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耳环里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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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冬 语
几乎在一个夜晚,我的脸上长了许多疙瘩。镜子里,我双眼含泪,一把摔裂镜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那个时候我才15岁,应该是什么都有觉察,却什么也不懂的毛丫头。母亲做好饭,小心翼翼唤我吃饭,我大哭着喊道:“别来烦我行不行?我受够了,让我死掉算了,你每天骗我去城里看,去了吗?”
门外传来母亲低沉的叹息,闷闷的声音像土陶罐子摔裂在密封的陈屋里。一阵碎步之后,家里恢复了安静。我没有迈出家门的勇气,母亲又开始不安地在我房门前走来走去,一遍遍央求我让我出来晒晒太阳,遭到我断然拒绝。下午,母亲说带我进城看病,我瞪着她说,“还骗我?钱呢?”母亲慌乱地摸了摸耳垂,说,“不骗你,妈有钱了啊!”说着从洗得发灰的衣服口袋掏出钱来。阳光顺着木格子窗的缝隙射向母亲额间那道竖着的褶痕和光柔的耳垂,却像一把利刃划拉了我的心。
不声不响跟了母亲走,雪开始零丁地下了,随后吞噬了大地。那个雪季,母亲住进了医院。二十年后,雪再次封了回家的路。我只能在电话里听母亲说,妈没啥大病,只是感冒了反复,你别担心,然后叮嘱我照顾好自己。其实我的担心有什么用,即便不是雪,我也不能床前身后照顾母亲,下雪,更成了我无法回去的借口。挂了电话,我以迅疾热烈的笔法敏捷地铺陈孝心,写好了贴到网上,又打动许多朋友的心。而我,更觉得自己虚伪,我不止一次写着母亲,现实中却一直远离母亲,和母亲的距离因文字而拉近,又因文字而逃遁。我无法用笔丈量熠熠生辉的方块字的含量,以为只要在写,就会测量出我为人儿女的尺寸。母亲一点点引导我迈步,向上或向下,向前或向后,我都清晰地捕捉到她的目光。她鼻梁上方横矗的褶子越来越深,密集,深远而清晰,耳朵上的耳环在我十五岁那年彻底消失,留下的小孔清晰记载着她金子般闪亮的青春。而今,已经老去的母亲不再羡慕首饰丰饶的老太太们,她习惯了艰辛,习惯在碰撞中打点自己煤球铺的生意。
从时间的铺叙里,我慢慢读懂着母亲。雪终于停了,母亲也从医院回到家里。见到母亲,是年三十的下午,戴了顶帽子的母亲手不时朝嘴巴捂去。我问母亲病没好利索么,性躁的小妹一旁插嘴说医院简直坑死人,母亲的病没看好,钱花了好几千,那死医院……”
母亲用眼神堵住小妹的嘴。我不由叹了一口气,扶了母亲坐到沙发上,茶香氤氲的屋子里,我说,“妈,这次你六十岁生日我一定会为你买来世界上最好的金耳环。”
话音还未落地,母亲的手便摆起来,说,“丫头你咒妈吗?过啥生日呢!你不知道忘寿,忘寿(旺寿)吗?稀里糊涂的过,妈才长寿!”用手摸着自己薄薄的耳垂,说,“妈习惯了,傻丫头,照顾好孩子,别为妈乱花钱。”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几年来,我都是在她的摆手中熄灭了为她过寿的热情。事情由表及里的探究,我还不如一只拨地鼠,靠着韧性钻入到土地的深层。我真正抵达到母亲内心吗?从屋子中央斑驳的枣红桌椅,到时光隧道里直达春天的现今,我对母亲的孝心,只能以虚拟来囊括。
虚拟的时光隐藏着核桃般坚硬的故事,硬到我无法敲碎和忘记。
时间倒退多年,美丽的春季彩碟飞舞,家乡的乡间小道,一辆自行车的后座驮来一个俊俏的女人,远涉山水的父亲迎来他人生最光辉灿烂的时刻。
嫁过来的母亲,耳朵上终日佩戴一副闪着金光的耳环,母亲每天戴着,舍不得取下,偶有空闲,便抚摩着它暗自伤神。耳环是母亲心底永远的怀念,还在母亲十岁时,外婆病逝,确切地说,一场并不严重的病,要了外婆的命。外婆耳垂下方不知怎么出了一颗毒瘤,如果用现代医疗的手法,一把手术刀切下去便可手到病去。而那时外婆家乡的人深信跳大神能治百病,外婆便被关闭在屋里,随时听候神的号令。外婆的小屋每天云雾缭绕,行进在仙境中的大仙一个手掌的俯抬,要了外婆的命。大仙说,外婆鬼魂附身,需用仙药涂抹,抹之前要挑开瘤子的口。可怜的外婆在瘤子挑破那一刻,鲜血直流,血泊中的外婆耳垂上金光闪闪的耳环浸染了夺目的红,也给十岁的母亲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耳环是外婆留给母亲的唯一遗物,从她十岁起,母亲戴至我十五岁的春天。十五岁时,我的世界开花了,母亲的记忆失语了。
我要为母亲买世界上最温暖的金耳环。说完这话,我又一次开始生命的奔赴。转眼,春天再次跳着踢踏舞悠闲而来。我在心口刻下阴历三月三的这天,母亲的出生日。
我一直记得这天,但每年的这天都以种种理由漫度。我们兄妹几个各自忙碌,母亲孤零零呆在小乡镇,独自打着煤球。做过各种各样小生意的母亲先后让我和哥哥跳出农门,居住在城市中的我们,并没让母亲享受过城市的光鲜,相反,时不时要从母亲煤迹斑斑的双手,接过她温热的钱币。心痛和赎罪时常充斥我的灵魂,日子流水般的逝痕,我越来越理解母亲的孤寂,三月三前一天的黄昏,携带着一双儿女,风尘仆仆赶到家里。
到了,母亲却不在。一个多小时后,母亲骑辆笨拙的电车进了院子。下来车子,她从车筐里取下一大兜食物,满脸歉意地对我们说,“刚在卖点煤球,没法回来。”看我在择菜,夺下我手中的菜,说,“别忙活了,我买了熟菜,够咱们吃了。”
孩子们已迫不及待地切开生日蛋糕了。我们围着母亲,坐在屋子里,为母亲庆祝她的六十岁生日。
坐在桌椅中央的母亲的脸庞红红的,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更像几十年前的那条家乡乡间小道上,一辆自行车后座上驮着的那个美丽动人的女子,在我们吹灭蜡烛唱起生日快乐的歌时,她的脸上漾起天真的笑容,也拍起手,和我们一块唱着生日快乐歌。
吹灭蜡烛,我嚅懦着对母亲说,“妈!原谅我,买好耳环的钱都准备好了,可是……”
母亲不等我说完,打断我的话,说,“傻孩子,什么好什么不好的,什么样的妈都喜欢。”往我碗里夹着菜,母亲却偷偷抹起了眼泪。第二天,一大早,母亲送走我和孩子,骑着那辆笨拙的电车,又一次新的生命奔赴。
重新回到喧嚣热闹的城市,三月的天气晴朗得像是笑意盈盈的孩子,杨树的穗子扑扑的砸在我打开的提包,提包里,躺着的是母亲偷偷放入的还带着煤灰汗渍的钱币。遥望故乡的方向,我忍不住又一次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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