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院人物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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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三 郎
像古井这种大院,杭州蛮多。
从城隍山下来,沿牢常青路笔直向前,大概三、四百公尺的地方,顺手往小弄堂弯转,两边是灰黑色高高的防火墙。到底再弯转,就是古井院的大门。
墙角青石地基上刻的有字儿,仔细看,可以看出写的是“古井界”。
大门用红漆刷的,已经很破了。两只半狮半虎的铁片儿叼着门环,都锈的。几丛蔷薇沿院门两边爬上去,一直爬到叠瓦高头。那已经很破旧的红漆门,在绿颜色里倒蛮显眼。
日里大门不关,往里看就看得到一家的门。进门再看,一圈都是两层的小楼房。下面一层用红砖搭起,楼高头全部木板墙,像桐柏树皮。窗门下面都是有花纹的铁勒闸,既防盗又牢靠美观,但也锈成墙板的颜色。
天井中央是一口井。墙门里年岁最大的阿爹说他阿婆告诉他,我阿公小时候就差点跌到井里面。李老太的外孙是大学生,从井沿边的花纹(李老太说是花纹)读出那行篆字:宋高宗三年孔深督……后面的字儿他也不认得。
天井地面全部铺水泥,井沿同房门槛水平,其他都倾斜向井旁边一个阴沟。阴沟右面是一块蛮平的大石头儿,同大人腰差不多高。古井院的人都在石头儿高头汰衣裳。石头儿越加光滑,成天湿漉漉的。
古井院装自来水以后,古井的水一般都汰衣裳汰浴用。阿爹同李老太不肯用自来水的。阿爹是嫌憎自来水不清爽,李老太是心痛钞票。李老太跷着小脚拎水,跌了个跟头,头差点儿碰到大石头儿,以后就也用自来水的。
石头儿下面有几盆花,方胖子养的。古井院哪个不晓得,方胖子三大爱好,养花养鸟唱越剧。朝北的屋檐下就挂着他的两只鸟笼儿,两只绿色的小鹦鹉,都叫得蛮好听的。
阿爹住九号,坐东朝西,孤零零一个老头儿,平常子总去方胖子屋里坐。有时也去五号张龙屋里,走两盘象棋。每人一壶龙井,一包蓝西湖香烟。看看时光五点快到,张龙老婆落班回来饭烧好,来叫的,阿爹才回去发煤炉。不大会得发,老弄得来浓烟滚滚。弄堂风乱吹,忽左忽右,人家都在门口头吃夜饭,被烟熏得逃进屋里。四号刘富贵三十岁光景,从河南到杭州十年的,河南腔还改不掉,弄啥咧!乌烟瘴气!阿爹不响,拎起煤炉走到院子外头。
三号丁强一家三代住在一起,屋里扩建装修过,楼上楼下同新的一式一样。他是围棋迷,走了十几年的。李老太的外孙李威也是围棋迷,刚好一道。夜饭吃好,一张小桌子,两张竹椅,在天井里下棋。丁强吃外烟,一只日本强力五代打火机,风吹不乌,“啪”一声点旺白屁股“万宝路”,比阿爹同张龙派头大多的咧。派头是派头,走棋子老是输给李威,老是悔棋。李威挡牢他手,把吃掉的一大片棋子一只只拾起来,“哗”一声放进棋盒儿。六号赵子龙的小儿子似懂非懂在旁边看,嘴里说,又去的,又去的!说得丁强懊恼起来,凶巴巴地烟屁股一扔,小稀屎晓得啥西?把老子死开!来旁边扯空啊?“小稀屎”就死开,去八号门口看黑猫布太阳。
八号门高头贴着两个红双喜字,黄河刚刚结婚,小夫妻到北京旅行去的。还有就一号龙生夫妻,都是医生,有个刚上一年级的女儿。
古井院的日常生活同杭州其他地方的人,也没啥个不一样。
早晨天还有点儿墨墨黑,李老太,丁强妈妈几个老姐妹最早爬起。穿穿弄弄,五点光景,一家挎只小篮儿出去买菜蔬。李老太脚不大好,丁强妈妈眼睛看不零清……刚好一道儿你拉拉我,我扶牢你,往后门走出。拐杖咚咚碰地下,吵醒其他几个人。方胖子起来的,阿爹也起来的。天空有点雾,方胖子用两块黑布罩牢鸟笼儿,同阿爹一道儿出去散步。方胖子去“柳浪闻莺”,阿爹去城隍山。李威每天坚持跑步,起得也早。穿一身火红色的运动服,轻轻打开前门,关牢,“哒哒哒哒”跑出去,声音在晨雾里很轻很轻。张龙开馄饨店,要提前去包馄饨锅贴,老早去的。另外几个老太婆都起来做早饭,满院子都是煤炉灰蓝色的柴烟。
六点多,方胖子的女儿撩开窗帘,从楼上露出一张漂亮的面孔。李威跑步回来,搬张竹椅在门口坐着,对方胖子女儿笑笑,低下头读英语。买菜的老太们已回来,大声地说着话语,菜价高低。龙生夫妻轮流值夜班,只有一个人起来烧饭。
七点多,天已大亮,方胖子才回来。一手拎着鸟笼儿,嘴里嗲声嗲气唱:“问紫鹃……”,后脚就跟进阿爹。方胖子的老婆看见又骂:“问紫鹃,问紫鹃,寻紫鹃去!有本事不回来食汲饭!”阿爹一看不对头,连忙回到屋里,过一些拎出煤炉来。刘富贵正在对付一大碗泡饭和一块臭豆腐,一看到阿爹拎着煤炉出来,笑说:“嘿,又来了哎!就他,每次都和人家不一样,干啥咧!”阿爹听惯的,就在院里发。
八点左右,上班上学的都去的。老太太们有空去湖滨耍子儿。几个老头凑一桌麻将。张龙上班,阿爹没人走象棋,又不会搓麻将,去逗方胖子的鹦鹉。鸟儿大概叫了有一早上的,干脆不理阿爹。阿爹寻了一圈没事体,回屋里困回笼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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