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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时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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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你已经活到了我这般年纪,可能对天气留意得更多些。这么说好像我有多了解你。其实。正因为我不了解你才会这么说天气总在变化,仍然具有某种可靠性,至少春天不会在冬天之前来临,哪怕冬天像春天一般温暖。天气,或者说成气候,比较憨厚比较耿直,即使那些无常的表现也是逻辑的。暖冬,不是因为人活得太肆虐吗?人正在想办法把自己变得比天还大。
  所以总是有些例外的人,比如我的女朋友安君。某一天,她突然发现,她的预感是可怕的――她梦见的人,突然就故去了。她因此失去了所有的端庄,经常神经兮兮。有一件事发生之前我认为她的70%已经疯掉了。下面我想说的就是这件事。
  那天的天气是这样的……我觉得应该先说说天气。天气就像某些地方一样,因为共性太多,彼此之间很难区别开来。但有时,你因为所发生的事情记住了这些共性,无论是天气的还是地方的。这些所谓的共性很快在你的记忆中变成完全个性的。让你觉得这一天的天气跟哪一天都不一样,甚至到死也无法忘记,或者说来不及忘就死了。我因此不愿仇恨什么人,害怕在活着的时候忘记原谅他,只好把仇恨带到下辈子。这是增加自己的负担。有一些人,因为自私变得比较有人格,所谓洁身自爱。安君跑来找我的那天早上,刚下过大暴雨。她来之前,我跟经格(我丈夫)吃早饭时还在想,这场暴雨之后开始的这一天如果不是洁净的,也应该是透彻的。
  安君是温和厚道的大学教授,教物理,但世界观偏向唯心这头,尽管她很认同主张唯物的马克思。她把这些归于命运的导引。从她开始能梦见即将死去的人,我就对她说,无论在阴间还是阳界她都算巫婆了。她笑笑,她从不认真理睬这类笑话,但被这类梦境搞得慌乱不已。作为女人她不算漂亮,像我前面说的那样,曾经很端庄,加上学问和人格,其实早有把握,比如自己的丈夫不会轻易出轨。而她对那些艰难出轨的男人始终有同情,她说,他们在决定出轨的那一刻惩罚已经开始了,女人不用再难为他们。我说了半天安君,目的是想给你一个关于我的印象,因为我是这个故事的主要角色。我和安君的性格很相近,但我不温和。我不把我的不温和表现出来,因为我觉得袒露胸襟,跟女人当众脱胸衣类似。我们两个人的长相水平接近,没什么女人味,但也不男性化,中性。这也是我们两个人服装的风格特征:在质地上,我们不约而同地喜欢多花几百块。我们比较喜欢的女人是尤瑟纳尔萨洛特拉格洛夫这一类的,差不多认为杜拉斯是个小女人。我私下里偷偷喜欢林格伦,被安君嘲笑过。但她比较厚道,对此,对我很宽容。有一天,我跑到她家,就是为了把我看到的一句林格伦说的话告诉她。那以后,她开始对这个写小孩儿书的老太太感兴趣,至少我感觉她感兴趣了。
  林格伦说,应该把所有的人都从这个世界上赶出去。
  那天早上我和经格是被暴雨吵醒的。吃完早饭,天空突然放晴,太阳像闪电一样劈进饭厅的窗户。经格说出太阳太好了,他可以走路去上班。这时,安君来了。她先跟经格打招呼,说她有急事找我。经格脸上立刻浮现出的笑容让我们放心地离开了。那笑容你可以从很多温和的男人脸上发现,它说的都是一个意思:你们女人啊!
  安君在卧室看我两眼之后低声说:“我做梦,梦见你丈夫经格了。”
  “我还以为你梦见我了,这么一大早就跑来。”我嘴上开玩笑,心里的感觉是:既不相信她说的,也不怀疑她的话,没有再进一步的感觉。那种没有感觉的感觉促使我让安君先回去。她在走廊大声跟经格道了再见,听见经格往外去的脚步声,显然是想跟她告别。安君连忙拉门离开,好像害怕看见经格倒在她的视线中。
  我再回到早饭桌时,太阳隐了,天空阴云密布。经格笑眯眯地看着我,似乎很想听我说说安君来的目的。多年的平静生活中,我已经忘记痉挛的感觉,心脏突然类似痉挛地收缩了几下,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说了一通鬼话走了,安君可能快疯了。”
  “中年女人都这样。尤其是有文化的。”经格老道地总结了一句。
  当他背对我站在饭厅的窗前,也许在考虑如何去上班时,我脑海里闪现出经格刚才说过的那个词――中年女人。我想,它的反义词应该是什么,年轻女人,还是老年女人?
  “雨停了,”他自言自语,“还能不能再下呢?”
  我建议他打车去。他含混地说,再想想,然后掏出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带进了厕所。这时,我朦朦胧胧地记起,经格不久前说过,他有一周假期,上头希望他这个星期休,因为之后就是“五一”长假。假期,是他们酒店业最忙的时候。作为一个写历史小说的作家,我对忽然记起的尚未发生的事情比较敏感,它们对即将发生的事往往有很特殊的意义,也许之后还能酿成历史意义。比如说,义和团杀德国公使的前两天,作为被害者和凶手,他们肯定有过某种感觉。当然,这感觉往往被忽视,于是构成了历史学家想象乐园中的主要风景。
  想象别人的感觉,是一道精神美食。
  “我今天没事,陪你一天如何?”经格回到客厅之后,我对他说。他愣怔地看我,好像我刚才说的是朝鲜话。
  “这事以前也发生过。”他的表情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炖白菜的味道,感官系统立刻有些紊乱。我可以吃白菜,但闻到烹调白菜的味道,就会产生类似过敏的感觉。
  “什么事?”他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地问我。我没有回答,他的反应带给我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他也许看出了我情绪的变化,便转身去打领带。平时,只要有机会,他喜欢面对我打领带。他说。他这么做是为了唤起我的良心不安。
  “我五岁时已经知道,那些事我永远不会为男人做,包括打领带。”他曾经欣赏我这种调侃似的表达,好像这也是他喜欢我的原因:一切的一切都在五岁时决定了。一个早熟的姑娘。
  “到底什么事?”他仍然背对着我。
  “其实,我就是想跟你一起去宾馆,你上班忙你的,我去游游泳,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吃个午饭。”听完我的话,他才系好领带,然后径直坐到我旁边。他搂着我的时候,我在想,这世界上,有多少和谐是靠谎言维系的?!
  “说话大喘气,我还以为什么吓人的事哪!”他说话时,我还真有点儿害怕。我们一起来到大街上,天上的乌云在游走,看上去,每分钟里都有下大雨的可能,我们决定打车。从我们家到他们酒店十七元整,如果不打最便宜和最贵的出租车。最便宜和最贵的出租车都比较少见,有点像人群中的状态。因为打中间档次的出租车,我似乎也比较容易给自己定位:中产,中间,中等,企图中庸,结果常常是落得平庸。他们包括我们仿佛是人群中对自己最不满意的群体。
  到了酒店大门口,开始下大雨。几分钟之后,在跟他几个较熟悉的同事打过招呼后,我站在经格作为副经理的办公室,从窗前看出去,雨下得很急促,看上去,天气很快会晴朗起来。在他秘书闯进来之前,我低声抱怨了一句天气。
  “你说什么?”经格问了一句,他正在翻弄抽屉,我觉得他并不想知道,我说了什么。
  我没说什么,关于天气你说多少说什么仍然什么都不是。我们在不想说话必须说话时说

天气,在必须说话却无话可说的时候说天气,我只是记住了这天的天气。虽然,这天早已经过去了,但这天的天气在我记忆中独立于所发生的事情之外,从容体面地留了下来。我明白这天的意义,是在这天过去好久以后,在写这篇小说之前。假如没有关于这一天的认识,我也许无法理直气壮地向自己宣称,我真的活过。虽然这天之后的生活一点没变得美好,但它是真实的。动笔写这篇小说的前一个小时,我无意中看到一个英国诗人的几个句子,他说,我努力剔除非生命力的一切,为了在死去之前,向自己证明,我真的活过。我因此流出的眼泪多于所有的葬礼上的眼泪。
  也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可能。
  经格的女秘书(同时也是王副经理的秘书)是个漂亮的女人,大概三十多岁。她推门时说:
  “我以为你休假哪!”她说得那么自然,好像这才是她推门进来的目的。当她抬头看见我时,脸上的吃惊瞬间化成春天般的笑容。这既不真诚也不虚假的表情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有意义的是这两种表情转换的速度告诉我,她不是那个女人。经格站到我们两个女人之间,背对着我,然后转身给我们介绍。在我和那个女人握手的时候,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对经格的失望突然让我觉得浑身无力,非常疲倦。
  经格的女秘书进门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估计她不会意识到,在这个瞬间里,她左右了我和经格的生活,尽管她是个局外人,但她好像被选中了,用一句轻轻的话语敲开了我头脑中一扇一直紧紧关着的门。我不是情绪化的女人,经格肯定同意这么评价我。但我也有做女人致命的弱点,这里我不必说破,因为我已经送走了不惑之年。
  “我去游泳,然后桑拿,估计中午回你这儿来,你可以处理一些事情。”我对经格说话的时候,从包里拿出正在读的荣格自传和其他物品。说话的时候我也背对着他,我不那么反感谎言,因为太常见了。但我从不愿看见当面撒谎的人,也不当面撒谎,太可怜了。
  “也没什么好处理的,刚才你也听见了,我是准备休假的,所以今天大致交待一下。”经格经过修整的声音从我背后蜿蜒过来,接着是他的手放到了我的后脖颈上,我抖了一下,因为这触碰的突然或者冰凉的手温。
  “你怎么了?”他问我。我终于转过身,发出一个对我自己来说也不虚假的微笑。我告诉他没什么,只是他的手太凉了。我微笑中的真挚感动了他?让他放松下来?我不知道,他吻了吻我的嘴唇,“等我忙完过去找你。”他说。
  我喜欢在水里呆着,慢慢地游泳。中国的皇帝们似乎对水没什么特殊的感觉,所以古罗马巨大的浴池以及人们在里面淫乐的场面,渐渐地使我形成一个不那么学术的看法:中国的皇室相对简朴。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懒得考证它。我喜欢钻旧纸堆,但不是为了验证那些可以验证的事情,而是去寻找神秘的角落,去验证那些似乎无法验证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收获那些意外的果实。这是我和安君做朋友的重要的基础,我们互相对抗,但面对某种特定的启示,我们都有尊重事实的一面。
  我一直睁着眼睛慢慢地游,清晰地看见水底手掌大小的白瓷砖柔软地变形,像棉花一样跟随水流飘动。游泳池只有我一个人,这是高级宾馆的特点,你时刻被提醒,钱花在何处。在一个有十三亿人口的国家里,一个人在游泳池里游泳,很奢侈,为此我一分钱不用花,非常奢侈。我尝试憋气儿,在水中看着自己手掌划水时的样子,它们比平时更令我不满意,它们看上去更白更软更无力。我一直梦想有一双某些男人拥有的手:颀长结实呈浅棕色。
  记得学开车时的一个下午,教练跟我说,慢慢开需要技术。在那条安静的小街上,午后的阳光懒懒的,我努力把车控制在走和停之间的速度上,像一个散步的老人。车那么缓慢地移动,从小街的这头到那头,时间好像也慢了下来。有些人能从高速体会幻觉般的超真实的真实,我在相反的极端上理解了。如果以这样的速度开三分钟车,也许什么都不会改变;但是三分钟变成三十分钟,什么都改变了,首先是对时间的感觉,然后是对空间真实的感觉。时间以超常的缓慢匀速地移动,平时的景象变形了:街上的行人,树木,建筑,或者人在水中看到的瓷砖,池壁,大片的水……我开始看见空气中喧闹的尘埃和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亲切的微小的东西们,心里有说不出的认同感,它们,这些小东西啊,跟我一样,或者说,我跟它们一样。这就是它们,也是我们的存在。而我们都是危险的。对它们来说,一阵狂风,对我们来说,一个使我们无法再爬起来的打击,一切便都改变了。那些微小的尘埃知道这种危险吗?而有些人知道,海明威说,不是怎么赢决定了我们的生活价值,而是怎么输。“怎么”,“怎样”,是我们最后能够证明自己的空间,也许这里是上帝看我们时唯一不发笑的地方。在这里,我们有和上帝同样的尊严,我们因此才有崇拜上帝的可能。也许,只有这时,这崇拜才超出了宗教的范畴,教堂墙壁上的那个耶稣,才能变成我们心中的救世主。
  现在,当我写到我在游泳池里像鱼一样慢慢游动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了水里各种溶化进来的化学制剂,看见它们怎么粘在我的皮肤上,渐渐进入皮肤的里面,改变着我身体的自然性,什么时候给我猛烈地一击,告诉我,我以为自己有一张健康的皮肤不过是错觉。我离开游泳池,穿上宾馆的睡袍,躺到白色的塑料躺椅上,继续看荣格的自传。离开经格办公室后,我一次也没去想,他在干什么,好像我已经知道他能干什么。这常常是我不再继续想的原因。在我翻开那本自传前,想回忆一下与丈夫过来的这么多年生活中的某些细节,但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我极力要回忆的是我根本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我变得很沮丧,一个大肚便便的男人进来游泳,我开始看书。翻开书我几乎立刻看到的话,至今还记得。荣格说,这社会把奖励给予成就而非人格。
  我决定写这个跟历史无关的小说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前段时间做过的一个梦。对我而言那个梦很奇怪,因为已经没什么事是没发生过的,如果你读正史没读到过,野史中可能记载了,所有记载的事情无论真实度有多大,它们都属于发生过的事情,至少在想象的空间里发生过。那么还有没被野史正史记载过的人们口头流传过的,还有那些被某些人想过没有做也没有说出来的事情等等。所以,我所说的奇怪是这个梦被我做了三次,更奇怪的是我觉得它总是萦绕着我,无论白天晚上,有时我开始出现幻觉,以为自己又在梦中,正梦见醒着的我回想这个被我做过的梦。于是,我才决定把这段时间里前后发生的事情以故事的方式写出来。在这个前提下,故事的方式不同于日记,写的过程不同于记录的过程,也许能揭示出更多的真实,首先是对作者而言。
  我梦见一个男人在屋顶上朝下面手淫。我经过时有一滴精液从我眼前落到了地面上。我因此抬头看见了他。他继续那么干,接着又有精液从我眼前落到地上。每次,我都在相同的地方醒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过一会儿也能再次入睡。我没有按顺序去描写这个梦境,因为梦见几次了,不太容易再还原。

  等经格来游泳池找我之前,我觉得肚子饿了,看表发现已经是午饭时间,决定不去桑拿,换好衣服回到经格的办公室。当我敲门进去之后,他朝我挥挥手,耳朵上还贴着电话听筒。
  “这样好吗,我下午给你打电话,价钱我们再商量。”经格尝试要结束通话了,但对方并没有马上放过他,他无声听了两分钟,接着说,“下午吧,好吧?!”说完他立刻放下听筒,像放弃一个肮脏的东西。我估计对方很可能并没同意他的提议,两分钟后,他的手机的铃声和他看过号码后决定不接电话的态度,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们吃什么?”他兴冲冲地问我。
  “什么都行。”我说的是心里话。
  我们留在他们宾馆吃了日本菜。吃饭时,他的手机又响过三次,第三次,他接了,然后大声问候对方,嘿,老高,你好,好久不见,你忙什么哪?我低头吃饭,一是这样吃饭的姿势很方便,二是这姿势也表达了我的心情,抬头又能看见什么呐?
  显然,老高的问题和办公室里遇到的问题同样棘手,经格不得不离席去走廊继续通话。我转头看窗外绿色的草坪和草坪尽头的假山造形,好像我笑了笑,因为旁边座位上的一个外国人也对我发出了一个微笑。经格又回到座位上时,我告诉他,我吃饱了,菜估计凉了,他应该让厨房给热热,我想先回家去。
  “你生气了?”他问我。这居然是他提出的最后的问题。
  那天晚上经格回家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比平时有应酬回来得还晚。我在客厅里等他。他的样子看上去很糟,可以用精疲力竭来形容。我给他倒了一盆洗脚水,让他泡泡脚,他非常真诚地感谢我。我又给他泡了一杯水果茶,他没再感谢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深情的点头。我想,这是多年共同生活所产生的亲情,可惜这亲情在通常情况下几乎总被忽视着。
  经过一会儿沉默之后,他试着开头说点什么,我摆手阻止了他。我想,他要说的就是关于他休假的事,比如,他向我解释,因为老高老王的问题,他必须取消休假,或者必须在这个假期里出趟差……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看到他为难的样子。
  “我先让你看样东西。”我对他说,然后去我书房把那本笑话集取来,“我先给你念个笑话。”我说。他听了对我笑笑表示不反对。
  “从前,有个男人……”我刚念到这里,他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我放下笑话书,看见他歪倒在沙发上。他艰难地说,他不舒服。我没有碰他,脑子里想的是家里没有任何急救的药,我必须拨120。
  在等待救护车的时间里,经格靠在我的怀里,很安静,仿佛睡着了。门铃响的时候,我轻轻放开他。当我和救护人员一同重新回到他身边时,他们告诉我,经格已经走了。
  那些救护的人离开之前,告诉我怎样给殡仪馆打电话,让他们把经格运走。他们甚至还告诉了我存放尸体的价格。
  我没给殡仪馆打电话,让经格在沙发上睡了一宿。我给读大学的女儿打了电话,告诉了经格离开的消息,希望她立刻赶回来。她一句话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女儿再次给我打电话,是从经格办公室打来的。她问我怎么处理遗物。
  “找个口袋,把你自己不想留的统统装进去,然后再找个地方,把它烧了。”她又是什么话都没说就放了电话。在家里她陪了我两天之后说,妈,学校还有课,我得回学校去了。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也许我突然衰老的样子引起了她格外的担心。她接着又说:“要不你跟我去,找个宾馆住两天。”我摇摇头,让她放心回去。我们又互相盯看了对方,移开目光时,我们都哭了。我不知道,在将来的生活中她会遇到什么样的男人,那个男人会向她展示生活的哪个方面。看着她离开,我心里很牵挂,除了祝愿,我其实已经没有继续帮助她的力量。
  有人离开,那些还没离开的人需要停顿一下,然后呐?
  安君经常来看我,我们要么聊得热烈,要么突然没话说干坐着,各想各的心思。有一次,在一个茶馆里,我们两个好半天没说话之后,她幽幽地说:
  “我看到了两个死亡,一个发生了,另一个因为那个已经发生的而被避免了。”她说完,我顿时捕捉到了她的用意所在,但我没有答茬,像歌里唱的那样,我一直尝试不吐露心迹。
  “哪种情况对你更好?”她过了一会儿又说。
  我看着她,装没听懂,心里觉得她的问题愚蠢。
  “你心里的……”她似乎还想接着说下去,被我拦住了。我告诉她,别谈论我心里的事。心里的事让它留在心里。
  于是,谈话的氛围消失了。我们简单说了点儿别的,就各奔各家了。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经格到另外的世界之后,碰见从前的熟人,会不会只看见背影。而此时天阴着,大街没有归宿地延续着。这绵延的灰暗,似乎能让空气变得稀薄。回到家里,我拼命回忆刚才路上傍晚来临前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些人的脸,结果并不让我吃惊――记忆出现巨大的空白。我走进卫生间,从镜子里看看自己。这之前,我也没有回忆起自己的样子。只看见背影也许更幸运吧。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能听见屋子里静的声音。这声音甚至很喧闹。我告诫自己,在这样的时刻不要向上帝求助,看看心里最先露面的念头是怎样的。我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又拿起荣格的自传看起来。这段里,他写了一个女患者,必须跟什么人坦白自己多年前的谋杀行为。而荣格是被选中倾听的人。可惜,荣格忘了写他作为倾听者的详细感觉。
  合上书本,我想到一个作家关于某些男人说过的一句话:体面加上多情正好是一个傻瓜。如果让这位作家关于人说句话,他会说什么哪?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我替这个作家想出了几十种说法,但都被我替那位作家否定了。最后我开始想,人是什么,是什么东西还是不是什么东西。这种永远不会有结果的思考,占去了我很多时间。好处是缓解失去经格的悲痛和自责(如果我不跟他去单位,他也许还在我身边),另外的好处是我不用继续写两年前已经开始写的那本关于慈禧的书,因为另外的作者另外的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类似题材的书。我爽快地接受了出版社给我的退稿费,或者说是他们不出版我手上这本书的损失费。我愿意放弃我可以放弃的东西,为了最后的安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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