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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男:著盐水中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胡 彦

  水之书
  
  她要写一部水之书。水做的骨肉,这是她存在的秘密及写作的秘密。不会再有人理解海男了,如同人们对水的视而不见。水质清而性洁,今人几乎是藉此而识水。孰知以洁为本,浊亦相依而生。红尘世界,孰清孰浊,凡界俗人本难一刀两断。涵虚运化,万殊归一,本是水之道,德之端。当舍本逐末,截流断源已成习见的存在方式和写作方式时,面对海男、面对她那一派天成的诗言,我们竟无话可说。
  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必须把自己化作水的存在,你才能道出水中的秘密。源水而生,体水而用,使得海男从容自如于水的洗礼。这是一次离形去智,脱垢弃污,重返太清的湮灭:
  只想被一只喷泉呛死,只想把一些证据
  抹去,只想让喷泉中的泉水
  那些不是沙漠中的泉水,那些作为泉水
  存在的虚无,彻底地湮灭自己
  ――《诡计》
  人,生之于坚强,死之于脆弱。坚强,塑造了我们不竭的求生欲望。不仅仅是锦衣玉食,不仅仅是温柔富贵,即便是伸入云端的摩天大楼也无法满足我们成为自然主宰的梦想。一场风暴,洪水滔天,风卷残云之后只留下一处处断壁残垣。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沙漠中求水,即饮即渴。无望、死亡始终是一团无法摆脱的梦魇。
  云行雨施,品物流行。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而我们成长,在人工的樊笼里。钢筋、水泥、玻璃幕墙的包围,瓶装水液的浇灌,使得更多的人正在死去,死于血液的堵塞,死于心跳的衰竭。与那些畏死的人不同,海男向死而生,逃离人工的沙漠,寻找作为泉水而存在的虚无。她要抹去那些锈迹斑斑的“证据”,在返归本源的执著中彻底地湮灭自己。
  没有任何的呼救之声。这是一次聆听冥冥之音,脱俗去尘的虚无下沉。在一无所有的坦然中,海男惊喜地发现了那只梦中的酒钵:
  有一只黑红色的酒钵脱颖而出
  它覆盖住了一小块种植麦穗的山冈
  它寻找到了一个相依为命的影子为伴
  它把堆积在眼前的乌云一小块一小块地分离
  ――《黑红色的酒钵》
  风行水上,栀子花开。循着那只黑红色酒钵散发出的诱人醇香,在一片迷离恍惚中,海男回到了那块“种植麦穗的山冈”。天的高远、蔚蓝,地的广厚、渊深,使她神清气逸,看到了在生命之泉喷涌的地方,一切生物,无论是人之类的属灵之物,还是花之类的凝滞植物,显隐出入,原始返终……
  一只黑红色的酒钵,带来了雨露、麦穗、山冈,以及相依为命的影子。眼前的乌云散去,那些尘世的“证据”早已灰飞烟灭。你和我,物与事,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
  
  盐之昧
  
  水在收拢,凝结。陶罐中的水已化成结晶的盐罐。带上一只盐罐,“寂寞穿行在母语激荡而起的层层阴影中”,于是成为诗人海男的不归之途。“溺水者,滇西是多么辽阔呀,以最为美好的承诺,滇西让我获得了又一种品尝到盐的方式,滇西让我的历史像一道难解的水纹呈现而上。”(《盐》)
  必须溶入水中,你才能品尝到盐的滋味;必须翻开一段历史,你才能发现水是如何结晶成盐的。水中盐,盐中水,这往复的秘密使得海男心醉神迷,不解的症结在这里变得真相大白:
  只有把盐撒在水缸中的人,才会把盐撒进
  铁锅中去,只有把盐撒在伤口上的人,才会把盐
  撒进笑眯眯的风景中去;只有把盐撒在红旗下的人
  才会把盐撒在失败的箭簇中,然后倒下去
  ――《盐》
  细敏的舌尖,微妙的盐味,往事溢出唇间。最后的晚餐,流连于诗人的心扉。她足不出产,往事纷至沓来。她无所听闻,亡灵之音在心间悄然弹奏。在收获日的光阴映照之下,诗人怦然心动。她穿过破败的蛛网,看见了那片看不见的风景:
  所有的创造物都破壳而出,甚至可以在埋下
  乌鸦的地方埋下我盖房子的石头,现在,我开始
  盖第二座房子,笔直的穿堂风,吹来了
  像盐和石榴一样,看上去,无所不在
  ――《盐》
  回到生我养我的老地方,卸下久负的行囊。在旧的光景中,一切如新。更多的创造物在破壳而出,更多的生物在叶落归根。像风一样,盐和石榴无处不在。不会再有更多了。水中的盐,水中的石榴。在风平浪静的安闲中,变化自幽冥之处悄然而生:
  其实,它们藏而又藏,从昆明至云南的蒙自
  就像我的永久籍贯地石屏县城一样遥远
  那个把盐巴撒下去的人,心怀怜悯
  终于把盐巴变成了扁豆,后来把盐巴变成了糖
  ――《盐》
  这是诗人的故事:来到世界上,可以不带闹钟,不带剪刀,但必须带着盐。当一只盐罐四处飘荡的时刻,灵光乍现;一个19世纪的马锅头捧着一截早已折断或化为灰烬的缰绳,火焰依稀。美国探险家洛克,在丽江,在20世纪的玉龙雪山下,踟躇而行。死去二十多年的父亲飘然而至。幽微的气息使得无数的生者和死者相遇于万一。
  经历了必要的跋涉,有过阳光丽日,有过更多的黑夜,溺水者终将从一无所有中恍悟:
  世上最朴素的事物之一就是胸前的盐罐
  更多的人抛弃了盐罐,我理解这种宿命
  因为更多的人在盐罐中品尝不到波浪
  来临时的幸福,那种缓慢来临的幸福需要
  与一只盐罐长久地厮守。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母亲也是这样的人,生活在盐罐之中
  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倾听,竖起耳朵倾听
  夜色来的时候,身体如此地圆润
  ――《盐》
  
  象之言
  
  谈论母语的人太多,而母语早巳逸出我们的手心。越来越多的诗人在标榜他们是用母语写作。在他们笔下,我们看到的却是一具具弱不禁风的骨架。更多的时候,海男在沉默。她从不会扯起一面招摇的旗帜,以掩饰自己写作的贫瘠。沉默并非意味着话语的枯竭。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作焉。大道无言,大美无言。沉默是语言的最高境界,是语言之本,话语之源。在诗意的沉默之处,无限的思与想汩汩而出,言词的吉光片羽散发出迷人的光彩:
  我的历史从不喊叫,因为喊叫是无效的
  我用镜子的圆平息了尖锐的语词
  我的历史今天在云南的一只蝴蝶下面隐遁
  它滑翔而去,从不喊叫,因为喊叫是无效的
  ――《历史》
  语言中的诗者懂得怎样去保护语言,让语言在水到渠成时出现。他们从不像那些话语的聒噪者以泡沫的丰富作为丰收的标志。作为一个以汉语作为自己母语的诗人,海男与其他诗人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他们都是用母语写作。但用母语写作是一回事,在母语的源头进行表达又是另一回事。当代汉语诗歌写作的困境,与其说是诗艺的困境,不如说是母语的困境。尽管在用汉语进行写作,但很多诗人并不知母语为何物。他们标新立异,滔滔不绝,殊不知,话语的泛滥意味着语言的隐遁。更多的时候他们表达的是话语而不是语言;而失去了语言的本源性启示,再丰富的话语也不过是语言长河中旋生旋灭的泡沫而已。
  作为一个本源诗人,海男深深领悟何为语言的至福:
  我是一个女人,用来写作的时间
  比睡眠的时间更长,用来颤栗的时间
  比奔跑的时间更长,所以,我此刻
  滑落了披肩,筑起了一只鸟巢
  ――《我是一个女人》
  一个真正的诗人从不希望更多的人流人旷野筑居建屋,更不希冀在午夜来临的时候川流不息的人群涌入自己的心灵小屋。终其一生,他们都与语言为伴,倾听与互相倾听。在语言的本源处栖居的海男于阴阳变化、语默动息中观日月之隐现,看草木之荣枯。搭建一只语言的“鸟巢”,承天之甘霖,吸地之灵气,显人之精英,这是海男整个诗语的秘密。她从不在概念的意义上表达,她深谙汉语以言立象,以象达意之道:
  我的玫瑰,我的残片浮在水面
  语言的来临,剥开了我大脑中生长的
  那些果实,剥开了我颓丧生活中的外衣
  我升起了旗帜,为了变成灰我首先是一朵花
  ――《时光翩然而至》
  如果你曾经与语言擦肩而过,那么请你打开海男的诗歌;如果你欲知道在一朵花的心脏深处,隐藏着灰烬的秘密,那么请你阅读海男的诗歌;如果你穿越了语词的丛林,最终却发现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你坦然,欣悦,那么你与海男的诗歌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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