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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短篇小说)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夜 子

  一
  
  恰巧,这也是一个秋天。天空蔚蓝而高远。有两个孩子在草地上嬉戏。可能正是因为同样的情景才使我恢复了记忆。不同的是,我现在是坐在轮椅上。母亲推着我。
  而多年前那天的我,正躺在草地上。看着蔚蓝的天空。高远的天空有一大朵白云往一边飘去。浓厚的云团一点点变得稀薄。就在那个时候,我的哥哥跑了过来。他涨红着脸蛋,气喘吁吁地说:“快!跟我回家。”
  我躺在草地里一动不动。他猛劲拽起我来,拉着就走。
  我抽了几下胳膊,没有抽出来。
  哥哥停下脚步。他跑累了。
  “咱爸叫你。”
  我看着他身后远方的天空,刚才那片浮云飘动得更快了。它们像突然被大风吹着似的,呼啦一下远去了。
  等到我们垂手站立在父亲的床前,他已经昏迷过去了。他的嘴巴张着,两颊缩出深窝,脸像刚刚剥了外皮的柳木一样苍白。
  他睡着了。我觉得很没意思,就慢慢地走出小屋子。母亲还在院子的小压井旁边冲洗毛巾和便盆。她起身把粉红色的水,泼得远远的。我过去帮助她压了一盆好水。毛巾一放进去,白净的水又粉红了。
  “真好看。”
  母亲气愤地抬头看了看我,然后又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我吐了一下舌头,无聊地站着,不知道又做错了什么。母亲依然低着头,两手停止了搓洗,像是忍住突然来临的肚子疼一样,全身绷紧了劲。
  水盆里吧嗒吧嗒落下几滴水珠。
  母亲哭了。我惶惑地赶紧走开。
  妈妈在我的背后说:“你别出去了。在家呆着。你都七岁了。”
  她使劲擤着鼻涕,走进屋子去了。
  我姗姗地坐在大门口的小石狮子上,不敢动。地上有一只鸡在找食物吃,我捡起一根小木棍扔出去,它急忙跑过去。我看着它的傻样儿哈哈大笑。
  “快进来。”哥哥在院子里歪着头严厉地看着我。他的声音不大。
  我不好意思地合上嘴巴,蔫蔫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他的屁股很小,在肥大的褂子下面跟没有一样。我伸出腿去,做了个踢他的姿势,正好被他回头看见。
  “傻瓜。”他的脸上带了一点无奈的笑意。屋子里传来父亲剧烈的咳嗽,我迅速超过哥哥跑进屋子。
  靠在门框边,看着他们忙碌了好大一阵。父亲把头收回到枕头上。母亲端着便盆遮遮掩掩地出去了。我凑近了父亲的身边,听了听他的喘气。他的喘气大得出奇,像拖拉机爬坡。
  “噗”的一声,父亲突然冲着我窜出头来。他吐了。
  哥哥一边托着他的头,一边示意我给他擦嘴。
  父亲微弱地抓住我的手。“是不是……都是……血……”
  父亲不睁眼。卖力地喘着气。
  “是血。”我大声地回答。
  哥哥狠狠地瞪着我。刚进屋的母亲把我推到一边去。
  “小孩子家净瞎胡说。”
  我吐了一下舌头,退到门框那里。
  父亲小声地说:“丫,过来。”
  “过来。”母亲喊我。
  “过来。”哥哥过来拉我。
  “我放不下……丫。”父亲用手摸索着我。
  他的手也跟剥了皮的柳木条一样。
  我哥哥特别会用柳条做笛子。他做了笛子都给我,然后我又都给了别人。但是得到笛子的他们,又都嚷嚷着让我吹,我就使劲吹。他们哄笑着说我的声音是从嘴里出去的,笛子根本没用上。
  我有点害怕父亲的手抓住我。慢慢躲着他。他看不到我,就用手乱摸。他的手动起来,像刚剥了皮的柳条在空中被风吹着了。我看着它扑空了一次,又扑空了一次。父亲这么大的人,被我骗了。我嘻嘻地笑出了声。父亲的脸上活动起来,他也笑了。
  母亲在抹眼泪。
  “别提过去的事了。”
  “对不起……丫。”
  “那是她自己的命。”
  “我不该……没叫醒她……就让他们打针。”
  父亲说起话来很累,总是断气。我使劲抠手指上的翘皮,那块皮已经被撕去多少回了。就在我撕的时候,父亲又说话了,我没有抬头去看他。他这样子太让人害怕了,好像谁把他打趴下似的。
  “我……咽气……躲远点……别传上……”他使劲挣扎着说,“要……照顾……好丫。”
  哥哥回过头来,斜着眼看了我一下。我又退到门框那里。
  父亲说:“大小,你……要……疼她。”
  哥哥又斜了眼看了我一下。他有些厌恶我。
  “听见……没有?”
  “嗯。”他不情愿地答应着父亲。
  “答应我……不管……将来……怎样……要疼她。”
  哥哥没有出声,两只手在父亲的周围忙碌着。
  母亲冲着哥哥抬抬下巴。
  哥哥大声“嗯”了一声。突然他小声对妈妈说:“你看看她那傻眼白瞪着。也值得……”
  父亲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推开母亲和哥哥。他又吐了。母亲把哥哥推到一边,自己贴过身子去照顾父亲。
  父亲吃力地在母亲的耳根说了一句话,母亲没有听清楚,就又把耳朵凑上去。
  父亲只顾自己喘气,并不理会母亲,母亲一直把耳朵贴在那里。父亲喘了一会儿,呼吸开始安静下来。
  “记住咱俩说好了的。等她大了再……”
  
  哥哥站在我的身旁。我拍拍他的胳膊。他不理我,一直看着床上。然后他走向前去。
  我很没劲地走出屋子去。阳光很没意思地照着我,院子里没有动静,我在地上早就画好的方格里抬起一只脚跳方子。方子里边有格子,一个格子套着一个格子。方子是用石子画的,有时候被踩没了,有时候被雨水冲没了。我就再重新画出它们,每次画的都不一样,哄自己迷惑在里边玩耍。我的方子和他们玩的不一样。他们笑话我的方子不是方子。
  跳着跳着,觉得还是无聊就往外溜达。在门洞里,那个经常偷偷摸摸被我看见的女人又被我逮住了。她本来是很快转过身去的。我紧跑了几步,挡在她面前。她个子很高。我仰着脸,大声质问她:
  “你想偷嘛?”
  她绕开我,我又挡住她。她用力按住我的身子,想逃跑。我拼命喊了起来:
  “我逮住贼啦。”
  哥哥跑了出来,看了看我们。
  “胡闹。”他说完这句气愤的话,就回屋去了。
  那个女人返身追上哥哥,压低了声音:“你爸爸好了没有?”
  哥哥歪了歪脖子,冷眼看了看她。“你是谁?”
  “你爸爸好了没有?”
  “我凭什么告诉你。”
  哥哥跑进屋子去了。我看着她焦急而无可奈何的样子哈哈大笑。她收起想追赶的脚步,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你害怕了,胆小鬼。”我耻笑着她怯怯的背影。
  她突然疾步返到我的跟前,轻声说:“你爸爸怎样了?”
  “胆小鬼,你不敢。哈哈。”我继续耻笑她,并把整个脸凑上去,执意看她躲闪的眼睛。她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泪水。真有意思,这个胆小鬼,居然吓哭了。真没意思。我停止了大笑。
  她把眼睛挪到我的脸上,用我母亲有时候看我的眼神对着我,这让我很不舒服。接下来,她忽然拼命搂住我,在我脸上肉乎乎黏唧唧地蹭了半天。我使劲钻出她的怀抱,气愤地用袖子擦脸。我的脸上湿漉漉的。
  “呸!呸!”我冲她吐了几口唾沫。她晃晃悠悠地走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疯女人。
  母亲又在喊我。
  就在这时,有辆汽车停在我家的门口,黑亮亮的小车上下来三个人。其中一个男的搬下两个白色的小纸箱,另外一个穿高跟鞋的女的,拎着两个满满的塑料袋。
  那个又胖又壮的家伙什么也不管,吸着烟卷在前边走。我跟在他们后面。那个又胖又壮的家伙回头看了我一眼。他这么一看我,我竟然想躲闪。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会害羞了,我并不认识他。
  我们家在这个村子里是外来户,父亲和母亲是小学的教师,跟我们家来往的人很少,母亲很向往去城里居住。
  母亲陪着小心,看得出那个不干活的家伙是当官的。母亲一直关注着他的眼色,又是倒水又是递烟。她今天的举动让我觉得很陌生。母亲轻易不这样对待人,她严肃,不热情。不同于这个村子的人们,而时常是村子里的人这样热情地对待她。
  那个家伙离父亲很远坐下了。另外的两个靠前观察了一下此刻正安静地睡着的父亲,然后回头跟母亲询问父亲的病情。

  母亲的眼圈红了,没有说话。
  “有事就说话。”那个家伙意识到了父亲是病人,随手使劲掐灭了烟卷。
  母亲开始哭泣。
  “难为……校长……你过来……我家的事你都清楚。”说到这里,母亲擦了一把眼泪,声音镇静了许多,“要不是……我们也早该进城了。”
  “当时,那样……作风的问题很严重,上边也是不得不让他回来。”
  另外的那两个人一对眼神,就都出去了。
  母亲和他低低地说着很少的话,我听不懂。
  “你别着急。学校正考虑把你们调回去。这次来,也算是跟你们通通气。很快就会批下来。”
  哥哥兴奋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哎,那时候,本来是要把我和大小弄走的。没想到……你多费心吧。”
  “我俩是一块分到城里的。我会尽力。他是好人。”他望了望床上的父亲,“他是好人。”
  “我们回去了。”那家伙站起来,走到父亲身边,凑上脸去,长时间地看了看父亲,临走还握了握依然睡觉的父亲的手。他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屋子,招呼着另外那两个人走了。
  与我擦身而过时,他的一只大手搭在我的右胳膊上。我躲闪着他,看了看他手离开的地方,那里几朵粉红色的小花很好看。这件的确良花袄是父亲在北京给我捎回来的。哥哥那次只得到两根香蕉。他有一次和我打架,翻箱倒柜找出这件衣服,拿起剪子就剪,父亲拿着切菜刀把他追出老远。如果不是那把切菜刀,我哥哥一点都不怕他们。
  哥哥紧跟在校长的后边,走出院子,母亲说:你看着你爸爸点去。哥哥不听母亲的话依然往前走。校长回头看了看我。哥哥扫兴地低着头。我蹦跳着也跟上来。哥哥偷偷地使劲拧了我一把,正好拧在那只大手搭过的我的右胳膊上。我忍住疼,看着那几朵粉红色的小花。
  校长这时候已经停下了脚步,他皱着眉头看着我哥哥。哥哥有些兴奋地跟我做了个鬼脸,母亲很严肃地呵斥了一下哥哥。
  “校长,别看他们也闹,其实他挺疼妹妹的。我会照顾好……这两个孩子。”母亲在后面的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校长用手往后理了理头发,悠长地看了母亲一眼。
  母亲有点慌张了。“你们快上车吧,看耽误你们半天。”
  校长他们钻进小车去了。就在校长的半个身子快进去的时候,他忽然像被外面的猴皮筋拽住了一样,身子不动了。他的一只脚搭在地上,皮鞋亮亮的,袜子雪白。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那个女人。她蹲在那里好像在拾什么东西。看到她,我用手擦了一下脸,似乎她又拼命搂住我,在我脸上肉乎乎黏唧唧地蹭着。使得我的脸上湿漉漉的。
  哥哥凑进小车,歪着身子,在校长的一侧往里边好奇地看着。他心里肯定想着坐坐小汽车的美妙。
  校长的白袜子还在地上没有动一下,他的目光继续停留在那个女人的身上。那个女人,头低得更深了,渐渐的,简直要低到地上去了。我嘻嘻地冲她笑了。校长显然被我打扰了,他猛地回过神来,惊慌地看了我一下,就迅速坐到车里去了。车子开始启动了,司机回过头去问:“有事吗?校长。”
  “哦,不,没事。走吧。”
  我们站在车子旁边,他们在黑色的玻璃里边向我们挥了一下手。校长的手在玻璃上摇了好大一会儿。汽车开走了。
  返身回家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那个女人挺立着身子朝着汽车后面的尘土遥望。尘埃使她变得很模糊,但我还是能够看到,她顺便看了我一眼。我被她的眼神吸引了。她的一瞥仿佛是一扇打开的窗口,而隐约的风景刚一出现就突然消失了。我耐不住突然的好奇,冲她走过去。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我母亲和哥哥早没了人影。她一个快步奔过来,脸上流着像雨天漏进我家屋里墙面上的水。我惊讶地看着它们流下来,流下来。
  她用手捂住嘴,返身跑了。我索然无味地站在那里。这个人又来打听我爸爸的消息。
  
  二
  
  云朵飘远了,天空稀薄的像一张无边的平面白纸。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又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推着轮椅,说:这么半天了,你一定渴了。
  我从回忆里抽身出来了。
  也许是抽身得不利索,眼前的一切似乎也并不真实。在离我们不远的一排小平房子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卖铺。母亲匆匆忙忙地往那里走去,她的背影颠簸着,像遥控器下的动画片。
  母亲拿来一瓶矿泉水。
  “妈。”
  母亲停住使劲拧瓶盖的手,惊讶地看着我的眼睛。
  “丫儿,你认得我了。丫儿,你看着我。”
  很显然她是慌张了,她明明知道我从来不会跟别人一样看人的,她还这样要求我。我在看人的时候,通常是看着人家背后的,这是哥哥小时候三番五次嘲笑我,我才知道的。
  “为什么?我跟你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不屑地回答我:“自己照镜子去。”
  对于哥哥,有一点,我还是可以信赖他的。当小孩子们发生战争时,他和我是一伙的。也就是说,有外人的时候,我们是一致对外的。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我们是死对头。
  刘海有一次,凑近我的脸说:“大斜眼,大傻瓜。”
  哥哥本来那几天正跟我的小花袄怄气,但是他完全忘记了我们的恩怨,一拳就冲着那家伙打了过去。那家伙从那以后,见到哥哥就躲着走,就跟夏天的狗一样,溜着墙根走。发生这样的事情像演电影一样令我着迷。我并不觉得刘海说的话有什么值得愤怒,我又不是他说的那样,他说他的,跟我没有关系呀。可见哥哥是个容易愤怒的人。我看着哥哥抚摩自己手腕的背影,说:“傻瓜才会生气。”
  
  “她是谁?她是你的母亲呀?!”护士拔掉我的输液管,告诉我。当我的眼神从医院的白色墙壁上挪到母亲的脸上时,我以为那个年龄不大的护士搞错了。这些人,只会在别人的身上扎窟窿眼,对别人的事情总是很糊涂。
  此时我明白了我是怎么不认识母亲的,当我从汽车里愤怒而出之后,就不知道以后发生的事情了。被抢救过来,便不认识她了。
  母亲蹲下发福的身子来拥抱我,我躲了躲上身,她落空似的愣怔了片刻,没有再靠前她的身子。
  这时候,我才记起她是我记忆中的母亲,蔚蓝的天空和她固有的发型让我连接起了过去的记忆。
  “好玩的梦。”我吐了一下舌头。
  母亲又在流泪了,我真搞不懂,她为什么这么爱哭。动不动就泥沙俱下。
  柳树在风中幽雅地摆动着,哥哥坐着黑色的小汽车来了,这家伙越来越爱显摆。车门都开了,身子也早已露出了大半截,他又磨蹭了半天才下来,我估计他是下给远处的几个人看的。
  “我们快走。”
  母亲迟疑着不动。
  我使劲摇动轮椅,母亲赶忙过来帮我推。
  “他也挺可怜的。”
  “其实你一样恨他!”
  “丫儿,你醒了?”母亲看着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本来没有睡呀,她在说胡话。最近这些天她一直神经紧张,经常冒出不知所以然的话来,让人不着边际。摔的人是我,她倒大脑错乱了。
  “你好了,你会看我的眼睛了。你爸爸,噢,那个爸爸,他不用内疚了。他一直埋怨自己来着。”
  父亲的自我埋怨,我已经听过几百次了。
  “你小时候发高烧,一直昏睡。你爸爸好不容易在城里淘换来两支进口的药来,不成想一针下去,烧是退了,但你的眼睛却变样了。”
  
  我使劲抠手指上的翘皮。
  “别撕了,真该给你锯下来,撕得我心乱。快二十年了,你还没有改变这个毛病。我也讨厌这个男人,他把秘密变成了毒药。”
  哥哥和那个男人追了过来。
  “哥哥,再给我做个柳笛吧!”
  我的话一出口,哥哥就傻眼了。他吃惊的脸上泛起了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波纹。紧接着猛地蹿跳起身体,够到一根柳条,爽利地拧动柳条的筋骨,抽出柳皮,白骨一样的柳棍落在我的脚下。我看着它,惊慌地想起二十年前的父亲的手。父亲躺在床上,吐着血,叫着我的名字,拉我的手,我躲闪着他的手。他的手跟剥了皮的柳木条一样。
  “成了,你吹!快点呀。我看看,这回会吹了吧。”

  我低下头,俯在两手心里,大声地哭了起来。
  我能想象得到,他们有多么莫名其妙。他们没有动静。我只听到完全不像我的哭泣。
  “爸爸……”
  父亲死的时候,家里来了很多人,平时我们家没人串门。突然间来了这么多人,我心里很兴奋。尤其是来了很多小孩子,他们有的是跟大人来的,有的是结伴而来的。他们不像平时那样远离我们。在这个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是一个姓。我们是被排斥的外来户。我为了看清楚他们,就把头上缠的白布摘了下来。
  “不孝顺的傻瓜。”哥哥红红的眼眶里充满了敌意,这样的表情很像他揍刘海时的表情。
  我避开他,溜到一边去。他腾地一下爬起来逮住我,使劲摁到他的身边跪下。
  还没有给父亲盖棺,趁着他们中午打盹的时候,我偷着摸过他的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会马上被送进土坑去。
  
  那个又胖又壮的男人,挪着并不明显的脚步一点点靠近了我们。我似乎没有看到他在走动,但是他的确靠近了我们。
  “丫,我……”他脸上的肌肉僵硬地动着。
  “我叫王海英。小名不是别人叫的。”
  “我……你不接受,不要紧,慢慢来,我会等。”
  他蹲下来,鞋帮上露出白色的袜子。袜口边上一圈油污,是皮肤里渗出来的油污,擦不掉抹不掉的。他一只手焦急地攥着轮椅的扶手,手臂颤抖得像风中的柳条。
  我把眼睛挪到远处,使劲推动轮椅。柳树的枝条被风吹到后面去了。我的手禁闭得太久了,刚用过一些猛力,再也使不上一点力气了。轮椅和我一起倒了。
  我将脸埋在地上。
  后来,母亲示意那个男人快走。他若不走的话,我会一直躺下去,母亲最了解我。
  母亲和哥哥陪我回到医院。在快进病房的时候,我听到医生在责备母亲送我回来晚了。明明说好是最多两个小时,你自己看看现在都几点了?母亲说着好话,陪着小心。母亲一辈子尽干窝囊的事,替别人背黑锅不说,人家到现在也没有人领情。从那个男人的情绪里,我可以知道他甚至以为是我母亲怂恿我不认她。
  “够了!我要马上离开。马上!”我大声喊了一声,他们都安静了下来。安静里充满了紧张。
  “看,是受刺激了吧?她这病又厉害了!”医生无奈地责备着母亲。
  “不是,大夫,她好了。她真的好了。”母亲喜悦地说。
  医生疑惑地看着她,走开了。
  
  三
  
  在父亲去世三个月后,我们全家调进了城里。
  城里到处是楼房,高得让人看不到天空,很少看到天上飘浮的云朵。我经常在纸上瞎画一通,刚铺开纸张的时候,心里已经出现了一大片清晰的云朵,它们飘浮在蔚蓝的天空,然后一点点淡去。我每次都预备好五六张白纸,第一张是浓厚的云朵,第二张稀薄了一点,然后依次是又淡薄一些的。但是当我真正去画的时候,它们都不在了。这样的情况我以为终有一天会好转。但是直到我高中毕业,也就是我长到十八岁,也没有画出一张满意的图来。
  哥哥总抿着嘴唇笑话我。他这几年很少跟我玩,我们玩不到一块儿。他喜欢拉帮结伙,朋友一大堆。而我只有一个稍微合得来的朋友,大家都说她长得太丑了,尤其是哥哥,他几乎是警告我:“拜托,给我眼神好点行不?”
  但是,我一直觉得是他们有问题,他们的审美能力有必要有待提高。在我的眼里,她最美,她的美超过了我的母亲。母亲变得和哥哥一样俗不可耐,他们目前跟校长大人走得很近。
  虽然我觉得校长对我也不错,但我不会喜欢他,甚至提防自己喜欢他。他这人特别爱盯人,盯人就盯吧,可他又不把你放在眼里。一开始我还为他不小瞧我而暗暗自喜,但后来我发现,他越是盯你的时候,恰恰是心思不在你这里。他在思考别的问题,也许他在酝酿明天会议的发言稿,反正说不定他正在想什么。这一点特别伤害人的自尊心。打那以后,我懒得理他。
  有一天傍晚,我朋友捧着一大堆在野外采来的花朵来找我。我们愉快地聊了一会儿,正在我对她有意夸张的郊游听得津津有味,她突然压低了嗓门说:有句话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我说:“你千万别说,说了我揍你。”
  她笑眯眯地满怀恶意地说:“他们有人说,你妈和校长好。”
  “哈哈,这点破事,他们就是好。不好,我们能调到城里来吗?”
  “不是,是那种好。你真笨,我不好再说了。”
  其实我可不笨,我是故意跟她打马虎眼。
  很早我就观察到了,校长和妈妈肯定有相当大的秘密。有几次我回家,他们正在说话。在我不经意间进来时,他们的谈话会马上戛然而止,各自的神态极其不自然。母亲会不自觉地站起来,说笑不笑地不敢看我。
  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唱着刚跟同学学会的台湾校园歌曲:“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大门没有推开,从里边插着呢。我不耐烦地大声喊叫,母亲跑过来开门,说:“鸡老跑进屋来拉屎。”
  我继续唱着:“操场边的秋千上蝴蝶荡在上面……”撩开屋帘,冷不丁在床沿上坐着一个人,不用看,就知道那是校长。
  我心里愤愤地对母亲说:他比鸡屎更让人恶心。
  这时候我多少懂点男女之间的事了,觉得没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很对不起死去的父亲。
  “你看这孩子,越大越不爱说话了。”母亲没话找话。我可不想跟她附和,摔帘子就出去了。
  等我蹑手蹑脚回来把一袋沙土放在外屋的门槛,那鸟校长早滚了。据我观察,每次他走时总是他在前边走,母亲在后边送,这样的话,他的白袜子肯定会扑哧一下脏了。我讨厌他藏在裤管里的白袜子。
  我试探过哥哥几次,想跟他合谋惩罚一下校长,让他别跟个苍蝇一样老往我家跑,害得母亲快成了臭水沟。哥哥是个聪明人,他对我的想法表示了强烈的不屑,只冲我歪了歪嘴巴。他可不想得罪校长,校长的小车他还没有坐够,并且他毕业都两年了还是无业游民,看那势头,找工作还得求人家呢。
  “你吸烟!”哥哥给校长点火的样子挺傻。
  哥哥虽然很让我讨厌,但是有一点他改变了,自从到了城里,他不再说我傻了。这期间我的确长大了,知道自己经常做错事,虽然在家里他们都不点破我,但是在外面我没有做过一件让人赞扬的事,由此我推断出我在家里得到了宽容。他们不说我傻的时候其实是我最傻的时候。
  八月十五那天,家里没人,我突发奇想,踮着脚尖,摘下挂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我家的小镜子方方正正,镜面上附着一层薄土。我小心翼翼地让两只手躲着浮土,否则上面会留下我的指痕。镜面的右上角有一朵失了色的梅花,梅花影影绰绰地挂在一根突兀地伸出来的树干上。
  我仔细地照着,一点点看到我的脸蛋,我的嘴巴,我的鼻子。我最怕照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不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就是说我不能正视。我看眼睛时,目光早已经跑远了。这让我十分恼火。有一次,我练习了十多次还是没有一点成效,镜子被我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玻璃,在脚下不怀好意地照着支离破碎的我,我把它们踢出老远的同时,一缕头发已经被我的手揪了下来。
  这时,有人敲门,我赶忙收拾好玻璃碎片,把它们藏了起来。
  哥哥站在门口疑惑地问:“你搞什么鬼?还插上门。”
  我返身回屋,懒得说话。他像小时候一样拽住我:“咱们出去吃饭。”我被他拽着趔趔趄趄地来到外面的一辆黑色小车面前。小车出现的时候就是校长在场的时候,他经常是在车里边等待的,很少看到他站在车外等候什么。而这次,他从车门里伸出了裤管下的白袜子。
  “坐这边。”他给我敞着车门,下了车,挪到前边司机旁边的座上。
  车上坐着我的母亲,她表情复杂地坐着。哥哥在母亲的旁边坐下,“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我挨着没有话可说的母亲。她平时和校长的话都到哪儿去了。
  来到凯旋大酒店落座,母亲说话了:“丫,你高中毕业了,学上完了,是大人了。有件事早晚要告诉你。”

  校长说:“点菜点菜,吃完饭再说话。”他拿着菜谱的手白白胖胖的,它让我想起我死去的父亲。
  母亲摆弄着手中并在一起的一次性筷子,哥哥拿过来,帮她掰开。母亲又开始摆弄已经掰开的一次性筷子。我在想这两根筷子使用一次怪可惜的。
  “八月十五是团圆的日子,今天我们也算是团圆了。”
  我瞥了母亲一眼,拍马屁没有这么拍的。就算他把咱调到北京去,也不能说是一家人啊。
  “死去的爸爸不是你亲爸爸。”
  “我知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知道。”
  “怎么知道的?”
  “你一说话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他是。”我冲校长的位置一呶嘴,眼睛始终看着面前的乳白色水杯。它被我转来转去,水却不曾溢出来。
  母亲半张着嘴巴,她一定不知道我是个天才。这个天才没有必要再跟他们浪费时间了,一群莫名其妙活着的家伙。
  我站起来,步履稳重地走出去。我的步伐是深思熟虑的,他们看到的不应该是我的激动。我的母亲,她是一条长长的引来苍蝇的臭水沟。
  他们被我的拂手而去搅得不得团圆。三个人纷纷跑出来找人,我的背影在离开他们的视线后就不用保持稳重了,它像一根被风吹断的草茎,呼呼地刮跑了。
  校长后来动用了小车才追上我,被他们捉到车上,我一个劲地后悔没有走小路。走小路,小车再快也是白搭。
  哥哥坐到前面去了,校长挨着我,他身上有一股油腥气。别看他穿得西装革履的,衣领和边边袖袖上肯定和他的袜口一样,早已染上了油污,那种肌肤上的,擦不掉抹不掉的。我挣开他白白胖胖的手。
  我想起父亲的手。像剥了皮的柳条,那时,我有点害怕父亲的手抓住我,当然也是有意跟他逗着玩。我慢慢躲着他。他看不到我,就用手乱摸。他的手动起来,我看着他扑空了一次,又扑空了一次。父亲这么大的人,被我骗了。我嘻嘻地笑出了声,父亲的脸上活动起来,他也笑了。
  而现在一个陌生的,白白胖胖的手,软乎乎地逼近我。
  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从胡乱被我打开的车门里出去了。
  
  四
  
  被哥哥认为很丑的我的朋友,手捧一束野花来看我。她一进病房就蹲在我的床边,白床单上放着她的鲜花。母亲出去找花瓶。
  朋友趁母亲走开,悄悄地说:“校长是你亲爸爸,你哪修来的福啊。看我这辈子都难找到工作了。”
  朋友的眼睛很大,眼珠像个临时塞进去的玻璃球,很不合适地鼓着。看到它,我很想让她的眼皮再覆盖进去一点,就一点。她离我很近,几乎凑到我的眼睛上。她的眼睛离我越近玻璃球变得越大了。她的确很丑,这是我刚刚闪过的念头。
  “你的眼睛不一样了?”她还在傻乎乎地睁大玻璃球,她还以为我像以前那么欣赏她。她的容貌让我置疑了。
  “你的眼睛能看人了!”她还在傻乎乎地嚷着。
  自从母亲说出了我的变化,就是从车门里出来然后恢复的变化,我就知道他们都在告诉我一个事实:我的眼睛不再斜视了。
  “你,我越看越不认识了。”
  “看,我们丫是不是更俊了。”母亲捧来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她把鲜花插进去。
  “可,我不习惯她这样。”朋友的嘴巴也很大,凸出来,像个进化比较慢的猿人。
  我孤独地闭上眼睛假寐。
  她跟我母亲聊得热火朝天。
  母亲说:“听说你和刘海定亲了,喝喜酒别忘记我们呀!”
  她大大方方地说:“我妈说他家条件好,我又没有工作。”
  “考不上大学,就没法分配。中专都挺难考的,何况大学,中专也有分配不了的。这还不如农民,多少还有地种。”
  “到底还是商品粮好,刘海不是商品粮。要不是条件好,我妈也不会愿意。”
  “阿姨,她认识人了吗?”
  “忘了告诉你了,她认得人了。”
  “那她刚才认出我来了?”
  我强加了意识,不再听她们说话。渐渐地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我为期四天的熟睡。
  等我醒来,他们告诉我,我睡了四天。校长站在我的床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学生。看到他,我又闭上眼睛,很想接着睡。
  几个人嘁嘁嚓嚓地低语了半天,校长把其余的人都请了出去。然后,他自己拉了把椅子,坐在我的旁边,试探着握住了我的一只手。我懒得挪动。
  “妈妈有你时,我们还都是单身青年。当时我正在被提名校长的考察阶段,你妈妈为了我,就瞒下了实情,后来她偷着生下了你。那个时期绝不允许一个未婚单身女人有私生子。妈妈求助于你爸爸,你爸爸把责任承担了下来,并收养了你。而他因为这事,受到牵连,失去了被调进城里的资格。”
  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胡说八道,还故意弄得每个声音里都有丰富的表情。当初你为什么不为自己的情感赋予表情呢?
  那哥哥呢?哥哥是谁的?依照逻辑推理,我哥哥应该是那个死去的爸爸的,显然我妈妈不是他的亲妈妈。我妈妈有了我以后,才上他们家的,那哥哥的亲妈是死了吧?这哪儿对哪儿啊,乱七八糟的。
  其实,说白了,我根本谁的都不是。我是天上的浮云。我的家乡在蔚蓝的天空上。浮云在天空上一点点飘去。一点点。天空最后淡薄得像空白的白纸,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突然静寂下来的病房里响起了小蛐蛐的叫声,响了一会儿停了下来,再过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连续响了五次。
  他冲着我的后背说:“有人呼我。”
  我想,是校长夫人吧,烫着一头卷毛的肥胖女人。说话的嗓门像给一群人开大会。他站起身,停留了片刻,就出去给那个谁都惹不起的女人回电话了。
  我冲那面躺累了,刚回过身来,母亲就进来了。
  “丫,起来坐会儿,缓缓神,咱们去吃饭。今天是你生日。”
  她给我拿出外出穿的衣服。蓝格子的病服我穿得很舒服,但是他们不让我穿出去。母亲的眼光真差劲,净拣肤浅的颜色给我买。我把胳膊伸进俗艳的大红袖子里。母亲推着我走出医院的大门,等我再回头,后面已经换了校长。他正把我推向黑色的小轿车。
  在车上我一直纳闷,车子没有在任何一个饭店门口减速,车子不大一会儿就开出了城里。这个行驶的方向应该是去往南边。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哥哥像是闭目养神。但是他的腿一直在有节奏地打着拍子,也许他在唱着邓丽君的情歌。这家伙最近忙着在谈恋爱。
  路的两边都是空旷的土地,偶尔有些树木,显得很稀疏。它们仿佛并不打算扎下根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呆立在那里。这是深秋了,树上已见成片的凋零。
  就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突然冒出了一片白房子。车子慢慢地停在白房子的门口。大铁门紧紧关闭着,司机砸了半天,才有个穿着单薄的老头给开了门。
  老头先是露出半个脑袋张望,当他看到校长,马上使劲拉开大门,笑呵呵地冲他低头哈腰。校长被迎了进去。母亲推着我,在老头的引领下,我们向里边的一排相邻的平房走去。房子上有一个不太醒目的牌子,我想再仔细看看,没等看清就被母亲推过去了。那些字里好像有“揭底”两字。“揭底”应该是有名的精神病院吧。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五
  
  校长看了看我母亲,母亲停下推动轮椅的手。校长蹲在我的面前,他裤管下的白袜子裸露在我垂下的视线里。今天他的袜口很干净,洁白无瑕。他捧着我木木的手,将头埋进我的手心里。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往一个门口跑去。他胖壮的身子跑起来很笨拙,两条腿离得很远。我忍不住想耻笑他,但看看母亲紧张的样子就保持了安静。校长的背影让母亲忧心忡忡。
  转眼间,一个女人跑了出来,她一边甩开校长的手,一边拆开头发。校长手里还拿着一把黑乎乎的木梳子。他试图再为她把辫子扎上,但女人用分开的手指在头顶往下一扒拉,她的脸就不见了。然后,她在口袋里掏出小纸船,在胸前划了个快速的弧度,嘴里呜呜地加大着马达。司机过去搀扶女人,女人顺从地跟着他,她低着头用心地拆开小纸船。
  拆着拆着,她就不跟司机动了,一个人自顾蹲下去,看着纸上的字。她在做深刻的忘我研究。校长也蹲过去,和她一起看。校长看着看着就拿了过去。刚看了两眼的工夫,女人就抢了过去,拼命抱在怀里。校长痴呆地继续蹲着。女人见他不动,笑嘻嘻地过来抚摩他的脸,然后坐在地上认真地重新叠小纸船。
  校长也坐了下去,女人去抚摩他伸过来的脚踝。她抚摩他白白的袜子。她的指尖伸进他的袜口,一圈一圈地抚摩。她笑嘻嘻的声音已经传到我们这边来,这个女人真脏,像是几年没有洗过澡了。
  校长半拖半抱将她放进小汽车。在她偶然瞥向我的时候,我看清了乱发下的面孔。这张脸有些熟悉。校长冲我们招手,母亲把我推向小车。女人从里边挣扎出来,正好撞在我的身上。她在我的脸上顺便摸了一把,然后傻傻地直视了我一眼。
  噢,她原来就是老家那个经常去我家偷窥的女人。我父亲病的时候她去打探过消息。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蛋,仿佛她湿漉漉的嘴巴刚刚蹭过。
  那个展开的小纸船飘落在我的眼前,应该是一封信。上面的字写得非常好,非常有力量,我想它应该出自一个男人的手。
  校长追过去,抱住她,将干净的头发压在她脏乱的头顶上。
  他喃喃地说:“你好起来吧,求求你,就一天好不好?我们得给她过个生日。”
  母亲凑到我的身边,用征询的语气说:“丫,你过去,我推你过去。”
  我收回目光。
  这里是郊外,不同于城里。城里的房院没有开阔的视野,即便能够看到天空,那天空也是被分割的一条条一角角,并且总是灰蒙蒙。而这里,院子里的天空看上去依然很蔚蓝。
  我自己将轮椅推出院子,不顾他们的存在,一个人推到路边的空地上。
  现在,地上的草纸黄纸黄的,已经枯萎得要消失了,但是它们一片片的紧挨着,依然有毛茸茸的感觉,似乎企图留住一些相拥的温暖。
  仰头望去,天空又高又远。正有一大朵白云往远方飘去。浓厚的云团一点点变得稀薄。
  责任编辑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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