和哲学的工具,在那里,所有的表面现象都有其根源。”爱布斯坦说,“我努力让臆造的真理出现。”“恐惧是由生者造成的,而不是由死者造成的。”
阿莫多瓦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阿莫多瓦,这个西班牙的异色导演,和爱布斯坦一样,喜欢自己电影中的人物神经质地出现,像诗人,或哲学家的那种神经质,这些人物掌握着放慢时间或追赶时间的魔术,一点点邪恶着,善良着,具备高超绝伦的“度”。
我想起他的一部奥斯卡获奖片,乘着夜晚无人轻声询问他有关细节――《我的母亲》?哈,阿莫多瓦听到片名笑了一声,一个被中国人用坏了的题目,没有中国导演能拍成这样,一拍就走味,生活流或者诗意?不,不,都不对。阿莫多瓦摇摇头,我要让他们,和她们,(他指着眼前的赛西莉亚罗丝等演员),用内心颤抖的欲望表演!不是进入角色,是表演!记住,内心,颤抖,欲望,表演,带点歇斯底里。
儿子伊特班同样如此,虽然他只有17岁,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他是单亲母亲的儿子,必须有特别的面孔,像知识分子或作家,那种有特殊心理空间的人。在他17岁生日那天,他死了,为了得到他崇拜的女演员哈玛・罗哲的签名,他用少年戏剧化的心,不顾一切地在雨中追赶,因车祸而死――是“一辆叫欲望的记程车”,他和母亲一起刚看完那出戏,哈玛・罗哲和他母亲都主演过的那出戏。
――“我找到我儿子时,他躺在街中央。我把手浸在血泊中,并舔它们。”一瞬间,生命的时空突然倾斜,母亲曼努拉亲眼见到这撕心裂肺的一幕。
他的死,令他的母亲曼努拉,一个从前的妓女,一个现在从事器官移植的护士,也成为一个有特殊心理空间的人。
他的心,17岁的心,被移植到哥鲁那另一个成年男子的体内,将他秘密跟踪的母亲彻底笼罩。
“我追踪我儿子的心脏去了”,母亲曼努拉说,冒着精神可能发疯的危险……
对,一切就这样进行――我试图表达孩子和母亲之间的真理,阿莫多瓦说。
孩子和母亲……
――“你会为了养活我去卖淫吗?”伊特班问母亲。
――“我已准备为你牺牲一切。”
孩子一定抱着期望,母亲一定不会拒绝,“在雨中等待是疯狂的,那天是他的生日,我不能拒绝他。”曼努拉说,拒绝本来可以避免一切,包括不幸,也包括快乐。
孩子不在了,母亲依然不能拒绝他的要求,尽管他的要求会打开她千百次回避的痛楚――“今天妈妈给我看了她年轻时的相片,有一半不见了,我的生命也失去了一半。”孩子想知道那一半的父亲,不管他是什么人。
是父亲让孩子和母亲彼此拥有,成为两团互相燃烧的火,一团熄灭了,另一团不再发出熊熊的火光,生命的火焰,只是朝着一些陌生的方向游离地飘,永远心不在焉,永远生活在另一个回想的隐秘世界,永远颤栗着胸口在黎明疼痛,永远找不到红色的归宿。
母子之间的纠结,比情人的关系还要深切、纯粹,似一场命定的宿疾,成为身体和心灵的象征,啃啮着岁月,没有治愈的药,除非大地终结。
母亲怀着孩子,从不觉得孤单,她是全世界最强大的人,她用隆起的腹部生活,用隆起的腹部沉睡,这是孩子为她构筑的庞大的空间,命运可能将她抛出幻想的紫色,她却另外拥有色彩的源头。
母亲曼努拉怀着伊特班,离开了不男不女的变态丈夫,从巴塞隆纳到马德里,像一个为自由而战的女神。
如今她又要回去,孤身一人,再没有孩子,什么也没有,只有孩子生前的心愿――寻找亲生父亲。音乐开始流浪怅惘,故事必须转移,随着曼努拉乘坐的记程车去巴塞隆纳,撕裂内在的自我。
于是遇见了那些女人,熟识的,或不熟识的:阿哥达、罗莎修女、哈玛・罗哲、尼娜、罗莎修女的母亲。
这些女人……阿莫多瓦忽然摇了摇头:唉,你知道,有些事情经常模糊在那里,有些事情和血一起溶成字母,像女人的一生,充满变数,从婴儿变为女孩,从女孩变为少女,从少女变为少妇,从少妇变为母亲――母亲,那是不是女人最后的归宿?看着从自己身体挣扎出来的血肉,成长,定型,好像一个神秘之谜终于有了结果,浑身松一口气,啊,就是这样的吗?啊,就是这样的了。从此她将爱这团血肉宛如野兽。
可是,眼前的这些女人,有的永远不会成为母亲,像哈玛・罗哲,一个舞台上杰出的女演员,一个人生有太多错误的女同性恋者;有的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模样,像罗莎修女,一个未婚的爱滋病患者,生下孩子的同时,也离开了人世;有的永远不会带给孩子幸福,像尼娜,毒瘾很重,生的孩子又胖又可怕,很丑很丑;有的永远无法与孩子沟通,像罗莎修女的母亲,还得通过女儿的朋友知道女儿的近况,并且拒绝接受女儿留下的,可能带爱滋病毒的婴儿……
当然还有曼努拉,永远地失去了孩子,疯狂地看见自己的儿子倒在血泊中……
归宿?哪有什么归宿!母亲的结局支离破碎,黑紫色地抛洒在空中,命运让这些碎片落在什么地方,母亲就只能仓皇跟从,比收拾自己心的碎片还要困难――被称做“归宿”的地方,诡谲的阴影四处埋伏,一切代价都没有理由。
这样处理可能的确有些残忍,残忍是不能原谅的,阿莫多瓦耸了耸肩说,但是隐瞒残忍更加不能原谅,有些人以为孩子在一天内一气呵成,其实那需要很长时间,没有别的办法,这些女人必须明白,在通向母亲的过程中,“母亲”的语词意味着什么:“母亲”要为孩子慎重选择优秀的父亲;“母亲”随时会失去一切;“母亲”没有条件随心所欲,否则就会遭到报复;“母亲”不能犯错:“母亲”永远艰难,既要做自己,又要做母亲,在通往自己和孩子心灵的窄道上,她步履维艰;……“母亲”两个字是臆造的真理。
曼努拉当然是“母亲”的一个象征,她从不回避生活的探问,让自己一次次像戏剧中的人物略带夸张地痛苦,“儿子”,“他车祸死了”,“6月前发生车祸”,面对任何人,她直接回答本来可以不回答的问题,受虐似的将灾难往精神上重复敲击,她在费力地组合“母亲”的碎片,如果她不发泄似的说出这个灾难,她将被母子之间的宿疾控制,导致真正的疯狂。
你明白吗?阿莫多瓦叹了口气,最后的发泄就是这样到来的:曼努拉终于见到了儿子的父亲罗拉,一个已经做了变性手术的濒临死亡的“女人”,是“她”掠夺了阿哥达的财产,是“她”使罗莎修女患上爱滋病――“罗拉,你不是人,你是流行病。”,曼努拉身心俱碎地面对这个儿子心愿中的“父亲”,别无选择地完成了作为伊特班母亲的使命。
她非常清楚“母亲”的沉重和意义,所以她不得不坚持到完成儿子的遗愿。她曾经对孤独无助的罗莎修女说:“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你无权要求我成为你母亲。”
任何人都无权选择自己的母亲,但是母亲有时候可以选择自己的孩子,因为她事先俯瞰了大地,懂得仁慈与悲欢。像海中的鳗鱼,不管小鳗鱼的父母是谁,只要是小鳗鱼,就是自己的孩子,就把它带在身边。
因此曼努拉选择了罗莎修女的孩子――一个被罗莎修女的母亲拒绝接受的,可能带爱滋病毒的婴儿,再次离开巴塞隆纳,乘车去毫无敌意的地方。
“一辆叫欲望的记程车”,不知开向何处,欲望减少,精神复苏,依靠仁爱与博大,曼努拉自己治愈了自己的心理空间,她将罗莎修女的孩子――不,是她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孩子和母亲,彼此依偎,朝着最可靠的时间潜行,像阿哥达说的,“因为你越可靠,就会与理想中的你越相似。”
两年后,奇迹般地,这个婴儿抗拒了病毒,健康地生存了下来,婴儿甚至用奇迹改变了罗莎修女的母亲,曼努拉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她重回巴塞隆纳来听朋友们说“再见。”
“再见”,我和导演阿莫多瓦也在暗夜的街角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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